现在,我已经七十五岁了。记得五岁时,我在西曲马村还是一个娃娃哩,妈住在北相镇,她坐着车回娘家一一其实也算不得娘家,因为我记得她从小就是一个孤女,没有爹妈,只有本家走走亲。一路柿子树。我在车上钩柿子吃。
够不着,我就下车跑。这下子反而更够不着了,惹得自己又急又气。车磙子琅琅响着。我馋得什么也似的,偏偏够不着。还记得有一回,我脖子底下长了一个大脓包,我又哭又吵了整整十天。后来,妈又带我去了北相镇,这回不欢蹦乱跳了。妈抱着我,哄着我,说是北相镇有个大夫,会治好我的病。我靠着妈,直担心;妈也直拍着我,怕我哭闹,碰了大脓包。一下车,果不然那个土大夫用扎鞋的长针在油灯上一烤,就往大脓包里一刺。我害怕,歪开了头,坐在妈怀里。大夫赶忙拿过一个大碗来,猛然把针一拔,就见脓和血全流进了大碗里,流了整整一大碗。我提心吊胆,妈也提心吊胆,可是我不哭也不闹了。包收回去了,我也不疼了。到现在这个疤还在,可是人全不在了,我妈、土大夫、妈的本家人全不在了,只有我和我这个疤还在。我已经七十五了,也快跟他们一道不在了。可是他们好像还“在”,要不然我怎么会影影绰绰记得这么真切呢?
悲哀嘛,我不悲哀。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这些——不!还有,我和姐姐在枣地跑,多快活!打枣虫!还有,我害红眼,眼睛红得什么也似的,坐在门槛上,一个人,呆呆的,眼睛像要瞎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好了,真奇怪!没有看大夫,没有点眼药,怎么会好呢?我到现在想不起来,细节全忘了。还有一次,跟姐姐在大车门底下玩,忽然起了一个黑旋风,黑了天,黑了地,我俩吓得躲在大车底下动也不敢动,单怕黑旋风把我们刮走了,我们俩紧紧抱在一起。不到一会儿:亡夫,黑旋风过去了,天又亮了,我和姐姐这才从大车底下钻了出来。这些事都多近,又多远,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那么黑的风。
一刹间,宇宙为之易色。我记得的,如今,只有这个。
不!还有,还有关帝庙。我开蒙念的是《孟子》。老师是个老头子,好像是我的一个长辈,按说应该叫爷爷。他净让我死背书,我老背不下来。他也不讲,我就是记不住,他抓住我的手,啪、啪、啪,拿板子打我的手心,还罚我跪……
于是我想了办法对付他~逃学!要不就一一迟到!我一路磨磨蹭蹭地走,实在不愿意去,可是又不敢不去,怕挨打,又怕同学们笑话我。我不怕关帝爷,也不怕正殿那个关平、周仓什么的,我顶怕的是那个给我开蒙的老爷爷!
对了,我顶喜欢过年的头几天,由村里抬出关帝爷的神像来,全村人都“闹火”抢着抬,看谁先把神像抬到舜帝庙。那个快,那个跑!赶到舜帝庙,往什么神座上一搁,就开戏了。于是我就高高地坐在叔叔的肩膀上看戏,戏名字一个我也不记得了,也不记得是哪个叔叔扛我了。反正是人山人海!
还记得,又是过年,全村人在一起玩儿乐。临时时搭了秋千,还踩高跷,我都玩过。我直害怕,可是又高兴玩,脸上还搽了粉什么的,头上还包了块布什么的……那么远,又那么近,都像梦似的!
忽然一天,父亲一一我很少见到他,他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一一把我和妈、姐姐,全接到一个大城~就是运城一一里,住在一个有兵把着大门的衙门里。
我神气得什么也似的,一下子变成了“少爷”。我神气到这种田地,打哭了一个和我同岁的“阔”娃娃。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原来是张实生的“少爷”!打得那份儿得意呀,好像老早就知道他爸是后来暗害我爸的陕西主谋者似的!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兵没了,我又回到乡下家里,一下子“少爷”也做不成了,又做了老实巴几的乡下娃。父亲也不见了。后来才知道是“阎老西”害他。他解甲一一入狱,在北京关了大半年。出了狱,又跟着去了陕西,派人把我和妈和姐姐全接到西安。我不懂事,电不知道他坐过牢,又像做了“少爷”,可又不像。没有“兵”把门了,门也不那么神气了。可是我顶记得清楚的,是过黄河之前;下陡坡。好长啊,路又疙里疙瘩的,我下车跑,还差点摔倒。后来等呀等的,才又上了一条大木船……就这样到了对岸潼关一一我后来才知道那叫潼关。
从此一别,几乎就是永别!可是当时的事,我什么也说不上来。只记得这些。
这就是我的童年!
这就是我和“运城”发生关系的始末。我连爸爸干什么也不知道,坐牢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妈的名字也叫不出来,只记得姐姐叫香草,还有一个叫香菊的,另一位尚爷爷的女儿是谁呢?反正我大了以后,都把她们写进“话剧”了,《青春》一解放后有人改成评剧《小女婿》的,不用的就是她们的名字?难道我那《梁允达》、《村长之家》的背景不都是我记忆之中的长巷子?
像一根线似的,童年一直活在我心里,活在我的“话剧”里,可是家乡谁知道?多怪的梦!这就是漂泊者的梦!当初为什么漂泊也不知道,家乡还一直活在我的梦里!
1981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