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听合唱乡歌《怎么办》
李健吾
只这么一下子,他们的声音遥遥传来,仿佛平空一阵风,在夜晚吹落了我的骄傲的灵魂,前一分钟我还在说笑,好像一枚野气球在半空飘飘荡荡,自以为实实落落,有所凭借,忽然仿佛地心吸力,他们的坚强然而哀怨的乡音把我扣在一片似已遗失然而富有人性的回忆的厚土。我这个倔强的浪子,自幼流亡在外,对于故乡的黑暗和忧患向来没有深厚的感觉,如今听着故乡的沉痛的声音流了眼泪。
单凭音乐本身的力量,我不至于轻易这样服输。音乐是慢慢,慢慢来的像水一样一点一滴浸润我的灵魂,把和平在最后带来,但是台上的合唱,没有乐器伴奏,男音止了,女音起了,单纯,朴素,似乎是在风雨凄苦的深夜啼哭的冤魂,一下子叫走了我这个忘恩负义远走高飞的得意人,和他们一同在异乡飘泊,这是家乡的声音,这是一群老百姓的声音。这是我幼小熟悉长大遗忘的声音,如今变得那样苦,那样怨,那样充满了力量然而没有办法。它们像近又像远,似生却又熟,活在我的官感,而又那样恍惚。但是它们那样有生命,有力量,我重新寻到了,我寻到了我的故乡。
我的声音里面看见祖父的面貌,一个善良的农夫,个子高高的,人世的忧患,老早老早就压弯了他的腰,随着他的遇害遇难的儿子们,老早老早就人了土。在声音里面看见西曲马村的东倒西歪的土墙,永远没有希望翻修的残圯的院落。我在声音里面看见一个一个打皱纹的晒黑了的脸,老年人的,年轻人的,和他们的牲口一样没有语言,如今就是像牲口那样破着嗓子嘶叫,也没有人理睬。声音明明在响,在我的面前,在我的耳边,可是人在什么地方,我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我睁开了,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
我把幸福像房子一样筑在文明和都市中间,但是,我的心,我的灵魂,那太容易让我忘掉的部分,仿佛野草,只要在土里面滋蔓。我从那些诉苦的浊重的声音听出了一个更大的真理,属于土的不是躯壳,而是心,而是灵魂。我明白为什么种花要讲究土性,为什么娇贵的兰花那样难养,它们原来只要活在它们自己的土埃之中。
多重多厚的土呀,你从四面八方来,你从我的心里来,你用声音把我和回忆连成一个,一个从七岁就流亡在外的大小孩子。你多像一个没有知识的慈母,总想把孩子们一个一个喊回去,可是喊了回去,你拿什么喂他们,养活他们,你这荒芜了的大空地?听听那些声音!赛神,祭祖,乞巧,愉快,智慧和生命在这里不见一丝丝影子。“歌舞庆升平”,只是宫庭诗人的呓语。我听到的你的子女们的声音是褴褛,绝望,忿怒,正像一位现代诗人所咏:
农民们因为诚实而失掉了土地,
他们的家缩小为一束农具。
两千年以前,你听见君子伤歌,
维以告哀。
现在又呜呜咽咽在我的心头作祟。
浪子想起了家。不知道土的使命的人也忽然在声音里面听出了意义。我怎么能够不如斯响应呢?你没有“笛子”,没有“胡琴”,也不“敲打着拍板”,也不“间或又响一下锣声”,然而你的节奏是那样简单,那样短促,你呜呜地唱着像哭泣。
这里是发着香味道的土腥气,提醒我清白世界以外还有一个世界,一个永远停留在我在的灵魂之中的世界,终于要和我化成一片,成为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