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靖华
五里川,四面云山……
提起故乡,记得童年时,父亲有过一句话:“五里川,四面云山。”
事隔大半个世纪,其它的话,记不清了。仅这一句,也足以说明家乡是在四面云山之中,中间有一道从西往东,约五里来长的平川,名五里川。沿着平川,有一道河,也是由西向东,经朱阳关、内乡、至汉阳,流入汉江,汇人长江了。
家乡那“四面云山”,实际是“四面童山”。“童山”不毛,光秃秃的,没有森林。森林都在老南山,那是与陕西商洛地区交界的地方,有大片繁茂的森林。而接近平川的山,世世代代砍伐,都变成了不毛的童山。站在故乡家门口就可以望见的前山、大鸡冠、小鸡冠等等,早都成了童山。内乡、洛宁等地的山,也都是如此。历代只知取材,不知育林,以致成了今天的结果;实在可惜。
俗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吃山”,还需“养山”,光“吃“不“养”,再富的宝山也“坐吃山空”。从千秋万代着想,建设山区的重要任务之一,在于封山育林。家乡的这些山,大可栽上软枣(又称黑枣,可作嫁接柿树的母本),胡桃等果树,也大可栽上泡桐、桦栎树、漆树等有较高经济价值的树种。“要想富,种桐树”,泡桐树,生长快,材质轻轫,不翘不裂,耐腐防蛀。我们河南省兰考、灵宝等地,年年有大批泡桐远销日本。桦栎树,有的地方叫青杠树,巨干凌空,直峭挺拔,是很好的建筑材料,又可以生木耳。去年六月,回家乡时,车过鱼塘沟,河滩上堆了很多桦栎木料,上面就生有大黑木耳。司机惊奇地摘了一个“显木耳”。这在当地平常得很。家乡的漆、木耳、草药,早在我童年时代,就是传统的“出口”物资。
事在人为,有人带头,满山遍野,都可生长有用之物。我们应当积极响应党的号召,组织、安排力量,对山区各种资源与物产进行研究,有计划地利用与发展,封山育林。让家乡光秃秃的“四面童山”都披着绿色服装,春华秋实,绚丽多姿。把历代落后的穷山窝,变成美丽富饶的乐土吧。
我想,这是我,也是家乡人民热切的期望……
草木情深
卢氏、五里川的荒山上,除了高不盈尺的荒草之外,几乎是不毛之地。这种荒草,自生自灭,不曾引起任何人注意,连放牛、割草的儿童,也不曾把它放在眼里。可就是它,在秋风中枯萎、腐烂,待到次年,连绵春雨一过,就变成满山遍野黑黝黝、柔软而光洁的“地软”,这是家乡人最爱吃的野味。都晓得,木耳是从腐朽的木头上生的,其形似耳,故称木耳。以此类推,“地软”的“正名”,当称“草耳”了。可历来没人这么称呼。而且,因为无人收购,自生自灭,名也难远扬了。我童年时,清明前后,春雨一过,最爱到山上拾“地软”。
拾回来后,用它下面条、包包子或炒菜,最好吃不过了。
故乡还有一种野菜,其形如拳,故名“拳菜”。这比起鲁迅先生当年收到我邮寄的“闻所未闻”的猴头来,大概更令人惊奇了。试想:一个个拳头,从地下伸出来,是在恭候侵略者吧:“眼红吗?来吧,尝尝老子的拳头!”
“拳菜”,只在熊耳山腹地的家乡有,连县城也没听说过。民国初年,我在县城高小读了三年半书,那儿当年荟萃了全县的同学,可是不曾有人提到过“拳菜”。这恐怕正是像家乡常说的:“天上没有地下缺”的熊耳山深山中特有之物吧?多么奇妙而可爱的家乡啊!
家乡奇特的东西还多着呢!还有一件当地所特有而外边“闻所未闻”的东西一一五贝子(或五味子)。’其学名不详,这是按当地人的称呼,仿音写的,但不是类似的药用植物或作染料用的有着类似名称的那种东西。
这是一种藤上结的浆果,和当地的山葡萄一齐上市。晒不干就坏了,既不便远运,又不易久存,只有l临时摘来吃。它约二寸来长,中间有一根轴,轴的四周,长满比红玛瑙珠儿还鲜艳的浆果。既好看,又好吃。酸中带甜,味极鲜美。可惜不能久存,很短时间就下市了……
这些都是幼年时常吃的野味。想不到,大半个世纪后,我躺在北京医院的病床上,牧童时代的影子,竟顽强地闯进脑海。故乡山野的生活,多么令人留恋啊!
一个人,不管他到了什么地方,即便登上月球,也总感到故乡最可爱。不然,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怎么会如此顽强地闯入我这八十多岁的人的梦中,勾起我无限眷恋呢!
今天,多少名贵的果品、蔬菜、山珍,往往都是由山野里并不引人注意的野果、野菜培育成的。故乡这些野味,倘得力于有心人着意研究、培植、改进,谁能说,它们一定不会成为名传遐迩又惠及全国的奇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