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魔如同一场灰色风暴,嚣张地、嚎叫着袭击了几个患病的人。李大脚滚倒在地上,浑身抖动得厉害,他满脸通红,手脚不听使唤地来回乱动。他是三人中病情最严重的一位。郎山妮让人做了简单的担架,抬着发病的李大脚和另外二人,回到秦望山。
一枝花悄悄地把郎山妮拉到一边,瞄了丁大雷等人一眼,小声地趴在她耳边说:“大当家的,让丁大雷他们回牛头山吧。这些人不服管,早晚都会走的。晚走不如早走,我看现在就是时候。”
“不行,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放他们回去,很多人都死在战场了,就那几头蒜,还病倒三个,那么做不仗义。”
“他们如果不走,有病的人会传染我们。这对谁都不好。”一枝花苦苦地劝着郎山妮,想要她改变主意。
“必须想想办法,我听说奎宁就能治,咱去弄。这时候让他们走,不等于把丁大雷送给鬼子吗?不行,绝对不行。‘小狼队’的人不能这么做。”郎山妮肯定的语气,让还想再说点什么的一枝花像霜打了的倭瓜秧,她也觉得那样太无情,唉声叹气地走开了。不过,她总觉得李大脚是个炸弹,要真传染了,死的就不止这几个人。没劝动郎山妮,一枝花又去找阿财,想要阿财劝劝小姐,请走丁大雷等人。阿财知道郎山妮的脾气,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更改。
“花大姐,你就别瞎操心了。咱大当家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向来说一不二的呀!”
“哎?你小子,我还不是为了咱们大家好,那要是传染给别人,还得了?你想让秦望山成坟地吗?”
“死,大家就一块儿死吧!没有什么的。”阿财也觉得一枝花太自私,索性走开了。
一枝花的规劝,郎山妮不是不懂,她也很担忧“小狼队”的人被疟疾传染,这在1921年就发生过,一个村往往一人患病,全村遭殃。但是事儿不能那么做。既然是一种传染病,那么必然有救治的良药,找到了药,患病的人就能康复。
虽说丁大雷是刺头儿,可也算是条好汉。这次与鬼子遭遇,如果没有丁大雷的帮助,徐十法等人埋地雷,后果会很惨烈,“小狼队”也会牺牲更多弟兄。虽然平时郎山妮和丁大雷总是针锋相对,可是到了紧急关头,她还是把牛头山的人看成弟兄。
郎山妮思索怎样找到治疗疟疾的良药。奎宁不好买,属于洋药。黄腾达给郎山妮提供了一些讯息,蒙城县城有个日本人开的医院,应该有专门治疗疟疾的药品,因为日本人也同样会得疟疾,这类药物,日本人的医院不会没有。这消息让郎山妮先是小小欢喜了一下,然后发起愁来。眼下队伍遭受巨大损失,她再为几个弟兄搭上别的弟兄性命,值吗?
看到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遭受折磨,丁大雷实在是坐不住了,尤其是黄腾达的消息,让丁大雷看到了希望。既然有能够治疗疟疾的药,他再也不想等下去,站起来就往门外跑。
“你去哪里?”郎山妮急忙拦住丁大雷。
“偷药。”
“你没长脑子啊?就你这个样子去偷药,能成吗?你知道药具体在哪里吗?有多少人看守?你怎么混进去?再说,你识字吗?看得懂药瓶子上写的什么?如果你把毒药给偷回来,我们就自己挖坟把自己埋了算了。”
郎山妮的话,让丁大雷的心渐渐冷却,他不识字,是这辈子的纠结,他确实不适合干这活儿。“那你有什么好点子吗?”丁大雷寻思了一会儿,急急地问。
“还没有,但肯定有。”郎山妮这么说,其实已有了主意,“到时候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可以了。”
“你?”丁大雷望着郎山妮说不出话来,他担心又被当傻子耍。可郎山妮的眼神很严肃,人命关天,她不会拿弟兄们的生命开玩笑,丁大雷没言语。
徐十法把丁大雷拽到一边,出主意说:“营长,咱先忍一忍,说不准人家有什么好办法呢。到时候拿药救人,不就能验证她的话了。”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丁大雷疑神疑鬼地看看郎山妮,没有说什么。他带徐十法和张九胜回到自己的屋子。站在屋子中间,丁大雷看什么都不顺眼,狠狠踢了一脚屋子里的木头桌子,大声吼起来:“娘了个腿,说什么有主意,有个屌。难道让我干看着兄弟去死不成。”
丁大雷焦急无奈的样子,让徐十法和张九胜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徐十法不是糊涂人,要论城府,丁大雷不行,就是让郎山妮给卖了,他都不知道到哪儿数钱去。可人家郎山妮不鲁莽、不糊涂,是个聪明人,这一点,让徐十法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女人。
只是,大家不是一个山头的,郎山妮是不是和牛头山的人一条心,徐十法没把握,他看着丁大雷,心里也很闹腾。丁大雷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步,看着徐十法。
“你就知道抽那杆破烟袋,倒是给我出个主意啊,看看有什么好办法!”丁大雷吼了起来,“什么狗屁军师,要你有个毛用,这紧急关头,你那些办法呢?倒是给我往外抖啊!”
“这,暂时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徐十法很沮丧,他真的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他哭丧着脸,不敢承接丁大雷暴怒的目光。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徐十法连忙快步跑去把门打开。郎山妮出现在房间门口,让徐十法觉得尴尬,也很意外。郎山妮听到了这几个家伙在骂娘,也不动怒,她告诉丁大雷:“明天我会带人去城里寻药。我是女人,日本人对女人一向防备不严,所以我成功的机会很大。”
“你这不是去送死吗?”这次丁大雷说不出话来了,不是因为生气,而是着实被郎山妮的行为所感动,“日本人正想抓你呢!这不行,你不能去!”
“你这笨蛋,我会被鬼子抓着?这事咱不干。”
“不行,这是笨主意。这样不行,我不同意。”
“这是秦望山,你听我的吧!我有把握。”郎山妮定定地看着丁大雷。
“不行,我不同意你这么做。”
就在两个人争执不下的时候,春芽匆匆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她刚刚听说郎山妮要出山,立刻请缨:“小姐,你不要进城了,我代你去吧!小姐!”春芽用无比恳切的眼神看着郎山妮,在她眼里,小姐的性命比自己的还重要。
“开什么玩笑,别和我争。”郎山妮虎着脸,“你们去挖点草药,熬点解毒汤,先给李大脚他们喝了,管不管用,都得用,让他们活下去。”
“小姐,你不能进城,你目标太大了,好多人可能都认识你了。”春芽揪着辫子,眼巴巴地哀求。
“不要啰嗦了,春芽,你懂草药,快去。”郎山妮不耐烦了。
这一边,丁大雷眼睁睁地瞧着两个女人,为救自己兄弟,争相牺牲自己,为了李大脚以身犯险。他眼睛好多年没有漫过眼泪,今天有些潮湿了。他从抽屉里找到一把锁头,把李大脚等人锁在里间小屋。
“你们别争了,我们想别的办法。你们对我们好,我丁大雷不是混账,我会报答。”
郎山妮望着丁大雷,没再说什么,她准备回去仔细考虑一下,再做打算。
丁大雷望着郎山妮离去的背影,心中再次被感动包围。已经深夜了,丁大雷大张着眼睛,在床板上翻来覆去,怎么都无法入睡。他索性起身,推开房门,向远处灰蒙蒙的高岗走过去。他的脚步异常缓慢沉重,脑海里都是苦难的回忆。他生在山东济南府,从小就没见过爹,说是爹给军阀抓兵抓走了。妈妈拉扯五个孩子,能填饱肚子,就是一家人最大的希望。一九二八年,日本人制造了济南惨案,他妈妈和几个兄弟姐妹都惨死在日本人手里。
从那时起,他就一个人要饭、逃荒,见过成百上千因为疟疾死去的人,他最见不得的就是那些人死去时候的悲惨。如今自己的几个兄弟也得上疟疾,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地看他们死。他慢慢走着,被远处越发清晰的一团浓重的黑色吸引。那黑影渐近,显得踌躇,一看正是郎山妮。
郎山妮静静地坐在一块石头上,遥望东方茫茫的夜色,默默地擦枪。丁大雷磨蹭着走过来,郎山妮回看他一眼:“怎么没睡?”
“山妮。”丁大雷只是这么叫了一下,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郎山妮微微一笑,妩媚地欠了下身体,给他在石头上留个空儿。丁大雷心中涌起热浪,郎山妮的亲昵表现,搞得他有些不适。“为了李大脚的事情睡不着?”丁大雷讷讷地问。
“瘟疫,有时候比鬼子更厉害。”郎山妮紧紧收拢一下披着的外套,将枪插在腰带上,目光忧郁地瞅着黑暗的远方,“但这一关,咱得过。”
“还有比进城更好的法子吗?”丁大雷似自言自语,两个人第一次没吵架,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丁大雷这么近贴着漂亮女人,心里紧张。他想打破这种气氛,就兴奋地露出自己腰间用藤条编制的绳结,告诉郎山妮这是他打死的鬼子数,以后他要一直打下去,也要让日本鬼子知道他丁大雷丁营长的威风。
“那你的腰不也越来越粗了?”郎山妮笑了。
“那我就成老爷了。”
“我相信你能。”郎山妮笑眯眯地看着他,两人又是谁都不再说话,安静地坐着,仔细倾听着虫鸣。但是,迫在眉睫的任务必须完成,这是无法回避的事。郎山妮注视着远处黑漆漆的夜色,微皱眉头。
丁大雷不说话,在夜色中偷偷地凝视郎山妮的样子,记起两人从相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还从未有过这般温馨和谐。要说和女人相处,他没经验,倒是郎山妮成了他生命里第一个可以近距离观察、交锋、品味和暗恋的对象,虽然他不敢说那是爱,可男人再粗心,遇见一个让自己心跳的女人,他也不得不承认,那就是他想要的人。别看他平时对郎山妮咋咋呼呼,其实每次看见她,丁大雷总不自在,心就跳得紧,有了无法说出口的感情体会。
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有些人刚刚接触的时候,总是矛盾重重,但随着接触的增多,反而越来越发现对方的好处。丁大雷觉得她不光是英雄,还是一个好女人,一个难得的好女人。想到这里,他觉得心里燥热,便站起身来。郎山妮也站了起来,两人相伴向回走。
当东方露出一抹浅浅的灰蓝色的时候,郎山妮终于想好了一个计划。和上次缴了高疤子皇协军枪的行动有些类似,这次由黄腾达扮作日本人,丁大雷用独轮车推着患病的李大脚进城,然后去日军医院看病,郎山妮则趁机潜入日军医院药房,按照黄腾达给的药品名字把药偷回来。每一组人员完成任务以后,各自回秦望山集合。
丁大雷找来一把小推车,在上面铺好干草,置办妥当以后,把李大脚安置在小车上面。黄腾达准备完毕,徐十法和张九胜两人也为暗中接应丁大雷做了准备。郎山妮和丁大雷准备完毕,揣着家伙分头出发。
丁大雷打扮成伙计,头上戴一顶晒旧的麻边大草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褂子,打着绑腿。丁大雷只管低着头推车,一副不理世事的老憨的样子,与人交往的事由黄腾达去处理。一路上很顺利,日军哨卡见是会说日本话的黄腾达和一个独轮车病人,都巴不得让他们滚开,所以小黄就带丁大雷和李大脚进了城。
车上有病人,不用看,明眼人瞅一下就知道得了什么病。疟疾在那年代,是很多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疫,绝对没人敢冒险去动一下李大脚,万一沾染上,可能就完蛋了。路上平安无事,就连好打听的侦缉队和警备队的人都躲得远远的。
即将进入城里,他们在城东哨卡遇到了皇协军盘查。伪军小头目素来不信邪,他叼着烟卷,斜睨着这干人等,拦下黄腾达和丁大雷:“什么人,什么人,妈的,检查。”小头目样子张狂,他比画黄腾达,举手搜身。
黄腾达递上了一包大烟土,故意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兄弟借过一下,我是一个日本商人,我伙计得了疟疾,要领他去城里医院看病。”
伪军头头上下打量了几眼黄腾达,掂了掂礼物,见黄腾达仪表不俗,觉得真是日本人,立刻堆下笑容。“您说您是日本商人?可我认识的日本人就没有这么好心的,伙计病了居然领着去看。”小头目说完,眼里满是不信任的猜疑之光。
“哦,是这样。这个小伙计是我从济南府带过来的,懂得商号里的事。本来这次到蒙城,想买点山货回去,没想到就病倒了。您方便一下吧。”黄腾达后半句是用日语说的,头头觉得自己过分了,人家这样客气,那是给他面子,赶紧正经起来。过去查看车上的李大脚,胆怯地小声讨好说:“这兄弟病还挺重的,早点看好,免得传染人。”
“说的是。”黄腾达露出微笑。小头目眼光慢慢缓和下来,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看看自己刚刚接过来的一大包烟土,不忍心退还,可他知道,这日本人看着面善,要是对警备队的太君说一声他受贿,脑袋就得搬家,于是立刻将大烟土还给黄腾达,还立正敬礼:“太君,您辛苦,请您慢走。”
小头目冲手下摆摆手,让其他人闪开路。这小子点头哈腰,还保护黄腾达走了几十米,见黄腾达没怎么搭理他,这才回去。
黄腾达指挥着丁大雷推着车子通过了哨卡,这才松了一口气,脚步逐渐地放慢下来。他们找到了那家日本人开的“仁爱医院”,丁大雷把车停在门前,黄腾达进去了。
黄腾达找到医生,叽里呱啦地和医生说着什么,丁大雷看到医生不时地用充满关切的目光看看满脸病色的李大脚,偶尔还点点头,就知道黄腾达和医生沟通得不错。
过了一会儿,黄腾达凑近丁大雷,低声说:“把李大脚领进去,藤田医生答应给他医治了。”丁大雷听到黄腾达的话,心里十分高兴,就差没给医生磕个响头了。这医院的大夫虽然是日本人,但心还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