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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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主书院坦斋传道 吹香亭子城说诚(3)

见三人各抒己见,欧阳厚均笑了笑,乃言日:“子城、筠仙所言极是,不知‘仙巢’何指,此亭终究有如雾里看花,云中望月矣。‘仙巢’者,钟仙:巢也,宋理宗时官尚书,鸿儒也。时登岳麓山,游书院,立此远眺,见万里长空,一片澄明,虽是半壁河山,却也宁静,于是心中开朗,筑亭于此,却空了亭额、联而去,意欲访得朱文公、张南轩一般人物题额书联,终究不得,却是天意作美,数载以后,理宗临幸岳麓,这钟仙巢陪同御驾,力邀理宗登临斯亭,对理宗奏明了缘由,恭请圣恩,题额赐联,这理宗亦儒林巨子,岂有不允之理?其时天公作美,微风徐拂,吹花香入鼻,理宗大喜,于是提笔,御赐‘仙巢吹香亭’五字,斯亭就此来历矣。”

“谢恩师指点。”郭嵩焘、胡林翼、曾子城作揖笑道。

“刚才为师所讲立言之道,亦如此尔,或以理胜,或以气胜,或以才胜,平奇浓淡,总之惟其是尔者,‘。诚’也,贶生,为师所言,可明达否,尔等意下如何?”他回答了郭嵩焘所问,又接了原来的话题。

“先生所讲,弟子还是不甚明了,先生所言‘诚’字,即《大学》所谓‘诚意’抑或《中庸》之所谓‘诚身’

耶?”子城在听了欧阳厚均“立言之道”后,即复站了出来,作揖问道。

见子城提了如此问题,欧阳厚均先是微微一惊,继而又冲子城微微一笑,满意地看了几眼:“子城,善思也。《大学》之所谓‘诚意’,即《中庸》之所谓‘诚身’也,《大学》之所谓格物致知,亦即《中庸》之所谓明善也。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皆以所明善而为‘诚身’之功也。非明善之外别有所谓诚身之功也。格物致知之外,又岂别有所谓诚意之功乎?《书》之所N精一,《语》之所谓博文约礼,《中庸》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皆若此而已,诚也!”

子城道了谢,欧阳厚均于是立起身来,站在亭中,用力地舒展了一回筋骨。

“老啦,毕竟不是当年啦。”

整整一个下午或论或讲,他真的有些疲乏了,立在亭中,向远处望去,西边的红日,已经失去了早晨的光彩、正午的灼热,变得十分温和了。浩瀚的湘江,此刻亦有薄薄的暮霭,慢慢地升了起来,细数渔帆点点,却见炊烟缕缕,水鸟擦江而过,似在寻找归宿。

“启禀先生,中丞李大人陪了贺长龄中堂造访,已入山斋。”欧阳厚均正欲起身,只见院役飞快地跑了过来,向他报告。

欧阳厚均苦笑了两声,领了学子,离亭而去。来到山斋,老远就见中丞和贺长龄迎了出来。

“坦斋独占风流,可喜可贺也!”贺长龄双手打拱,高声道贺。

“老中堂做的好事啦,就差半点出了人命也。”坦斋恨恨而道,“老中堂倒好,自己泥鳅一滑,过起神仙一般生活,却不顾同窗死活。”

“坦斋兄尚在埋怨贺某呀,若非贺某当日苦荐,何得老兄今日风流,不谢老弟,倒是埋怨起老弟来了,唉,真是好事做不得啦!”贺长龄说毕,却哈哈大笑起来。

贺长龄说过、笑过,让欧阳厚均不好意思起来。三儒同处山斋,道了别后思念亦讲经论道,吟诗作对,半夜才归。

送走贺长龄、李巡抚,已是午夜,欧阳厚均复回山斋,静静地坐了一回,想想贺长龄揶揄之言,仔细地回忆了今天吹香亭的一幕一幕,禁不住有些激动了,曾子城的说“诚”,胡贶生的问“道”,郭筠仙的“挖根究底”,真让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岳麓书院的前途了。但此刻他联想到远在安仁的老母,此刻该是怎样了呢?他好像看到了老娘那雪白的头发,那佝偻的背影,那辛酸的泪水,那蹒跚的步履,他的眼眶湿润了,眼前的一切又变得模糊起来。

“是啊!忠孝真的不能两全矣!”他擦了一把泪水,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即刻铺纸研墨,提笔写起家书来:“厚基兄台鉴:安仁一别已是半月有余,日夜思念家中一切,母亲安康否……”这厚基本系欧阳厚均同胞兄弟,其叔父无儿,出继作了叔父的儿子,欧阳厚均将离家赴任,向厚基讲了原委,求其照顾母亲。本来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尽管如此,却丝毫没有减弱欧阳厚均的思亲之情。他把家书封好,派了信差赴安仁,安排妥当,乃舒一口长气。作了家书,又铺纸作了《励志诗九首示门人诸子》,将书院的院风、学风及自己的意图一作了具体的规划。作罢,搁笔,起身打开山斋之门,其时东方已是鱼肚白,一股清风扑面而来,他摆了摆已是酸痛的双手,舒展了一回筋骨,再回山斋,囫囵地睡了一会。

欧阳厚均张贴了《励志诗九首示门人诸子》,不久就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他的人才模式、教学方法,不久就引起了天下士人的关注,一时天下士子,惟岳麓是瞻,而景从于他。

士子云集,舞袖成风,颇为壮观。

欧阳厚均的才气和孝心,感动了天下的士人,更是感动了神鬼。一夜弟子门人俱过江看戏游玩,遗他独处山斋,庭院空空,凉风习习,于是虚掩斋门,点灯焚香夜读,正至得意之处,不禁摇头晃脑,忽觉一阵凉风袭来,灯光摇曳,若明若暗,斋门“吱呀”一声,却并不大开,欧阳大惊,起身离座而立斋中,只见一须发飘拂、相貌古怪老者阔步而入,相对而立,不言不语。见老者不请自入,欧阳厚均感到十分怪异,于是启齿相问:“老先生高姓大名?何处洞府,夜趋敝斋,不知有何见教?”

欧阳问了,见老者并无表情,却是一脸的冷笑,一脸的漠然,欧阳更是惊奇。

“老先生请坐,用茶。”欧阳厚均顺手拉了一把椅子置于斋中,又倒茶相献,老者既不入座,也不接茶。良久,却指院中那千年古槐,朗声而道:“岂有如此凡夫俗礼呀?”老者一面说道,却是一面露出不屑一顾之态,“老夫久闻先生道德文章雄冠天V,有经世济国之功也。”

“老先生过奖了,小儒才疏学浅,岂敢言道德文章之事哉!更不敢奢求雄冠天下、经世济国,只求授业生徒,不做欺世盗名之庸人矣!”欧阳厚均说完,十分诚恳地盯着老者,并无半点虚伪之态。

老者听了,不竞“哈哈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有如风雨,有如飞沙走石,震得山斋砖瓦沙沙作响。

欧阳厚均见状,心中不禁有些发怵,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也。这老者内力深,莫非乃武林高手?欧阳想了想:“这武林高手,深夜造访却又是为何耶?难道书院有冤仇于他?”

他正想着,又听老者高声而言:“先生不必过谦,老夫今有小技相求,敢望赐教,如若支吾,莫怪无情也。”老者终于道出了今夜造访的目的,那口气的霸道、强硬,那态度的冷漠,几乎让欧阳厚均感到有些心寒。

“老先生有何见教?”

“老夫有一上联,藏心中多年矣,而访下联却不可得,闻得先生才名,故深夜造访而求下联也!”

“老先生请出上联。”欧阳厚均落了心,见来者并非寻事惹非,于是没有了戒备,堆了一脸的微笑,“切磋学问,幸事,幸事矣。”他暗暗地高兴起来。

老者并不客气,虽然他不是寻事生非,却也是不怀善意,他瞪了双眼,狠狠地盯了欧阳厚均一眼,以手指院中槐树,朗声而吟:

“槐树干载成木鬼。”

吟毕却对着欧阳厚均冷笑起来。

听了老者吟出上联,欧阳厚均又不禁大吃一惊,他低低地重吟了一遍老者的上联:“天啦,难道天地之间,真有所谓仙妖鬼神?”

他反复地打量了老者一会,然而在老者的身上,丝毫看不出鬼神的影子呀。其时月色半明,岳麓山影耸立窗外,淡淡的月光下,朦朦胧胧的,欧阳厚均即时有了灵感,于是出口而吟:

“岳麓万古仰丘山。”老者的上联将槐树的“槐”拆成了“木”、“鬼”二字,欧阳厚均亦将“岳”拆成了“丘”、“山”而对,天衣无缝,老者听了,顿觉十分惭愧,抱拳拱手相谢:“领教、领教,先生道德文章,果不虚传。”说毕飘然而去,顷刻无影无踪,欧阳厚均追出山门相送,哪里还有老者踪影,只见院中古槐蓊蓊郁郁,清风徐来,槐叶沙沙作响,有如人语不断。

其实这老者,实乃院中槐树之精耳,这千年古槐,乃当年岳麓寺僧所植,因处灵山,又朝听鼓钟,夜闻《金刚》,亦采天地之灵气,收日月之精华,居然锻炼成精。建了书院,听了历代山长吟读,对于道德文章之事,十分精通,听欧阳厚均才名,于是化变为老者,以试其才。

老者离去不久,学子看戏归来,见山斋灯光摇曳,知先生尚未安寝,于是齐拥山斋,欧阳厚均见学子齐至,就把老者索对之事与众学子说了,却听得学子瞪口目呆。

“先生,这天地之间,真有所谓神鬼妖仙乎?”

“这……这……”欧阳厚均很是无奈,顿了许久,才讷讷而语“这,为师也说不清楚矣!”说毕歉意地笑了笑。

“先生也有说不清的时候呀?”众生大笑着离去,欧阳厚均紧闭了斋门,却陷入沉思:“是啊,天地之间到底有神鬼妖仙么?”

正是:

平生重孝惟母亲,弃宠违忠辞京城。

八斗经国济世才,施展山斋泣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