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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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主书院坦斋传道 吹香亭子城说诚(2)

听欧阳厚均说出个中缘由,老母那颗久悬之心终于落了下来,她既喜且悲又气了,她确实希望欧阳厚均能长留身边,有个照应,毕竟是古稀老人了,说不定一天一口气上不来,却如何是好,丧儿的阴影,永远留在她的心中,时刻让她思念,她痛苦啊。

“为儿辞官归里,仅为一个‘孝’字也,已是叛了一个‘忠’字,若是依了巡抚之意,弃母而去,岂不又叛了这个‘孝’字?如此一来,为儿真是不忠不孝之徒耳。”

老母听了欧阳厚均之言,非常平静,亦平静道:“吾儿孝心,可鉴天也!”说毕,却以头击墙。见母亲如此,欧阳厚均大惊,急趋抱住,亦以头抢地,号啕悲呼。家人见状大惊,围了过来,扯扯拖拖总算保住了寻死觅活的老太太性命。

“你啊,以为终日守着我便是孝么?既是我害得你忠孝不能两全,干脆死了算了……”

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老太太睁开双眼,见欧阳厚均拜跪榻前,头破血流,痛哭不已。既是心痛,又是心悲,乃唠唠叨叨责骂不住。

“你辞官不做,深负圣恩,已是不忠,为娘尚能理喻,毕竟官场险恶,终非久留之地,然而这做院长么,乃为人师表矣,是我欧阳家几辈子所积的阴德呀……”

老母的责骂和寻死觅活,终于让欧阳厚均震撼了,他没有想到,年过七旬的老娘会是如此的刚毅,会以如此之法来胁迫于他,他没有了退路,于是哭泣着答应了母亲。

“娘亲教诲极是,为儿谨遵母亲教诲……”

欧阳厚均答应了母亲,于是作书,先行派人以致巡抚。

且说李巡抚,一日接到欧阳厚均投书,启视拜读,不禁大喜,他计算着欧阳厚均的行期,率了群僚于十里长亭设宴相迎。欧阳厚均别了母亲,抱了悲哀之心,三步一停顿,五步一回首,踏上了通往长沙的山路,如此半月有余,终于来到长沙。早有巡抚率了群僚、学究名儒于十里长亭摆宴相迎,欧阳厚均下马相见,那悲喜之情难于言表。

“在下何德何能,敢劳各位如此厚爱!”欧阳厚均一面打躬作揖,一面不住地道谢。

“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无缘相见,今得先生亲临,吾辈有幸矣。”

众人拥簇着欧阳厚均径往巡抚衙门而来,入了客厅,分宾主坐F,欧阳厚均说了自己的感慨:“惭愧啊,草民如今已是不忠不孝之徒耳。”

他把自己的母亲怎样以死相胁一节娓娓道了出来,早让巡抚李大人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奇志可嘉,奇志可嘉也!”众人赞不绝口。

拜晤过巡抚,又在学子簇拥下入了山。

却说欧阳厚均入主山斋,做了岳麓书院的院长,他没有急于登坛讲学,却跟他的恩师罗慎斋一般,领了学予,到处观光游览,好像根本不把读书和做学问当成一回事。

一天,欧阳厚均领了学子一路来到吹香亭,见宋理宗御笔亲书“仙巢吹香亭”墨宝,欧阳厚均轻轻地吟读了亭联:“放鹤去寻三岛客,任人来看四时花。”

这吹香亭,欧阳厚均并没有少来过,早年师事慎斋,几乎隔不了几天,就要陪恩师至此坐一坐,畅谈一些做人与做学问之事,这亭联也不止一次地吟读过,也不止一次地思索过,然而却怎么也没有今天的感觉,往亭中一站,放眼眺望,只觉心境豁然,心无尘埃,于是他命众生坐了。

见恩师如此摇头晃脑吟读一副司空见惯的亭联,似有无穷妙趣,众生不解,于是相问:“先生,此联到底如何?”见学子相问,欧阳厚均止了吟读,正色而言:

“妙,妙不可言!”

“小生读过数次,细细想来,亦不过如此!”

“此联得以心去读,岂是尔等泛泛而言,可知其三昧乎?”

欧阳厚均微笑着:“用心去读,用心去理悟,释氏谓‘参禅’我儒谓‘格物’也。当年慎斋夫子,率众生往赫曦台,读一‘寿’字,众师兄弟以目视之,以口去读,独为师以心也,为师见这‘寿’字顿时化做一条金龙,上下腾飞翻滚……”欧阳厚均把当年的故事搬了出来。“心者,万物之主宰也,阳明先生日:心即理也,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管一身,而实管于天下之理,理虽散于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也。”

“先生所言极妙,然而这亭额若何?”

“是啊,为师正想提及这亭额也,试想,这亭额仅题‘吹香亭’若何?”

见先生发问,而且所问即是他们天天相见的“亭联”与“亭额”,众学子竟是满脸通红,摸了摸脑袋,终究无言以对:“是啊,仅题‘吹香亭’若何?然而却是为何而题‘仙巢吹香亭’呀,多此一举乎?”众学子以手抓头,许久无人作答。欧阳厚均笑了笑,一面以手梳理着灰白的胡须,一面四顾众生:“大凡做学问也,并非在于奇、险,往往于平凡一字,而寓深奥之理,众生切记……”

欧阳厚均说着,此刻一个唤做曾子城的学子,见众师兄弟一阵忙乱以后,无言以对,就红了脸,若言若止,讷讷地谈了自己的一些看法:“禀恩师,小生以为……”

却说这子城,乃曾国藩也,湖南湘乡即今双峰人氏,时年二十三岁。为人虽是聪颖,却终日沉默寡言的,在书院有哑巴之谓。他低着头,跟了恩师大半天,听恩师说了“以心读书法”很是感动,又见众师兄弟高谈阔论,很不以为然。

众学子见曾哑巴开了口,有些奇怪,把目光齐刷刷投向于他,数十束目光,似数十束烈火,一齐燃烧着他,使他有些不安,有些尴尬,又有一些无奈,把头压得更低了,双手很不自在,摆弄着衣襟上的纽扣。

“子城,你说说看。”欧阳厚均鼓励着,尽管这个子城虽乃哑巴一般,然而在欧阳厚均的内心中,这子城倒是极有分量的呢,他读过子城许多文章,认定极具桐城遗风,立意高远,语言流畅,深藏忧国忧民之心,又充满经世济国之志,因此常批甲等,将其作文供士子传阅。恩师目光,似乎寄托了无限的期望,子城于是把胆放到了十足的大,他清了清嗓子,娓娓而言:“小生以为,如果仅题‘吹香亭’三字,只是泛泛而言,无实指矣,让人终究不知此亭来历,而题‘仙巢吹香亭’就实矣,理宗务实之处,全在一个‘诚’字。小生所言,即是内心所想,即恩师所谓以心去理悟也,不知恩师以为然否?”子城讲毕,怯怯地看着恩师。

“子城所言极是,实在是一个‘诚’字也。当年罗慎斋夫子教导为师及众学士日:做学问何以贵?做官做人又何以贵?众学士想了,却是难以回答,慎斋乃言做学问以‘恒’

为贵也,做人以‘诚’为贵,做官以‘廉’为贵。今以平生阅历观之,慎斋夫子所言,实为颠扑不破之理耶。做学问,乃修身养性之本,其实亦与做人一般,更要以诚为本,贶生曾问立言之要,今天为师就与尔等讲立言之道如何?”

贶生,胡林翼也,益阳人氏,其父胡达源,岳麓巨子,早年师事罗典,乃坦斋同窗耳,时为京官,做少詹事。闻坦斋入主书院,极慕坦斋之才德,乃千里遣儿回归,作书托付,让胡林翼拜在欧阳厚均门下。胡林翼向恩师提了这个问题,久不见恩师作答,正埋怨呢。

“所谓立言之道也,在于有物也,惟立诚,故言有物。

亦如子城所谓务实也,即以此亭额而言,如子城所言,若仅题‘吹香亭’三字失之泛也,无物也,加了这‘仙巢’二字,就言之有物矣。”

“先生所言,加了‘仙巢’,二字,这‘吹香亭’就言之有物了,然而小生却终不明白,这‘仙巢’到底又是何手旨?”

此刻一个叫郭嵩焘的学子,站了起来问道。

“如此说来,依筠仙兄所言,这亭额终究还是不妥,这五个字毕竟不明,得书大段大段的文字。”

郭嵩焘说完,胡林翼却针锋相对提了出来,引得众学子哈哈大笑。

“非也,筠仙所言极是,虽则理宗所题‘仙巢吹香亭’

乃实指,然则不知‘仙巢’何指终难究此亭来历。”子城站了起来,帮了郭嵩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