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岳麓风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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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主书院坦斋传道 吹香亭子城说诚(1)

话说贺长龄辞了河南布政使之职回到故乡,在故乡买田造屋,种竹蓄禽,真个有如倦鸟归林,池鱼临渊了。终日里读书侍蔬,赋诗对弈,洒脱得不得了,心想,从此不再作尘俗之客,而为竹林之士,做个陶彭泽一般的人物。然而湖南巡抚的一纸聘书,又搅了他的美梦。其时,岳麓书院院长袁名曜眼疾复发,自度难以再见光明,乃作书辞院长之职,巡抚无奈,同意了袁名曜的请求。

袁名曜离开了书院,山斋空了主人,却把巡抚大人急得坐立不宁。于是他备了重礼,硬着头皮,十分胆怯地叩开了贺府的大门。

“禀大人,有巡抚李大人求见。”一日,贺长龄正独坐书房,执卷把玩,忽听家人传报。

“李大人求见?”听了传报,贺长龄感到十分意外, 自从隐居故里,除了几个宿儒前来谈经说道、吟诗作赋以外,一直门前冷落,与官场少有往来。他放了书卷,匆匆忙忙赶了出来,至客厅,李大人早已端坐恭候了。见贺长龄出来,李大人匆忙起身,脸堆笑容,打躬问安:“下官李某拜见老中堂。”李大人高呼着,一手拍袖,一手提袍,即要屈膝而行朝拜大礼。“使不得,使不得。”慌得贺长龄连忙摆手。

“中丞乃朝廷命官,草民只不过致仕儒生耳!”

贺长龄一边摆手,一边大呼,巡抚乃止。至客厅,分宾主坐了,献过茶,巡抚客套了一番即入正题:“下官冒昧拜访,实乃事急矣。”李大人随即发问,“岳麓书院袁院长的近况,老中堂可有所知?”

“袁院长近况如何?”

“袁院长眼疾复发,一日不如一日,自度难以复明,已向下官递了辞呈!”

“老夫年老体衰,实是倦于行动,虽是编过几卷书,空有儒名,境内鸿硕宿儒亦少有拜教,真是有些孤陋寡闻啦,唉,可惜啊,袁院长境内大儒也。”

“此乃无端之祸事耳,岂是人意可为,然书院虚主,中丞可否有中意人选乎?”

“老夫已经说过孤陋寡闻,境内大儒少有拜晤往来,中丞所问,恐怕实难敷衍。”

“非也,非也,下官并非前来请老中堂荐贤的,而是想请……”李大人讲了半截,突然打住,抬头看了看贺长龄,见贺长龄脸色骤变,巡抚有些战战兢兢起来。

“当年老中堂教化贵州建贵阳书院,可是朝野共知、万人景仰的呀!”

听李大人讲了教化贵州一事,又好像勾引起了贺长龄的记忆了,他低头思索了一会,继而说道:“老啦,真的老啦,逝者如斯,风流不再矣。”

“下官观老中堂神采,印堂红亮,声若洪钟,岂是龙钟老态之相哉!”

“中丞无须再言,时光如流水,岁月似刀剑,生老病死乃人之自然也,老夫亦有自知!”

贺长龄苦笑着,慢慢地立起身来,表现了十分的倦意。李大人见状,急忙站了起来。他清楚,今天的造访、劝说,终究无功,他知趣地说道:“多有打扰,多有打扰!”搁了礼物,即起身告辞。

三天过去,李大人又登上了贺府,这回李大人却闭口不提书院之事,只是找贺长龄谈经论道,与他吟诗作对。花前月下,把酒临风,内心却各揣私意。贺长龄当然清楚中丞大人频频造访之意,堂堂一省巡抚,一介封疆大吏,会真的如此悠闲么?

“中丞胁迫老夫呀。”如此久了,贺长龄终于忍不住问了起来。

“岂敢!”李大人连忙起身,打躬作揖起来,“下官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老中堂面前放肆的。”

“不是胁迫却是为何?中丞乃一省子民之父母也,H理万机,却如此隔三差五地陪老夫这个无事之人闲聊,中丞真是如止匕悠闲?”

“老中堂既言此事,意谓下官渎职耳,非也,下官办公也。”

“哈哈哈!”听李大人说在办公,贺长龄不竟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泪水,“办公?中丞何时将衙门搬到老夫府上来啦?”

李大人笑了笑:“下官想过了,为官湖南,未能振兴岳麓书院,即无功也;岳麓书院毁败于下官之手,即大过也。

今书院无主,败象已生,下官终究有过无功,前抚杨锡绂实乃下官之辙矣。下官也想通了,既然老中堂不肯相助,下官不如烂船做个烂船的划法,将来朝廷怪罪下来,下官亦有个思想准备。”

见巡抚说得可怜,贺长龄不禁心软了几分,他呆呆地看着李巡抚,半刻乃言:“不是老夫不肯给中丞面子,老夫实乃才疏学浅,难以担当此任。”

“老中堂何必过谦呀?天下人谁不知老中堂儒名,…部《皇朝经世文编》就足以光耀天下,老中堂慎斋高足也。慎斋何人,百年难遇之大儒也。”

贺长龄听了李大人之言,笑了笑,不停地摇头,却不言语。他清楚,自己虽然是罗慎斋之高足,然而与同窗的陶澍、欧阳厚均相比,自己怎样呢?当年“赫曦台”前的参禅悟道,欧阳厚均“格寿寻龙”居然能见金龙飞舞,然自己在欧阳厚均悟出来之后,亦依了欧阳之法,在“寿”字面前站了半天,却没见到金龙飞舞了么!这是一种耻辱啊,贺长龄终生不敢有忘。“才‘不及子霖,悟不及坦斋也!”他长叹着。

“中丞所言,实乃揭老夫之疮疤矣,若言《文编》实乃魏默深之首功也,老夫纵有些微末之功,亦不足挂齿。”

贺长龄说毕,朝李巡抚笑了笑,巡抚却有些尴尬了,有些不知所措。“老中堂此言,岂不是折煞下官了?”于是闭口,再不谈书院之事。

见巡抚如此无奈,贺长龄自度不再答应,臼己与中丞就会不欢而散而心结芥蒂,于是想了一策,即对中丞道:“老夫暂代院长几时,待觅得更合适的人选,中丞再另聘高人,如何?说实话,能作书院院长,堪为一代人伦之表,乃天下儒生梦寐以求之事,只是老夫真是才疏学浅,难孚众望。”

“既如此,下官亦不好再为难老中堂了,就依老中堂之意也可!”

见贺长龄终于松口,李巡抚可真是内心高兴透啦,他有他的如意算盘。“只要你入了山,不管是诓、是骗、是推、是拖,只要你上去了,到时候,下山就难啦。”他内心如此想,然而表面却作了无可奈何之状。

贺长龄终于没有招架住巡抚的软缠硬磨,没有作多久的陶彭泽,就卷了铺盖,来到了岳麓山而入主了山斋。

贺长龄作了院长,像其恩师慎斋夫子一样,把书院打点得有条不紊,不时登坛开讲,潭州学人趋步岳麓,景从左右,书院乃如当年袁院长主持一般,弦歌不断,袖舞成风,几若中兴之状矣。所有一切,都被李中丞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于是心中暗喜,自以为所设之计,终已得逞,乃十天半月藉舟渡江,独登岳麓而拜晤老中堂。二儒LLJ斋相见,或讲或论,或吟诗或对弈,倒也其乐融融。一年很快过去,新年伊始,欢喜的余庆尚在岳簏上空徘徊。一天,贺长龄领了学子,登上赫曦台,亦欲当年慎斋与学子一般“格寿寻龙”,此刻有学子讲了当年坦斋的故事,贺长龄不觉有些老脸绯红,于是启齿相问:“此典乃何人所传?”学子听恩师问,乃急趋贺长龄跟前,作礼禀报:“禀恩师,此典乃邑人坦斋所传。”

“坦斋何在?”

“坦斋已于去岁致仕,隐居于乡间矣。”学予答道。

“坦斋业已致仕?”贺长龄听了学子禀告,大惊,他不敢相信,欧阳厚均亦已致仕,“他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呀,半月三迁,这不是皇恩沐浴,却又是为何?”

“坦斋家运多舛,先是爱子夭亡,继而弟兄相继去世,而遗孤寡老母于乡。这坦斋最是孝顺之人,见老母孤独无依,实在于心不忍,乃上书奏禀皇上要求返乡事孝。这皇上亦是性情中人,虽万分不愿意,见坦斋言辞恳切,终究不忍老妪遭弃,乃准了坦斋辞呈。”

见恩师很有兴趣,却对坦斋的致仕十分不解,于是述了缘由。贺长龄听了,黯然有些伤心,乃长叹:“唉,真乃命运多舛矣,太为难坦斋啦!”

回到山斋,贺长龄彻夜失眠了,他翻来覆去,眼前却总是欧阳厚均的身影,那憨头憨脑“格寿寻龙”的一幕幕,那庙堂之上据理力争、舍死进谏的一幕幕,那亡子亡兄的悲哀……一幕一幕,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脑海里重现,他想了想自己,却是一帆风顺,中举点进士,做布政使,做总督,十分得意。

“人生难得顺风啊!”

贺长龄喟然长叹,叹毕一骨碌翻身起床,披衣点灯,坐到书案前,铺纸研墨,向李中丞作起辞呈来:“坦斋,鸿儒也,居庙堂之高乃为一朝之诤臣,其孝心可感天地,其才德可泣鬼神,致仕家居,实乃书院院长之最佳人选,故作书以荐,中丞可往请聘,望中丞不忘与老夫当日之约……”

作了辞呈,封好,贺长龄十分兴奋,而又暗暗庆幸。起身,轻轻吹灯,推开山门,放目眺望,已是东方渐白,一阵微风徐徐而来,滤过松涛,送来沁人心脾的气息。他用力地甩甩手,伸伸腰,真是惬意极了。草草用过早膳,即匆忙下山,来到巡抚衙门。早有亲兵传报巡抚。见贺长龄造访,李巡抚不敢怠慢,急忙出迎,迎入客厅,分宾主坐下,献过茶,贺长龄即单刀直入,向李巡抚推介了欧阳厚均:“……坦斋,乃当年岳麓巨子也,慎斋嫡传之高足。老夫微才,不敢与之相提并论也!”

他向中丞推介欧阳厚均,把当年赫曦台的典故绘声绘色地讲了,把欧阳厚均作京官之时的一切,亦一一作了介绍:“本朝白开国以来,二百余年矣,却有哪个朝臣,有过如此殊荣呀,半月三迁岂不是满朝宠爱集于一身?只是坦斋家运多舛,此乃天意也,非人力所能为之。”

欧阳厚均的故事,本来就极具传奇色彩,经贺长龄如此一渲染,更加神秘,更加传奇,李中丞听了,竟是:有些目瞪口呆,从心底里对坦斋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老夫初入山斋之时,曾与中丞有约,老夫已替中丞荐了大贤,中丞不会失言吧?”

贺长龄说毕从袖内掏出早已作好的辞呈,递给了李中丞。

“坦斋乃具慎斋遗风,若当年南轩独具五峰遗风一样,中丞可致书礼聘,坦斋若能入主书院,乃书院之幸,湖湘之幸也。”

贺长龄递交了辞呈,又吩咐了李中丞。李中丞见贺长龄去意已决,固留无益,乃对贺长龄苦笑了一会,只好作罢。贺长龄见李巡抚答应了自己的要求,那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即向巡抚打躬作揖,一溜烟跑了出来。送走贺长龄,回到书房,李巡抚依了贺长龄举荐写起聘书来:“小弟巡抚湖南,意欲有所作为而振书院之风,怎奈时不我待,大儒贤圣,先后擦肩而过,先是袁名曜院长眼疾复发,继而贺长龄中堂辞馆而去,小弟实感有愧。幸承贺老中堂盛举,尽知先生才德,故今作书,薄礼奉呈,祈望先生以天下苍生为念,以三湘学子为念,应允愚弟而入主山斋……”巡抚作了聘书,备了聘礼,派了幕僚,快马加鞭赶到了安仁。

再说欧阳厚均回归故里,十分惬意,整日里读读诗书,侍奉老母,真是有了赤子之心,有了归朴皈真之感。一日独坐书房,挥笔作诗自娱,诗云:人安耕凿升平福,无南康强岁月娱。

最羡鸡豚村社散,迎门稚子杖事扶。

作毕,自个儿把玩、吟读,其乐无穷。稍顷即有家人传报:

“启禀先生,外有巡抚李大人使者求见。”

听了传报,真个把欧阳厚均惊得大惑不解,自辞官归居,他已是两眼不观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与官场更是毫无瓜葛。巡抚的使者来此为何?从长沙至安仁,可是数百里之遥啊。欧阳厚均怀了不安之心,离开书房,刚才的闲情逸致早已跑得无影无踪。来到客厅,请了使者相见。

“下官奉巡抚大人钧旨拜见先生,问先生金安。”使者行过大礼,呈了巡抚手书及聘礼,乃分宾主而坐。启书细读,欧阳厚均不禁大怒,心中怪贺长龄多事。

“烦请尊使转告中丞大人,就说中丞大人美意,草民心领就是了,草民因一个‘孝’字,而背叛了一个‘忠’字,已经是人生中无可奈何之事,然而中丞所为,其意欲叫草民再放弃一个‘孝’字,这岂不不太让草民为难乎,岂不欲陷草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乎?”

欧阳厚均固辞了巡抚使者。亦作书以付使者,书中大言了自己致仕的苦衷:“家境的变故,已使草民焦头烂额,老母年已古稀,白发人送黑发人,其心已碎,草民平平,不能伸大义于天下,意欲行孝于父母,此乃草民之本分耳,还望中丞成全……”

使者带了回书,赶回长沙,回复了巡抚,当面汇报了欧阳厚均一切。

巡抚读了回书,听过汇报,却低头沉思不语:“‘不能伸大义于天下,意欲行孝于父母’这岂不是肺腑之言耶?当今圣上尚能以一个‘孝’字而成全于他,让他致仕,何况小小一介巡抚乎?”巡抚沉思良久,终究无策。

欧阳厚均自从见过巡抚大人的特使以后,就有些不安,读书走神,饮食大减,说句实话,能做岳麓书院的院长,对一个儒生而言,该是何等的荣耀呀?做一代人伦之表,岂是一般儒生敢企望的!只是,熊掌和鱼不能兼得,他不能舍鱼而求熊掌也。

老母见欧阳厚均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大惊,她清楚厚均是不能再出事的了。于是启齿相问:“吾儿整日郁悒寡欢,沉默不语,到底为何?”

见老母发问,欧阳厚均真不想让老母操心了,他真的不愿在老母亲那颗破碎的心上再撒上一把盐了。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搪塞,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老母:“无事,真的无事。”如此半月过去,见欧阳厚均日渐消瘦,无心读书吟诗,无心侍蔬弄禽,老母大惊,备了香烛纸钱,到处问巫求仙,整日里折腾不已。欧阳厚均见状,内心十分不安,乃将巡抚所聘之事,一股脑儿向老母说了:“孩儿想,母亲在,儿远游,乃不孝耳,故儿致仕,本意以侍慈亲,岂奈巡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