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
我在艺术上的进步与深入,很得力于看戏。我搭喜连成班的时候,每天总是不等开锣就到,一直看到散戏才走。当中除了自己表演以外,始终在下场门的场面上、胡琴座的后面,坐着看,越看越有兴趣,合不得离开一步。这种习惯延续得很久。以后改搭别的班子,也是如此。
我在学艺时代,生活方面经过了长期的管制。饮食睡眠,都极有规律。甚至于出门散步,探访亲友,都不能乱走,并且还有人跟着,不能自由活动。看戏本来是业务上的学习,这一来倒变成了我课余最主要的娱乐,也由此吸收了许多宝贵的经验。日子久了,在演技方面,不自觉地会逐渐提高。慢慢地我在台上,一招一势,一哭一笑,都能信手拈来,自然就会合拍。这种一面学习,一面观摩的方法,是每一个艺人求得深造的基本条件。所以后来我总是告诉我的学生要多看戏,并且看的范围要愈广愈好。譬如学旦角的,不一定专看本工戏,其他各行角色都要看。同时批评优劣,采取他人的长处,这样才能使自己的技能丰富起来。
我在幼年时代,曾经看过很多有名的老前辈的表演。
我初看谭老板(鑫培)的戏,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想。当时扮老生的演员,都是身体魁梧,嗓音宏亮的。唯有他的扮相,是那样的瘦削,嗓音是那样的细腻悠扬,一望而知是个好演员的风度,有一次他跟金秀山合演《捉放曹》。曹操拔剑杀家的一场,就说他那双眼睛,真是目光炯炯,早就把全场观众的精神掌握住了。从此一路精彩下去,唱到《宿店》的大段二黄,越唱越高,真像“深山鹤唳,月出云中”。陈宫的一腔悔恨怨愤,都从唱词音节和面部表情深深地表达出来。满园子静到一点声音都没有,台下的观众,有的闭目凝神细听,有的目不转睛地看,心灵上都到了净化的境地。我那时虽然还只有一个小学生的程度,不能完全领略他的高度的艺术,只就表面看得懂的部分来讲,已经觉得精神上有说不出来的轻松愉快了。
还有几位陪着谭老板唱的老前辈,如黄润甫黄润甫(1阱5—1916),满族,工架子花脸,时有“活曹操”之誉。重工架身段,讲究造型美,唱多沙音、炸音。弟子侯喜瑞得其传授,郝寿臣虽非正式门人,亦受其教益。、金秀山金秀山(1855—1915),满族,工铜锤花脸,金少山之父。创用鼻音,为花脸的唱腔增添了色彩,且喜编唱新腔,其演唱沉雄悲壮,醇厚圆灵。……也都是我最喜欢听的。
黄润甫的为人最为风趣,在后台的人缘也最好。大家称他为“三大爷”。观众又都叫他“黄三”。这位老先生对于业务的认真,表演的深刻,功夫的结实,我是佩服极了。他无论扮什么角色,即使是最不重要的,也一定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表演着。观众对他的印象非常好,总是报以热烈掌声。假使有一天,台下没有反应,他卸装以后,就会懊丧到连饭都不想吃。当时的观众又都叫他“活曹操”,这种考语,他是当之无愧的。他演反派角色,着重的是性格的刻画。
他决不像一般的演员,把曹操形容得那么肤浅浮躁。我看见他陪谭老板演过《捉放曹》、《战宛城》、《阳平关》三出戏里的曹操,就是用不同的手法来表演的。
他描摹《捉放曹》的曹操是一个不择手段、宁我负人的不得志的奸雄;《战宛城》的曹操,就做出了他在战胜之后沉湎酒色的放纵神态,可是这却决不是一个下流的登徒子模样;到了《阳平关》,就俨然是三分鼎足、大气磅礴的魏王气概了。
金秀山先生的嗓音沉郁厚重,是“铜锤”风格。如《草桥关》《二进宫》等剧,我都看过。后来他又兼演架子花脸,跟谭老板合作多年,谭老先生对他非常倚重。一个极不重要的角色,经他一唱就马上引起了观众的重视,真是一个富有天才的优秀演员。我同他合演过《长坂坡》,他扮曹操;《岳家庄》,他扮牛皋;(《雁门关》与(《穆柯寨》,他都扮孟良。
我和杨小楼先生同班合作,前后有两次。第一次是1916年冬末幼芬组织桐馨社,杨先生被邀参加;我从上海伺来,幼芬就约我也参加。我第二次与杨先生合作是在。1921年,当时我与杨先生都已组班,在1920年冬天,双方经过协商合组一个班,取名崇林社(杨字梅字都从木,所以想出这个班名)。这个崇林社在1921年过年的时候就在煤市街南口的文明茶园开演,演了一个时期又挪到东安市场吉祥茶园。还是像前次一样轮流唱大轴,谁唱大轴谁的戏就重一些,演压轴就轻一些,譬如杨老板的《安天会》,我和风二爷的《汾河湾》,当然就是《安天会》唱大轴;我演《天女散花》,他的《武文华》,当然就是我的大轴,而凤二爷的老生戏就要搁在倒第三了。当时戏班一个白天戏总是九出戏,有短些的戏可以十一出,戏长一些最少也得七出戏,所以倒第三的戏码也不会使人觉得靠前。那时候我二十八岁,年轻力壮,从不觉得累,除了自己唱戏之外,听戏的瘾还非常大。我如果在压轴唱;就唱完赶紧卸装,在台帘空隙的地方听杨老板的戏。另外我每天上馆子也比较早,有时还赶上看朱桂芳的中轴子武戏或裘桂仙的花脸戏等等。
杨老板的艺术,在我们戏剧界里的确可以算是一位出类拔萃、数一数二的典型人物。他在天赋上先就具有两种优美的条件:(一)他有一条好嗓子;(二)长得是个好个子。武生这一行,由于从小苦练武工的关系,他们的嗓子就大半受了影响,只有杨是例外。他的武工这么结实,还能够保持了一条又亮又脆的嗓子,而且有一种声如裂帛的炸音,是谁也学不了的。加上他的嘴里有劲,咬字准确而清楚,遇到剧情紧张的时候,凭他念的几句道白,就能把剧中人的满腔悲愤尽量表达出来。观众说他扮谁像谁,这里面虽然还有别的条件,但是他那传神的嗓子,却占着很重要的分量。所以他不但能抓得住观众,就是跟他同台表演的演员,也会受到他那种声音和神态的陶铸,不得不振作起来。我们俩同场的机会不算少,我就有这种感觉。要我举例的话,我们后来常常合演《霸王别姬》,总该算是最恰当的例子了。
他演《长坂坡》,观众都称他是活赵云。杨老板的好处是扮相魁梧而手脚灵便,不论长靠短打,一招一式,全都边式好看。你瞧他的身段,动作并不太多,讲究要有“脆劲”,谁看了,都觉得痛快过瘾。所以他的成功,决不是偶然的。
杨老板有了这样的天赋,更加上幼年的苦练,又赶上京戏正在全盛时代,生旦净末丑,哪一行的前辈们都有他们的绝活,就怕你不肯认真学习。要是肯学的话,每天见闻所及,就全是艺术的精华。
我从前还看过孙菊仙老先生演的《浣纱记》。这戏里的伍子胥,头戴高方巾,身穿蓝褶子,是老生扮相,老生应行,因此一般演员都按老生表演,和弥衡、陈宫没有多大差别。孙老先生塑造的伍子胥形象却不是这样,他一出场就把马鞭子扬得高高的,身上的架子,脚下的台步,都放大了老生的动作,加上他那种高亢宏大的嗓子,英武愤激的神态,气派真不小,使人一望而知是那位临潼斗宝的英雄人物。这种塑造人物的方法,对我后来处理《挂帅》第二场穆桂英是起着借镜作用的。所不同的地方,他只是放大动作,而文戏的锣鼓节奏没有变动,我则采用了武戏的锣鼓套子,进一步要具体地做出临阵交锋的姿势,换句话说,文戏打扮,武戏节奏,比他史为费事。
我的老伙伴李春林先生对我说,这场戏的穆桂英,又是青衣,又是刀马旦,京戏里从来没有过,您安身段,千万注意别“拉山膀”。他的意思是怕我安的身段和服装扮相不调和,这种想法很高明。李先生大我两岁,他过去常陪着杨小楼、余叔岩先生等演戏,见的多,知道的多,有丰富的实践经验,给我把场多年,他在后台常提醒我,哪里身段重复了,哪里部位不够准确,哪里表演不够明显,哪地方多啦,哪地方少啦。三十年来,我得到他的帮助非常之大。我常对青年演员们说:多向老前辈请教,要请他们不客气地指出缺点来,能教的请他们教一教,不能教的请他们谈谈表演经验也是好的。因为我就是从这条道路走过来的。
我家学戏的传统,从我祖父起,就主张多方面地向前辈们领教。拿我来说,除了开蒙老师吴菱仙以外,请教过的老前辈,那可多了。让我大略地举几位。
京戏方面,我伯父教的是《武家坡》、《大登殿》和《玉堂春》。
陈老夫子在昆、乱两方面都指点过我。昆曲如《游园惊梦》、《思凡》、《断桥》……对我说过好些身段,都是很名贵的老玩艺儿。京戏方面青衣的唱腔,也常教我。
《虹霓关》是王瑶卿先生教的。《醉酒》是路三宝先生教的。茹莱卿先生教我武工。
钱金福先生教过我《镇潭州》的杨再兴、《三江口》的周瑜。这两出戏学会以后也就只在我的一位老朋友家里堂会上唱过一次,戏馆里我是没有贴过的。
《镇潭州》是跟杨老板(小楼)唱的,(《三江品》是跟钱先生唱的。其余带一点武的戏,钱老先生指点的也不少。
李寿山大家又管他叫大李七。他跟陈老夫子、钱老先生都是三庆班的学生。初唱昆旦,后改花脸。教过我昆曲的《风筝误》、《金山寺》、《断桥》和吹腔《昭君出塞》。
专教昆曲的还有乔蕙兰、谢昆泉、陈嘉梁三位。乔先生是唱昆旦的,晚年他就不常出演了。谢先生是我从苏州请来的昆曲教师。陈先生是陈金爵的孙子,也是我祖母的内侄。他家四代擅长昆曲,我在早期唱的昆曲,都是他给我吹笛的。
我在以后移居上海,又与丁兰荪、俞振飞、许伯道三位研究过昆曲的身段和唱法。
上面举的几位都是直接教过我的。还有许多爱好戏剧又能批判艺术好坏的外界朋友,他们在台下听戏,也都聚精会神地在找我的缺点,发现了就随时提出来纠正我。因为我在台上表演是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和动作的,这热心朋友就同一面镜子、一盏明灯一样,永远在照着我。
从前有一位老先生讲过这样的一个比喻。他说:“唱戏的好比美术家,看戏的如同鉴赏家。一座雕刻作品跟一幅画,它的好坏,是要靠大家来鉴定,才能追求出它真正的评价来的。”
我的姨夫徐兰沅告诉过我一副对子,共计二十二个字。里面只脬了八个单字,就能把表演的技术,描写出许多层次来。我觉得这副对子做得好就把它记住了:“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我听完了,好费脑筋地思索了一下,才想出这副对子的确是用字简练,含意微妙。
从来舞台上演员的命运,都是由观众决定的。艺术的进步,一半也靠他们的批评和鼓励,一半靠自己的专心研究,才能成为一个好角,这是不能侥幸取巧的。王大爷(瑶卿)有两句话说得非常透彻。他说:“一种是成好角,一种是当好角。”成好角是打开锣戏唱起,一直唱到大轴子,他的地位是由观众的评判造成的。当好角是自己组班唱大轴,自己想造成好角的地位。这两种性质不一样,发生的后果也不同。前面一种是根基稳固,循序渐进,立于不败之地。后面一种是尝试性质,如果不能一鸣惊人的话,那就许一蹶不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