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讪笑一声,又把脸朝向高玲玲:“杨顺城那次穿着皮大衣去找你,看来并不是显摆,你冤枉了他。他是冻怕了,他一想起你心里很热,身上却冷,所以他去找你的时候,就穿了皮大衣。”
笑声灌满一屋。或许是在空调屋里坐在太久,或许是酒喝是太多,还可能是因为老是在说杨顺城这个不逗人喜欢的家伙,太闷,有人发起疯来,用勺子使劲儿敲打餐桌。屋子里乌烟瘴气的。
参加完校庆的活动,我们46个同学,就去了后校门斜对面的火锅城,要了一个很大的包间,两张大圆桌,一张桌上坐23人,跟读书时分小组一样,同样的男女搭配,同样的凑份子。包间隔音良好,弄出再大的响声,也不会影响到别人。
不过,这种凑份子吃饭的方式,却多多少少显得寒碜。
我们那届中文系,渝州师大共有两个班,我们一班47人,二班48人,二班的学生,毕业那年就有五个考上研究生,毕业后的三年内,又有七个考上了,这12个人,全留在了高校;余下的,前前后后都离开了中学教育岗位,干别的事去了。我们班毕业二十年后,才有人做了副处,人家二班,毕业十年,就有个女生当上了县委常委、宣传部长,给母校赠了一大笔钱,给老师们带来满满一车土特产:营养丰富的黑鸡蛋。校庆那天,她被体体面面请上主席台,还发了言。另一个男生,毕业不久就下海,经营电器,听说资产已过千万。他也被请上了主席台。二班的48个同学全都到齐了,吃、喝、耍,总之在重庆的一切开销,全由那个千万富翁负责。
但我说过,我们班都是平庸之才,平庸有平庸的好处,就是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我们吃得一般,喝得一般,虽感觉到了那么一点儿寒碜,但并不十分在意。
而且,我们似乎没有精力在意这些。人家二班全都到齐了,我们还有一个同学没来。
我分明感觉到,大家笑一阵过后,都不想再提杨顺城了。曾经,我们都觉得班上同学,只有杨顺城才是一个黑洞,现在发现,他是最简单、最明白的,我们在座的46个人,每一个人都比他有丰富得多的秘密,应该感到陌生的,不是他,而是我们自己。很可能是这样的。再说下去,我们就会像高玲玲和尹世茂那样,把那个深深地潜藏起来的“自己”,不经意间抖搂出来了。
比如我本人,也跟杨顺城有一点小故事。那是大四下期,还有两个月就毕业,不怎么上课,大家都在准备毕业论文。老实说,写篇论文并不难,选定一个题目,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像裁缝那样,东拼一块,西凑一块,一件衣服就成了,花不了多长时间的。因此,那两个月可以说是四年大学最放任自流的时期。寝室里经常见不到人,不知道这些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天下午,我们寝室就没人,到晚上还是没人,我心里突然一空,感觉大学生活其实现在就已经结束了,禁不住有了伤感和孤独。我住在314,尹世茂所在的310,刘畅所在的313,都有人声,但我不想去找他们。我跟任何人都是既亲近又疏离的关系。我父母都是小学教师,从小就教我做乖娃娃,我听他们的话,处处小心谨慎,从不惹是生非,加上我个子小,说话细声细气,别人都把我当女生看待。我单独跟某个女生去看了电影,逛了公园,班上同学绝不怀疑我在谈恋爱:男生把我看成女生的同类,女生也把我看成她们的同类。女生跟我走在一起,有时还亲亲热热地来拉我的手。
而在我身体里最隐秘的地方,有个声音一直在怒火满腔地提醒我:你是男生!
我不知道应该听从父母的教育和别人的目光,还是听从身体的呼唤。
当我听从前者,跟同学们很亲近,听从后者,又变得疏离了。
或许孤独本质上属于男人的情绪,这天我没去找别寝室的人闲聊,独自下了楼,出了校门。侧校门。当看到那排平房的时候,我觉得有颗炸弹在我体内爆开了。我听同寝室的人说过,有间平房里放黄色录像,他去看过的,看了回来说得眉飞色舞。当时我是多么瞧不起他呀,觉得他是多么堕落呀,他父母送他上大学,真是白花钱了呀。
但此时此刻,我一点也没想到自己的父母。我渴望堕落。
室友透露过,放录像的那间平房,门柱上有块心形的红色涂料。一路找过去,在倒数第二间,终于看到了那颗心,但不是红色,而是紫色,紫得发乌。是这间吗?看上去应该是,但我不敢断定,又倒回去找。那是多么漫长而艰险的旅程,我觉得街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是干什么来的。我的脸上像有人用刀在刻,刻一个“耻”字。然而,越是这样,我越是找得仔细。
只有那间房的门柱上才有标记。我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下七级台阶,到了门前。
门关着。弹簧门,一推就开了。当然,推的时候,需要有一股决心,用一些力道。门的内外两面,都包着厚厚几层棕色人造革,仿佛站立着的气垫。门里坐着一个跟我年龄相当的女子,在卖票。其实没有票,交两块钱,撩开女子屁股后面一挂厚重而肮脏的蓝色门帘,好东西便出现了。
里面至少坐了二十个人,燠热难挡,烟雾呛鼻,鸦雀无声。我是说,这二十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我坐在后排,看了两部半片子。对我而言,那比战争还要血腥的镜头,不是别人的表演,而是对我的撕扯和割裂。在难以自持的挣扎中,我感到一种叛逆的快意。
如果不是出现意外,我会一直看到凌晨2点。这是他们息映关门的时间。校门11点半关,这无所谓,两米多高的铁栅门,很容易翻过去。但换第三部片子的时候,机器出了故障。放映员弄了几下弄不好,就开了顶灯,查检线路。灯光洒下来的同时,我抽了一口冷气。
在我旁边,坐着杨顺城!
杨顺城的背躬成犁的形状,手伸进裤裆。裤裆一瘪一饱,像临终者的呼吸。他很可能没注意到开了灯,就算注意到了,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停不下来。在之前之后的任何场合,我再没见到过那么难看、那么痛苦的脸,双唇尽力裂开,暗红色的牙龈暴露无遗,牙齿死死地咬住,两颗朝外拱的门牙,绝望地龇向乳白色的、压得很低的天花板。尽管我知道,他这样子代表的不是威胁,而是服从,对一棵草也不会构成伤害,但我还是感到了深深的震恐。
他变成了我的镜子。
我无力摔碎这面镜子,只能选择离开。
正在我起身的时候,他被惊扰了,跟我四目相对。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去,蹬上台阶,飞跑起来。
校门马上就关,看门师傅以为我抢时间才跑这么快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是那种可以向别人行使某种权力的笑。但我进了校门,依然飞跑,跑到空无一人的运动场,一圈接一圈,不停地跑,皮鞋敲击地板的响声,在运动场四周回荡。最后,我瘫倒了,仰卧在跑道中央。我望见了满天的星星。
从小到大,没有哪一次望见的星星,有今晚这么亮。
因为我熟悉了黑暗。
“熟悉黑暗的眼睛,才能更好地察看光明。”这是杨顺城自编自唱过的两句歌词。
然而,他却成了笼罩在我头顶的巨大的黑暗。
好几次,我单独碰见杨顺城,都想跟他搭成协议:我不说他,他不说我。
事实证明,这样的协议完全没有必要。从没听说过人和鬼魂订什么协议。
但人和鬼同宗同源。佛教高僧说,灵魂离开身体的位置,决定了未来再生的去处,灵魂从肛门出去,就会投生于地狱道,从生殖器出去,就会投生于畜生道,从眼睛出去,就会投生于色道,从鼻子出去,就会投生于人道或鬼道……也就是说,鬼可能变成人,人也可能变成鬼……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抹不去心头的疑虑:
做那种事被我发现,杨顺城真的就不受一点儿影响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会给同学们说。
并不是为杨顺城保守秘密,而是为我自己。毕业之后,到了新的环境,我首先做的事情,就是改变自己,走路时抻着双臂,不像以前那样夹手夹脚,说话时先把喉管扩张,让话饱满壮实地冲出来,最好是胀得喉管发痛、充血。十年的塑造,效果明显,在我工作的地方,没有人再把我看成女人。我在妻子面前表现出的粗暴,一度时间让她畏惧,泪水涟涟地求我温柔些,文明些。可是,回到同学中间,我不自觉地又变成以前的样子了。没有人只扮演一种角色就能过完一生。转换角色能让自己轻松,有时还会带来好处。轻松本身就是好处。毁坏了一种角色,就可能毁坏了全部。我不愿意这样。
而且,在特定的环境将某种角色贯彻到底,也是对别人的尊重。宽厚的一直宽厚,乖巧的一直乖巧,时髦的一直时髦,朴素的一直朴素,人们就会觉得,自己的过去并非虚无,甚至觉得还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有了这种错觉,就不会徒生岁月无情的感叹和忧伤……听了高玲玲和尹世茂的话,看他们流泪和窃笑的样子,我就知道时光在流逝,世界在改变,就无法不让丝丝缕缕的忧伤弥漫在心底。
大家都不愿再提杨顺城,可杨顺城仿佛始终躲在暗处,瞅着我们,我们也知道他在瞅着我们,想不去在意他,不去说他,都不行。
李小冉站起来给同学敬酒——尽管她多数时候是文静的,喝酒却不得了,喝再多也不醉,到某一个时候,她好像有了醉意,但再喝两杯,又清醒了。谁也不敢坐庄跟45个人喝酒,她就敢。喝到尹世茂门口,她偏了头,很好奇地问:“你给杨顺城写那封信的时候,模仿的是谁的笔迹?”
谁都听得出来,她是对高玲玲不服气,要成心打击她的。高玲玲不是说杨顺城那么爱她吗,不是因为杨顺城对她惊天泣鬼的爱流眼泪吗,如果杨顺城真的那么爱她,就会尽可能熟悉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笔迹。然而,尹世茂写那封信,不可能模仿高玲玲的笔迹,除了入学之初杨顺城“抢”着扶过高玲玲一回,没在公开场合对高玲玲有过任何表示。去棕榈林和杏园弹吉他,根本就算不上表示;并非只有高玲玲一个人去澡堂才经过棕榈林,英语沙龙在杏园的活动,也不是高玲玲一人参加。如果尹世茂随手写了那封信,杨顺城就死心塌地地跑去赴约,他的赴约就和高玲玲毫无关系。
大家听出了李小冉的意思,却不好点穿。连李东也知趣地保持了沉默。
高玲玲跟我们同桌,在我的斜对面,尹世茂的正对面,我看见高玲玲漂亮的脸蛋抽搐了一下。
尹世茂聪明,知道这个问题回答不好,不回答也不好,便爽朗地笑几声,模棱两可地说:“我记不清了,反正我模仿的是个女生的笔迹,你们说,谁对杨顺城有那么大的魔力?”
然后跟李小冉干杯。
酒是干了,那个问题还摆在那里。不仅是我们,就连高玲玲,也在期待尹世茂给一个明确的答复。然而,真的明确了,要么让李小冉尴尬,要么让高玲玲伤心。高玲玲一定会伤心的。她伤心并不代表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无论如何,她丈夫也比杨顺城强,强一百倍。那人我们见过,是他把高玲玲送到母校来的,胖是胖了点儿,却仪表周正,彬彬有礼。把妻子送来他就离开了,离开时高玲玲对他说:“我回来之前给你打电话啊,你要来接我啊。”这种自然而然的依赖,证明她爱自己的丈夫。
然而,有一种爱是温泉,有一种爱是烈火。
我们浸泡在温泉似的爱里,却渴望着烈火的焚烧。
还是刘畅,李小冉的丈夫,出面解了围。
他轻轻巧巧地把话题荡开:“如果杨顺城分配好一点,不知道会怎样。”
我们当年的分配,有统分和直分两种,直分当然更好,好在可以直接进入某个单位,不像统分那样,被人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而且是从高处往低处踢。我们班有七个直分名额,我和刘畅都是直分的,杨顺城为何没享受到这种待遇,不得而知。按成绩(这是主要标准),他长期全年级第一,如果他愿意去考研究生,绝对能考上北大,二班有个学生就是考到北大去的;表现么,他只缺过一天课,课后就知道弹吉他,至于看黄片,别人看过,我也看过,何况系里不知道我们看黄片的事。
即便被踢来踢去,如果不踢回七里沟,他大概也会去上班,也会过上另一种人生。
然而,他到底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了。他对那个环境的厌恶,让他不愿意回去。
大家吹嘘感叹了一回。
李小冉还在挨个敬酒,但刘畅叫她别喝了。她果然就不再喝。那些没被敬到的同学不干,她说:“下回补上。”她的眼睛里,有对丈夫无限的感激。尽管她喝再多也不醉,但酒是乱心性的,酒点燃了她嫉妒的火焰。那粒嫉妒的种子,一直埋在她的心底。现在那火焰灭掉了。是丈夫帮她灭掉的。再也不会复燃了。就像一枝毒花的种子,在适宜的气候下,爆出嫩芽,长出枝叶,张开花瓣,还没来得及结出新的籽粒,就被掐掉了。那粒毒花再也不会开花结果了。她在自己位置上坐了不到半分钟,就跟另一个同学交换,坐到高玲玲身边去。这样的情景,已经显得多么遥远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