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世茂拍了一下踢门人的肩,说兄弟,别急。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尹世茂就叫:“开门。”听到尹世茂的声音,李东知道救星来了,连忙把门打开。尹世茂抢进去,站在门里边,一手撑门框,一手拿酒瓶,往嘴里灌。他本来就体型宽大,尤其是屁股,壮实得能坐断山梁,这么一撑,就把门堵住了。
几个大汉说:“让开,不关你的事,我们找他!”
他们的指头像手枪一样,比着站在屋中央的杨顺城。
尹世茂头也没回,又喝了一口酒。
几个大汉说:“你他妈的听见没有?再不让开,连你一起剐毛!”
只听一声炸响,尹世茂把啤酒瓶在门框上磕碎了。
他的手上握着半截龇牙咧嘴的瓶子,瓶子里的残酒,像冒着泡沫的白血,淋淋漓漓地往下流。
而他的神情却格外的轻描淡写。
几个大汉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这么看了几眼,他们的腿就不听他们的使唤了,朝来的方向撤退。只是嘴上还在骂骂咧咧。
没撤几步,尹世茂说:“兄弟,等一下。”
他自己紧赶几步,追上前去,请四个大汉去他寝室喝酒。几人怒气冲冲,但不知是被尹世茂的诚恳打动了,还是被他的淡定镇住了,说我们不喝,我们在草坪上喝,我们那里还有个人。尹世茂说:“是这样啊,那你们拿两瓶去吧。”进寝室取出两瓶酒,硬是塞给了他们。几人的脸色和缓下来。尹世茂这才说:“310到314,住的都是我的同学,你们最好把我的同学认一认。”
这意思很明显,是叫他们今后别欺负他的同学。
尽管没去认,但的确没找过我们班的任何麻烦,杨顺城也安然无恙。
可这时候尹世茂笑什么呢?高玲玲哭得那么真诚,那么伤心的。
等高玲玲不再哭的时候,尹世茂才经不住大家的催逼,说了他为什么笑。
他搞过杨顺城一回。
那是大三上期,放假前一个月的某个星期六,晚上,他去沙坪影院看了两部卓别林的电影回来,路过中心花园,听到杨顺城还在弹吉他,还在唱那首唱一万遍也不嫌烦的歌,当他唱到“我可爱的她呀在哪里,不要忘了今晚的约定”,尹世茂灵机一动,回到寝室,从听课笔记上扯下一张纸,写了一句话:“明晚9点,半月湖紫藤树下见。”尽管已经10点过了,因为是周末,整个宿舍楼都没有睡意,尹世茂有了这个突发的点子,更没有睡意,在公用书桌里翻,终于找到信封和邮票,封好粘好之后,不辞辛劳地走到校门口,投进了邮筒。他知道,最迟明天下午,杨顺城准会收到这封信。
次日晚饭过后,重庆建工学院两个老乡来找尹世茂,他带着老乡,在校园里转。两个老乡说:“你们的半月湖那么有名,带我们去看看吧。”说到半月湖,尹世茂竟没想起他给杨顺城写的那封信。一觉醒来,他就忘了。他对半月湖是拒绝的,但他想时间还早,去去也无妨。走到半月湖弧形顶端的紫藤树下,在朦胧的灯影里,看见杨顺城怯生生地坐在木椅上,他依然没想起来,还奇怪杨顺城怎么没去草坪上弹吉他。他跟杨顺城点过头,领着老乡又走出十来米远,才猛然忆起自己搞的那个恶作剧。
他看了看,8点43,杨顺城提前赴约了。
开始他跟老乡聊得兴兴头头,这时候突然坏了心情,很想回转身去,叫杨顺城别再等。
可细一思量,万万使不得。那会伤害他。碰上别的人,可以把这事当成玩笑,即使受一点儿伤害,也不会伤得太深,对一根筋的杨顺城,就会伤到骨髓里去。而且尹世茂作为班上的老大,一直被同学们信赖的,如果他去向杨顺城坦白了,杨顺城再传扬出去,真是毁了一世英名。
把两个老乡送走,尹世茂回到宿舍,寝室门也没进,就去了312室。
靠窗左侧上铺的蚊帐,还是卷起来的。
他跟李东他们说了几句话,走出来,去了盥洗室,又去了厕所,都不见杨顺城的影子,便依然没进自己寝室,再次下楼,脚步匆匆地穿过宿舍区,穿过文化长廊(因塑着若干名人雕像而得名),再穿过中心花园、桃园、杏园和玫瑰园,走了三里多路,去了半月湖。
半月湖约有五亩,形状像D,左边那条直线,是条人来人往的大路,一旦从两端进入弧形区,就是秘密的世界了。无论寒暑,到夜里9点过后,那里就变成了恋人的天堂。刚上大学那年,尹世茂不知内情,有天晚上从图书馆出来,不想马上回寝室睡觉,就信步乱走,走到“D”下面的端口,拐了进去。里面是两米宽的廊道,青石板铺成,廊道上空搭着架子,架上藤萝交错。秋天里,湖里蛙鸣如织,习习凉风,从蛙嘴里吐出来,丝丝缕缕地吹向湖岸,带着荷花的香味,带着干净的水的气息。尹世茂顿觉神清气爽。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乡,想起了父母和为他读书一直推迟婚期的哥哥。
他一点也没注意到旁边有人。
廊道内侧,每隔两三米,就安放着一张木椅,每张椅子上,都坐着一对恋人。走到三分之一处,忘情的亲吻声和低低的呻唤,使他从宁静美好的想念中回过神来。他以为是蛇。当他发现不是蛇,而是紧紧拥抱的男女,便加快了脚步;谁知脚步越快,扎入眼里的同样的景象,塞进耳朵的同样的声音,也就越多。他陷入的是迷魂阵。他已经听不见蛙鸣了,也闻不到荷叶荷花香了。
最糟糕的是,到了这一步,退又退不得,进又进不得!
这个在幼年就敢于跨省偷盗、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黄河人,竟有了深深的恐惧。但他总不能蹲下去哭,就像独自夜行在荒郊野岭,心里再害怕,也不能蹲下去哭。只有放开趟子跑,跑完余下的路程。
当他终于冲出另一个端口,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有了重生之感。
整个大学期间,尹世茂之所以拒不恋爱——班上好几个女生向他示好,周末到他寝室,像恋人一样帮他洗衣服和收拾床铺,他却始终只把她们当同学看待——与这次经历不无关系。
再说那些恋爱的男生他看得很清楚,要给女友打饭、打水,要千百次地回答女友那个傻得出奇的问题:“你真的爱我吗?”把“只有你才值得我爱”之类的屁话憋出来后,女友又要求他再说一遍。稍有空闲,就被拉出去约会,去晚了两分钟,女友就给气受,就陷入纠缠不清的解释,并以加倍的殷勤去补偿,以求女友的原谅。等女友好不容易原谅了他,把搀和着泪水的温柔又给予他,一个美妙的夜晚就浪费掉了。凡是恋爱了的男生,跟同学话也少说,酒也不喝,真没球意思。尹世茂最害怕没意思。他是打定了主意的,哪怕全班男生都恋爱了,他也不恋爱,没人跟他喝酒,他就一个人喝……
那天,他急匆匆走到半月湖去找杨顺城,却只走到大路上,不敢进去。
不进去,就意味着啥也看不见。
夜已深,半月湖的灯光越发朦胧。半月湖本身并没有灯,只有立在大路边高杆上的两颗路灯,影影绰绰地照过去,在湖面形成浅橙色的反光,连湖心那片枯死的荷叶,也不能看见分毫,至于藤萝遮蔽的廊道,更是漆黑一团。何况紫藤树在弧形的顶端,从大路望过去,是有相当距离的。
尹世茂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走得整个校园都沉入了梦里,还是不敢进去。
罢了,我不信杨顺城在那里干等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还会那么傻等。他吉他弹得那么好,功课也学得那么好(连续两年,杨顺城都拿头等奖学金,我们班仅此一人),想必没那么蠢。
这么想着,尹世茂踏上了回寝室的路。
校园真的空了。走到中心花园,在假山下的池子里,看见一轮圆月。抬头一望,天上果然有月亮,然而它像一块冰片,更像一团圆得无可挑剔的云,没有光。它的光还在高空就被冻住了。别看重庆进入春天就热得人无处躲藏,可秋天一过,黄叶飘零,冷气便千军万马地驻扎进来,附着在树梢、墙壁、路面、皮肤,以及所有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地方,使人臃肿和迟缓;特别是子夜过后,朔风吹刮,寒霜簌簌而下……只有热恋中的男女才是不计寒暑的生物,可杨顺城是在等待爱情,而且是毫无指望的等待。他别冻坏了啊。尹世茂有了一丝担心。
但他也因此觉得,这么冷的天,杨顺城更不可能无止境地等下去。
回到宿舍,大家都睡了。
他去312察看,门关着,只从门缝里传出拉锯似的呼吸声。
说不定杨顺城早就回来了。
第二天早上,尹世茂是他们寝室第一个起床的人。往盥洗室去,要经过312。312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见杨顺城床上的蚊帐,严严实实地罩下来。他吐了一口浊气。这口浊气胀鼓鼓地折磨了他一夜,连做梦也被它折磨,现在终于吐出来了,感觉浑身轻松。
盥洗室里只有李东一个人。他在刷衣服。并不是洗,而是将应该起棱角的地方刷湿润,再回寝室,用小熨斗熨。见尹世茂进来,他停下手,神神秘秘地说:“杨顺城那龟儿子,终于搞到女朋友了。”
他把那个“搞”字,咬得特别重,特别的意味深长。
尹世茂慢腾腾地挤上嫩绿色的牙膏,“不能因为人家回来得晚,”牙膏太少了,他又挤了一点,“就一定是搞了女朋友。”
“啥回来得晚啰,”李东将衣刷在洗衣台上一碰,“刚回来!”
尹世茂开始刷牙。水把牙齿冻得在嘴巴里直跳,跳几下就麻木了,像是嘴巴里没长牙齿了。
李东没注意到尹世茂的表情,又说:“他肯定去外面开了房。”
那时候,去外面开房的大学生非常少,但也不是没有。侧校门外,有一排平房,因低于街面,看上去像地下室,平房里住的全是重庆的老居民,他们不止这一处房产,就把平房办成地下旅馆,20块钱一夜,某些不仅向心灵、还向身体索求爱情的大学生恋人,会去那里开房。这是校方严厉禁止的,只要被发现,二话不说,男女生一起开除。就在前不久,生物系才开除了一对儿。去年春天,外语系也开除过一对儿,宣布的当天,那女生就跳了嘉陵江。
尹世茂擤了擤鼻子,把水笼头开到最大,捧水洗脸。水把他的脸淹住了。冰凉刺骨的水。他仿佛要把自己的脸好好冻一冻。听见李东的话,他说李东,这种话你是不能乱嚷嚷的,既然你已经嚷出来了,我也听见了,你就只能让我一个人听见,要是有第二个人听见,你要负责任的。
因为脸被水淹住,尹世茂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咕嘟咕嘟,像被开水煮着。
李东明白这些话的分量了,说尹哥,我只说给你听,绝不会说给别人。
那天,杨顺城没有去上课。
这是四年大学,他唯一的一天缺课。
他没给老师请假,也没找任何人代假。尹世茂见他没来,就先给班长打了招呼,说杨顺城感冒了,发高烧。是班长向老师说明情况的。那天上午的课特别多,满满荡荡的四节,四节课尹世茂都没听进去,他在想:会不会杨顺城真的找了女朋友?会不会那封信不是我写的,而是一个女生写的?
中午回来,尹世茂去食堂打了饭(只要上满四节课,我们都把碗装在书包里),但没吃,他要把饭送给杨顺城吃。送去才知道,杨顺城真的感冒了,真的发了高烧。尹世茂也才从恍惚的神思中醒过来。那封信,的确是他写的,不是某个女生写的,杨顺城并没有找到女朋友。
杨顺城没吃他的饭,只吃了他去医务室拿来的药。
换了别人这么关心杨顺城,同学们会觉得奇怪,尹世茂这么做,就不奇怪了。
“我从来没遇见过像杨顺城那么傻的人,”这时候,尹世茂对我们说,“比羊还傻,风雪来临,羊就迈着碎步,自动地挤到一堆儿,相互取暖,无同伴取暖,就不停地鸣叫,还以一只羊的智力,判断哪个方向是它的家,边鸣叫,边朝家的方向奔跑。杨顺城分明没有取暖的对象,却不知道回屋。你等一个钟头没来,就绝对应该怀疑了,等两个钟头,就不止是怀疑,而是断然离去。哪怕写信的人是貂婵,是天仙,也不应该让一个赴约的人等那么长时间。而杨顺城竟然一分一秒地捱,捱过半夜,捱过后半夜,一直捱到天亮,才孤孤单单地站起身,孤孤单单地往寝室走。操!”
正是在这一点上,尹世茂不同情杨顺城,他的愧疚之心,也因此减淡了许多。他认为,杨顺城不在他手上吃亏,也迟早会在别人手上吃亏,他提早给杨顺城一个教训,对杨顺城或许是件好事。
但想象中的“好事”,似乎并没有发生在杨顺城身上。
他终于变成了一具没有温度的影子,一个活在人世间的鬼魂。
李东沉闷了一会儿,现在又变得活跃起来了,他挤眉弄眼的,像撒娇一样埋怨尹世茂:“尹哥,你做得不对哟,这些事你读书时不告诉我们,拖到现在才说,还把我拉扯进去。”
“说不说真有那么重要吗?”尹世茂反驳他,“我当时不说,并不是害怕影响我的形象。”他哈哈几声,“我也没有什么形象好影响的,——我是担心像你这种家伙去取笑杨顺城。”
这话一半儿假,一半儿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