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遥远,却让我们清晰地回想起大一的时光。不止是大一发生的事情,还有那时候的热,那时候的冷,那时候从江上飘来的润湿的空气,那时候同学之间边试探边靠近的新奇和温暖,——那时候,杨顺城背着吉他,在校园里弹唱“我可爱的她呀在哪里”,弹唱他即兴创作的歌曲……
两张面孔,依然是高玲玲的更美,但而今,同学的意义大于脸蛋。甚至没有人在心里去评判她们的脸蛋。现在真正让我牵肠挂肚的,是没有到场的杨顺城,那个在念书时我们都不喜欢的人。
刘畅对老婆的做法很满意,对别人看她们的眼神更满意。这从他微微上翘的嘴角可以看出来。
尽管世界如同一张烙饼,翻过来是这样,但翻过去,却不一定是这样。
“被阳光忽略的,没有被风暴和黑暗忽略……”
这是杨顺城从西藏回来后,在高玲玲校门外唱过的歌。
在他自编自创的歌曲里,老是出现黑暗、光明这样的字眼,以前,他是要让光明照彻黑暗,这两句歌词表明,他打定主意要回到黑暗里去了。他砸碎吉他,吹着口哨,究竟去了哪里?
谁也不清楚。
要是清楚,就通知他回来参加校庆了。
好几年过后,消息才陆陆续续地传来。
他没再回西藏,而是去了云南某地一所偏远的中学。那里的教师,最高学历是中师,杨顺城这种本科毕业生主动上门,等同于天上掉馅饼。他一去就受到重用,教高中毕业年级的语文,而且当了尖子班的班主任。他把班费收起来,揣进腰包,一天课也没上,就不辞而别。
班费能有多少钱?顶了天几百块。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随后他去了广东佛山,在一家鞋厂做工。厂里没有住宿,他就在厂子附近租房。租给他的那家人,有三室一厅,手头紧,就腾出一间租给他,于是,他跟这家人用着同一把大门的钥匙,像是一家人。房主真是把他当成一家人看的,有客人来,请他同桌吃饭、喝酒,买了好菜,也请他品尝。他在那里租住了大半年,有天夜里,房主两口子外出办事,他就把他们的女儿强奸了。女儿不满十五,还有一个月才初中毕业。他在那小女子的抽泣声中,迅速出门,消失于茫茫人海。
这些都是小道消息,甚至无法理清消息的源头。小道消息的生命特征,就在于“理不清”。
但我们都听说了。
又过去两年,也就是我们毕业十九年过后,某天下午1点半,我正在睡午觉,手机突然叫起来,把我做着的一个好端端的白日梦,惊惊乍乍地吵醒。是刘畅打来的。
刘畅问我:“你知道杨顺城的情况吗?”
我说我不知道啊,我怎么知道呢?
原来他不是要问我,而是要告诉我。
因大姐生病,他最近回了趟老家。大姐是血液粘稠,引起轻度中风,在镇医院输了几天液,好多了,他跟二姐一起,陪了大姐两天,就返回重庆。走到县城时,他搭车去了七里沟监狱。去的目的,是想找到杨顺城,至少打听到他的下落,弄清他的联系方式。我们班开毕业典礼那天,有一个约定:二十年后,大家再回母校聚首。时间定在2011年7月15日。为此我们还制定了若干规章,其中最关键的一条,是在这二十年间,谁也没有权力死去。毕业十年利用校庆聚会的时候,由于杨顺城没到,害得大家像被割了一块肉,从头到尾地想着那块肉,说着那块肉。千万不能下次又这样。二十年可不容易,二十年有太多的话想说,不能只说杨顺城。刘畅是杨顺城的老乡,有义务帮助大家找到他。
县城去七里沟的路,已全部硬化,车程由六个多小时,变成了不到三小时。那个小镇还是一条独街,却有了许多高楼,变得认不出来了。刘畅想找到当年跟杨顺城吃挂面的那家小店,已经找不见了。但菜市场还在那里,一眼就能望到的。只是没看见七里沟监狱的购物车。刘畅搭公交车去了监狱。半面斜坡上的大门外,显得格外冷清,只有个七十来岁的老人,站在那里,相当落寞地瞭望远处。
刘畅对门卫说,他要进去找个人。门卫问找谁,他说找杨顺城。门卫不认识杨顺城,刘畅说他爸曾在这里当保安科长,现在想必退休了。门卫还是不知道,当然也不放他进去。
那个老人听见刘畅的话,问了一声:“你找杨顺城干啥?”
刘畅转身看他,眼睛慢慢发亮。
尽管这人的头发都白完了,但刘畅还是认了出来。这是当年去市场买菜的李叔叔。
刘畅叫了声李叔叔,说自己某年跟杨顺城到这里来过,还坐过他两趟车。
李叔叔比刘畅还高兴,“缘分啊,”他说,像遇到亲人一样,抓住刘畅的手不放。然后他告诉刘畅,七里沟监狱要搬往成都郊县,搬迁工作已进行了四年,绝大部分干部职工和服刑人员,都走了,煤矿也还给了地方。现在,监狱里只留下了极少数人,这些人年底前将全部迁走。“我不走,”李叔叔说,“我在七里沟干了四十多年,舍不得走。等他们走光了,我就守这个破庙。”
难怪他显得那么落寞。
“杨顺城他爸呢?”
“走了,今年三月份走的。”
“李叔叔你有他爸在成都那边的电话吗?”
“电话……你是想找杨顺城吗?自从大学毕业,杨顺城就再也没回过家了。”
刘畅“哦”了一声。但并没彻底失望。杨顺城没回过家,不等于他爸就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于是他又问李叔叔要杨顺城父亲的电话。
李叔叔看着刘畅,眼神苍老、悲凉。
“你别费心思了,”他说,“杨顺城死了。”
杨顺城是被枪毙的。
因为他杀了人。
案情发生在川滇交界处的水富县。九年前的某个深夜(算起来,那正是我们参加五十年校庆的前后),他跟同伙在水富县郊外,拦截了一辆车,把车主杀死,碎尸后装入大提包,扔进金沙江,抢了车主的手机一部,相机一部,现金两万三千元。之后与同伙分散逃跑。杨顺城逃到合肥,逃到武汉,逃到贵阳……具体逃了多少个地方,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许多地方都只在车站停留。大半年后,他到了宁夏的青铜峡。或许是因为逃跑太累人,或许是看中了青铜峡这座西北小城,他终止了混乱的脚步,在此隐姓埋名地住下来。钱早已在逃跑途中花得精光,他便去建筑工地做力夫,卸水泥。那是一种只有肉体的生活。他把肉体作为赌注,去跟白天黑夜抗衡。
这年五月的某个黄昏,杨顺城下了班,往出租屋走。从清晨忙到黄昏,他没觉得累。一具没有心灵的肉体,是不知道累的。但经过一处公园的时候,他突然腿脚打闪,差点儿跪下去。
有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坐在一棵菩提树下弹吉他。
小伙子边弹边唱:“我站在故乡的中心,却是一个离乡背井的人……”
杨顺城听见自己身体里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像冻结多年的冰层正在坼裂。
他蹀蹀躞躞地走到那人身边,对他说:“你唱的是我的歌。”
是的,这是杨顺城的歌。当年,他从不把歌曲写在纸上,那些即兴弹唱,是通过谁的笔,谁的手,谁的嘴唇,从南方传到了北方?在某一处暗角,有一双眼睛在注视他,有一双耳朵在倾听他,并把他孤独的生命接纳过去,抚慰更多的孤独。然而,对这些,我们,包括他本人,都不知道。
小伙子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个满身水泥灰的人,会唱歌,而且还说是“我的歌”。
“我可以弹弹你的吉他吗?”
这是小伙子听到的又一句话。这要求能拒绝吗?小伙子拿不定主意。
由于出汗,杨顺城扑满水泥灰的衣服,变得硬翘翘的,连头发也硬翘翘的,脏不忍睹。他便将衣服脱下来。五月下旬,在他的故乡,早已枝叶扶疏,而在这座西北小城,还是一派冬景,特别是太阳落山之后,空气干冷,直钻骨头。光着膀子的杨顺城,接过了小伙子手里的吉他。
小伙子说:“别,你穿上衣服再弹吧。”
杨顺城没应,躬着油黑的脊背,在六根弦上摸索。吉他叽哩咕噜,像一窝受到惊吓的鸟。他的触觉已经生疏,但这无关紧要,吉他是他的另一副身体,他和它,会在短时间内相认。摸索一阵,空弦音便在指头上绽放,紧接着,冰棱棱的乐曲流淌而出。“故乡,我只能远远地看你了。风声在母亲的子宫里鸣响,大道上尘土飞扬,模糊了我的双眼……”他唱完了小伙子没唱完的歌。
小伙子泪流满面。他自己常常弹唱这首曲子,却从没有过这么刻骨铭心的感受。
他把杨顺城介绍到了自己所在“火柴乐队”。
杨顺城很快坐了火柴乐队的头把交椅。以前,乐队都是翻唱别人的歌,在市内的娱乐城里混,现在,他们可以拥有自己的歌了。杨顺城创作的那些歌曲,无一人能真正听懂,比如:“水呀,站起来吧,站成光明磊落的空间,把血肉还原,把骨头还原。我会打着赤脚,静静地,跪在你的面前。”谁能知道他是在祭奠葬身金沙江的冤魂?又有谁能听出他深入骨髓的忏悔?但奇怪的是,所有听众都被打动了。他从冰凉的河川上踏过,一直往前唱,唱到他的大学,从大四唱到大一,唱到刚入学的日子。他的歌曲就此改变了温度,阳光渗入,坚冰融化,变得柔软,发出甜香。那时候,有个女生不嫌弃他身上的气味儿,那时候,有个女生温柔地递给他一张餐巾纸……那时候,他心中有爱。
他在火柴乐队待了七年,创作的若干首歌曲,都有对“玲玲”的呼唤。
“玲玲,冬天到了,天空沉了,花儿谢了,我把我的翅膀折下来,让你欣赏……”
想必,杨顺城走南闯北,一定遇见过比高玲玲更漂亮的人,他却从未动过心,更没有恋爱过。
然而他没能在这样的怀念中老去。
2009年3月,东南某电视台举办民间乐队大赛,火柴乐队当然希望参加。但这完全取决于杨顺城。当同伴征求杨顺城的意见时,杨顺城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一个机会。”
他说的“机会”,含义模糊,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又有了追求。
有追求,就意味着有生活的渴望。
火柴乐队得了一等奖。杨顺城的歌感动了无数人。
乐队回到宁夏,估计还没来得及开庆功会,杨顺城就被抓了。
杀人之前,杨顺城和他同伙在水富县城住过两天,第三天,他们既没回宾馆,也没退房,就销声匿迹了。当车主的家人报了警,从车辆旁边浓稠的血浆判断,这是一起凶杀案。公安把目光瞄着了路外的江水,派人打捞。那个大提包很快现身。各种迹象表明,从宾馆莫名消失的那两人,有重大作案嫌疑。刑侦人员根据监控录像和宾馆服务员的描述,栩栩如生地绘出了杨顺城和他同伙的肖像,四处张贴,还在网上发布。火柴乐队上电视台表演时,水富县先前那家宾馆的服务员正看那台节目,一眼就把杨顺城认了出来。尽管不是以前的名字,但绝对是那个人。他毛茸茸的脸(跟高玲玲见过最后一面,他就不那么勤常地刮胡子了),特别是那两颗朝外拱的门牙,实在太显眼了,他也没想到去整整容。
服务员报告了警察,警察千里追凶,将杨顺城擒获。
他在浙江打工的同伙,也在半个月后被缉拿归案。
“要不是盛军,杨顺城不会变得那么坏的。”李叔叔对刘畅说。
“盛军是谁?”
“就是跟杨顺城一起犯下命案的那个同伙啊。他曾是我们这里的一个服刑人员,那回你跟杨顺城来的时候,他正在这里服刑。小伙子本来很不错的,当年犯罪也是出于义愤,一时冲动:他跟几个朋友聚会,其中有个侏儒,饭吃完,主人端出梨子,侏儒给大家削皮,削出第一个,他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席桌对面,递给一个女子,说他爱她,还亲了一下她的手,惹得那女子很不高兴。另一个朋友挖苦侏儒,说你爱她可以,等你长过1米75再说。那时候,侏儒27岁,不到1米3。侏儒被刺痛了,跟那人吵,没吵两句,那人重重地扇了侏儒一个耳光。盛军是个厚道人,平时对这个残疾人朋友也特别照顾,见他被打,心里不平,站起来和那人理论,那人说:‘这小矮子是你爹呀?我就要打你爹!’一脚朝侏儒踢去。侏儒被踢到桌子底下。盛军拿起水果刀,一刀刺过去,把那人搞成了重伤。”
李叔叔用舌头卷了一下嘴角干沙沙的白沫,接着说:“他被判了五年徒刑。来到监狱,他表现得非常好,下了一段时间矿井,就被提升到地面,打扫狱区的卫生。你们来的时候,他就在打扫卫生。小伙子本来很不错的,可不知道为啥,出去过后反而屡次犯案,屡次进监,后来也不知道杨顺城是怎么跟他搅和到一起去的……”
刘畅知道盛军是谁了。
他什么话也没说,跟李叔叔告辞,回了重庆。
回重庆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同学们打电话。让人惊异的是,杨顺城被抓后,对自己的所有罪行供认不讳,其中包括他在云南某中学席卷班费逃走,以及他在广东佛山强奸了房主不满十五岁的女儿。这些找不到源头的消息,为什么如此准确地传进了我们的耳朵?或许,正像爱斯基摩人认为的那样,经常说到和想到某个人的名字,名字里就会附着那个人的灵魂。
2011年7月15日眼看就到了。毕业典礼上,我们确定二十年后的聚会,由班长和尹世茂联系,校庆聚会时,又增添了高玲玲作为联系人。但直到7月14日,他们谁也没有提起,也无任何人过问。
而今,约定聚会的日子,早就过了。
光阴没有等我们,光阴一如既往地流逝,仁慈地帮助我们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