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红从不把事情往深处想,更不往岔道上想,刘汉民跟张群约会,只给她一个电话,说局里有事,或者要接待外面来的朋友,她都相信;有时候,刘汉民想在宾馆跟张群过一夜,就以埋怨的口气说,我在万山湖陪客人,可能陪得比较晚,真讨厌!万山湖位于南城以西,与城区有十公里路程,途中都是山,没有人烟的,太晚回来,安全难以保障。那条道上,抢劫强奸事件时有发生。任晓红不放心,告诫他:万山湖周围那么多宾馆,你找个地方住下不行啊?夜深了千万别回来!刘汉民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答应了……今天晚上,任晓红照样不往深处想,她懂得,人活一世,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不愉快,比如她经营服装店,进了夏装,夏天却不热,进了冬装,冬天又不冷,还有街道翻修遮蔽店面,清早开门遭遇退货,混混儿盘摊影响生意,都会叫人不愉快,然而,这也是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事,慢慢会消化掉的。丈夫心情不爽,她没有多问,把奶粉给儿子送去了。
刘汉民有一些醉意,并不浓,他的酒量很大,在单位上任个一官半职,没有酒量似乎不行,他那科长,是干出来的,也是喝出来的;现在他更需要干,更需要喝,因为有个副局长即将退休,很可能由他去填空,这消息,局长已隐隐约约透露给他了。他没想到在自己春风得意的时候,却赶上儿子高考,儿子高考也没啥,他成绩摆在那里,勿需操心,麻烦的是,偏偏遇上张群的女儿也高考,又偏偏她女儿成绩不好,学校又开了作弊的口子,让张群有理由找他儿子帮忙。
这些事件综合在一起,让刘汉民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混乱无序。
以前,他习惯于把生活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孤立起来,想找女朋友,就只想找女朋友的事,想往科长的位子上奔,就只想那个位子,想填副局长的空缺,就只关心自己的身量跟那个空缺之间的比例是否合适,而现在他发现,生活是连成一片的,从幼年到老年,每个阶段之间都能寻出因果,从来就没有孤立过。
他没去看儿子一眼,就上床睡了。
他有一种古怪的心思,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妻子和儿子都不体谅他。
自己分明有了苦楚,他们却不帮他!
他的苦楚就在于,他虽然找了情人,却并不放荡,情人有了难处,他做不到像有些人那样,袖手旁观,又能心平气和。
连续几天来,刘汉民睡觉都是时睡时醒。不过睡着的时候,也差不多是醒着的,他睡得很浅,浅得就像养在盆里的鱼,大半个脊背都露在外面。当他清醒时,觉得拒绝张群并没有错。为儿子着想,他只能这么做。儿子再不体谅他,毕竟是儿子。他做张群的情人,张群做他的情人,是你情我愿的事,他既没强迫她,也不欠她,何必自寻烦恼!然而,一旦进入浅睡状态,情形就变了,满脑子里装的都是张群的好处和无助。回想最近这一千多个日子,刘汉民发现,自己最快乐的事情,都与张群有关,或者说,自己之所以快乐,都是因为有了张群的存在,不管他身处何方,不管他正在干什么,都知道在暗处站着一个人,用目光深情地把他吸进去,他觉得自己前面充满光芒,身后同样充满光芒。每次去嘎云宾馆等候张群,他都怀着战栗般的激动:有一种期许,只有张群才能给他。
本以为,这样的关系可以一直维持到老——其实也能,只要他这次答应张群;可事实上是他拒绝了她,而且思前想后,还只能拒绝……
这天凌晨四点过,刘汉民爬起来,去客厅的阳台上抽烟。他把客厅至阳台的那道玻璃门关上了。阳台上亮晃晃的,是城市的灯光,也是天上的月光。灯光硬,月光软;灯光张扬,月光凄清;灯光虚假,月光真实……它们同时铺洒到刘汉民的前胸后背,使他无法将二者分离出来,就像他辨识不出自己目前的处境。他接连抽了四支烟,才从披在肩上的外套里摸出手机。他有两部手机,其中一部,是专跟张群联系的,当然也有少量私密朋友知道这个号码。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将手机打开,刚打开就将其调到“会议状态”;阳台与两个卧室之间,不仅隔着客厅,还拐了角,何况还关着玻璃门,手机响,妻儿根本不可能听见,但刘汉民有时候觉得,只要是这部手机发出的响声,隔着一幢楼妻儿也可能听见的。可以肯定的是,在他关机的这将近二十个小时里,张群不知发了多少条短信来,不知道说了多少难听的话。他做好准备,接收这些短信。
然而,开机长达五分钟,竟一条短信也没有。
他把手机握住,看了正面又看背面,好像张群的那些短信,躲在手机背面不愿意出来似的。
十分钟过去,手机依然安安静静的睡着。这是凌晨,瞌睡最香的时候,它也不愿被打搅。
刘汉民想了千百种可能,就是没想到张群竟一条短信也不给他。
——这女人!
他轻松了,也愿意设身处地去想想张群的处境了。张群越不要求他,他越愿意去为她多想想。
她该怎么办呢?面对迫在眉睫的高考,面对女儿黯淡的前程,她的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呢?
张群的确不知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但只要不推盘认输,不走也得走。很明显,要是父母撒手不管,珊珊的成绩,交高价也没有哪一所大学愿意接收。让她去复读,她肯定不干,再说她的那一副姿态,复读十年八年也是混光阴;她只能待在家里,不知要闹出多少怄人的事来!
与其这样,不如在这节骨眼上多费些心思,把她送走。
张群很少到学校去,这天中午她却背着曹全去了,找到珊珊的班主任苏老师,问火箭班或者重点班有些什么学生,她好跟他们联系。苏老师说,上次老曹来,我不是给他推荐了刘文洁吗?张群摇头说,刘文洁的父母我们都不认识,联系几次,也没联系上。苏老师很不理解,怎么会联系不上呢,电话打不通,不能亲自跑一趟?火都烙到了脚背,你们这些当父母的还不慌不忙!
到此,张群只有实言相告,联系是联系上了,可人家不愿意。
是这样啊,苏老师说,随后给张群提供了五个人,两个是火箭班的,三个是重点班的。
张群没跟火箭班那两个学生联系,她害怕学生娃口不紧,把事情说出去,让刘文洁听到了,刘文洁自然会告诉他爸,果真如此,那就太丢脸了。她丢不起这个脸!她直接去找了重点班的三个人。
两个学生的家长,一口回绝。他们话不一样,意思是一样的,说那些年想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结果把肥的拖瘦,瘦的拖死,现在又在高考场上搞共产主义,迟早要把教育整垮!
张群只想往地缝里钻。
第三位家长有了通融的余地,眼睛一斜,问张群,你给多少钱?
张群低三下四的,说大哥,你开个价。
我不想开价,我问你。
张群说,我买你卖,买卖双方,总是由卖主开价的。
那人把粗短的双臂一抱,头一昂,两万。
张群怔住了。曹全从苏老师那里听来的价码,是三五千,面前这个男人却索价两万,实在太离谱了。她说大哥,我是成心跟你商量的。
如果我不成心,腔都难得跟你搭。
是不是……太高了?
男人冷笑一声,太高?你知不知道这两万里面包含些啥?从小学开始,我女儿就没有周末,也没有寒暑假,进了英语班,又进奥数班,进了奥数班,又进作文班,成天忙得晕头转向,还是一个孩子,每天吃饭时都返过一只手去捶腰!你说你也是个女儿,你心痛不心痛?你扪心自问,你女儿有没有这么苦过?十多年的心血,值不值这个价?我女儿进这个班那个班的,白进啊?人家不收钱啊?一堂课,少则几十,多则上百,你合计一下,十多年来,我送出去了多少钱?找你要两万,你就嫌贵吗!二十万也不贵!再说,她累,我们当父母的也跟着累,我们没去过茶楼没打过麻将,更没工夫游山玩水,孩子学到什么时候,我们就陪到什么时候,孩子学得脸青面黑,我们就陪得脸青面黑,说个不好听的话,药都不知吃过多少!这笔账你又该怎么算?
张群的心凉了。她的心凉,并不是觉得价降不下来,而是觉得,跟人家相比,自己太不称职了。
说不清楚的忧伤,雾一样笼罩住她。
她说大哥,就依你的,两万,我晚上就把钱给你送去。
可男人却反悔了,我不干了,他眼眶发红地说,我不能为了钱,就把我女儿卖了!……
傍晚回家,张群又看见曹全和珊珊在外面遛狗。父女俩共同拉着牵狗绳,狗在前面,他们在后面,看上去不是他们在遛狗,而是狗在遛他们。
人和狗都背向着张群,因此没发现她,张群也懒得打招呼,回去了。
跟别人的孩子比,我的孩子实在不配考上大学,她想。
珊珊上晚自习不久,曹全接到领导的电话,让他到单位去一下。其实不是去单位,而是去茶楼里帮领导陪客人。在领导看来,这几个客人都不重要,因而说他抽不出时间,让他秘书来陪。这种事是经常有的,只要客人不走,曹全就不能走,而那些客人往往个个都是夜猫子,喝了茶,打了牌,还要去吃夜宵,如果全是男的,酒饱饭足之后,就拍拍腹部,想泡小姐了。这么一阵折腾,不到后半夜,曹全是回不来的。他对张群说,只有麻烦你去接珊珊了。巴州中学距他们住的马蹄南街,并不远,且沿途都是明亮的街道,但近三年来,每天晚上曹全都去学校门口接女儿。
张群巴不得丈夫走。她就想一个人呆着。
她也知道曹全可能陪人去夜总会。做刘汉民的情人之前,她非常担心曹全去泡小姐,可现在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她甚至希望他去,甚至希望他不仅泡小姐,还找情人。曹全是否泡了小姐,她没有完全的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曹全绝对没找情人。某些女人,也跟某些男人的观念是一样的,觉得泡小姐算不上背叛,找情人才算。张群就是这样的女人。大概是前年的某一天,她对曹全说,你要是跟我过厌烦了,自己去找个情人吧。曹全惊诧得眼珠都鼓出来了,赌咒发誓,说他这辈子要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天打五雷轰。曹全把女儿也作为赌注押进去了。他爱女儿,是爱到骨髓里去的,敢发这样的毒誓,是因为他身心干净。恰恰是这干净,让张群恨他!她说行了行了,人家不就是给你开个玩笑么!她只能独自背负道德的污点,并在这口泥塘里越陷越深。
值吗?她以前不这样问自己,现在不得不问。今天听了那个男人的话,让她觉得,刘汉民之所以答应了又反悔,肯定是跟妻子商量过,商量的结果,是要拿儿子的成绩卖钱。刘汉民不好把钱的事说出口,于是干脆拒绝了事。或者,也跟那个男人一样,刘汉民是不忍心拿儿子的辛苦卖钱……
总之一句话,就是不愿意帮她。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连电视也没开,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些事,竟然忘记去接女儿了。直到看见女儿开门进屋,她才急忙站起身。
珊珊见父亲不在,问,老爸呢?
张群说你爸爸去单位了,我正准备接你去呢。
珊珊哼一声说,谢谢你。
雪儿听到珊珊的声音,早蹦跳起来,飞快地摇着尾巴,到门口迎接小主人。珊珊蹲下身,摸了它,又亲了它,才换鞋。
这屋子里,仿佛住着两家人,一家是珊珊和雪儿(如果曹全在,还加上他),一家是张群。
张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珊珊去自己屋里放了书包,又把跟进去的雪儿哄了好一阵,才去卫生间洗澡。
进卫生间不久,她的手机就来短信了。她把手机放在自己床上的。张群涌起强烈的冲动:想看看那条短信。家里有两个卫生间,装淋浴的那个,在张群和曹全的卧室旁边,张群脱掉拖鞋,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卫生间门口,听见哗哗的水声里,混杂着女儿梦一样的歌声。是那首《斯卡保罗集市》。用英文唱的。女儿会唱许多英文歌(最喜欢的是这首),吐字准确,圆润动听,可就是不会考英语卷子。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可能听到手机响。张群退回来,走进女儿的房间,像拿一枚地雷那样拿起那部小巧的、嫩红色的手机。看吗?最好别看,我可从来不翻看女儿和丈夫的短信。丈夫的不看也便罢了,女儿的为什么不看?她还是学生,收到些什么短信,结交些什么人物,当母亲的能撒手不管吗?平时就是把她管少了!这么一阵犹豫,张群摁下了“读取”键:
亲爱的,你说你真不愿意长大,我也是。但我们没法控制。如果能控制就好了,如果人能像韭菜那样就好了,刚刚冒一戳,就被掐去,然后又重新长……吻你,祝你睡个好觉。
手机上没显现发短信人的名字,但张群猜得出是谁。她把手机一扔,坐在珊珊床上,等她出来。
珊珊穿着内衣出来,见母亲坐在那里,又看见她的手机肚皮朝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清晰而坚硬地咕咙道: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