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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更让她郁闷的是,跟刘汉民的关系,说是刘汉民主动的可以,说是她主动的,同样可以。对此,她认识得很清楚。那么,她又能够拿出什么理由去指责刘汉民骗了她呢?……

她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想,在咖啡馆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才起身回家。

那杯蓝色的多瑙河,一口也没喝。

家里冷冷清清的。并没到珊珊上晚自习课的时间,父女俩肯定又遛狗去了。餐桌上罩着纱网,张群揭开来,见留给她的饭菜,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也才想起自己的手机一直是关着的。她把手机从坤包里摸出,打开,手机哑了片刻,随即传出一连串嘟嘟嘟的惊叫声。

是丈夫曹全发给她的五条短信,前四条都焦急万分,说到处打听,都不知她的去向;第五条短信很长,说他怕出意外,正准备报警,女儿说不必,妈妈绝对安全,他问她怎么知道,她说凭直觉。他相信女儿的直觉,更愿意相信她平安无事,于是没有报警。张群把最后一条短信看了两遍,觉得丈夫离自己很近,女儿离自己很远。说凭直觉,其实也就是对她不在乎。这让张群很伤感。要说她不关心女儿,那是不公平的,女儿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不可能不关心。曹全对女儿很好,她承认,但这并不是说她对女儿就不好,事实上,女儿上高中之前,她用在女儿身上的心思,要比曹全多,曹全那时候还是区粮食局一个小职员,一门心思想混进政府部门去,左右应酬,上下打点,特别的忙,女儿领到高中录取通知书不久,他如愿以偿,去区政府办公室做了秘书,虽依然是个小职员,但他的志向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儿,生活从容了,能抽出大片大片的时间来爱女儿了。之前,女儿跟当妈的说不上多么亲近,至少还看得出是母女,自从曹全把照顾女儿的事接管过去,珊珊对母亲的那点情谊,就稀薄得像青藏高原上的氧气了。人言,儿子向着母亲,女儿向着父亲,就算这话是对的,也不至于对母亲的生死都不在乎!

张群饭也懒得吃,进了卧室。

那个海洋动感仪,放在床头柜上。

这东西刚拿回来的时候,张群说是她一个要好的同事去山东出差买的,买了一大一小两个,把小的这个送给了她。珊珊当时很高兴,插上电,坐在面前观看了老半天。张群说,喜欢就放到你房里去。但随后想到它的来路,觉得放进女儿房间太不恰当,于是以害怕影响她学习为借口,收回了自己的话,放在了客厅的电视柜上。开始一段时间,珊珊和她父亲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每天都要看上几回,当那些千奇百怪的海鱼从屏幕上游过,父女俩乐呵呵的,越凑越近,像这样就能把它们捧出来似的。张群说,是送给我的,倒被你们霸占了。这话一半玩笑,一半当真,她想,要是刘汉民知道了这情形,大概会伤心的。过了一阵,父女俩的兴趣淡下去,女儿甚至很厌恶,说全是假的,难看死了。女儿不喜欢,曹全基本上也就没看过,张群便将它拿进卧室,丈夫和女儿都不在家的时候,才带着异样的心情瞄上几眼。

现在,她把它收起来,装进刘汉民买回来时的那个盒子里。

门响了一声,雪儿吭哧吭哧地进来了。张群走出房间,见只有丈夫一人,问,珊珊呢?

回来哪?回来为啥也不打个电话?

我刚到家。

你把手机关掉干嘛?

不是关掉,是没电了。珊珊呢?

碰到她同学,跟同学一块儿上学去了。你简直要把人急死了。

急啥呀,张群说,没那么容易出事的,我又不是三岁的娃娃。

又说,幸亏你有一个好女儿,要不是她的直觉,你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来。

曹全放掉牵狗绳。雪儿见张群气色不对,长伸着鲜红的舌头,很知趣地去屋角躺下。但曹全却没看出妻子的气色不对,只要妻子平安无事,他就放了心。他说你又去找刘文洁的妈妈了么?

听到这句话,张群直想叫喊。大声地叫,叫破门窗才好!

但她克制住了,声音含混地问丈夫:你刚才说,珊珊碰到了她同学,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男同学。

我就知道!张群终于叫出了来,根本不是碰上,是人家专门来接她的!那同学是不是叫贾载兴?

曹全像是自己犯了错误,低声说,是。

贾载兴跟珊珊一样,是巴州中学“蜗牛班”学生,珊珊和他是最近两个月才好上的,张群在外面碰见过几回,都是珊珊坐在贾载兴自行车的后座上,两手死死地搂住贾载兴的腰,脸贴住他瘦瘦的后背。贾载兴瘦得穿什么衣服都像挂在衣架上,脸颊狭窄,却蓄着蓬蓬松松的长发。

既然她跟贾载兴那么好,张群继续叫喊,高考的时候,让贾载兴帮她不就得啦?

曹全吓得不敢言声,然后苦笑了一下。贾载兴的成绩,跟珊珊半斤八两。

这时候的张群,恨女儿,也恨丈夫。她觉得,要不是有个不争气的女儿,刘汉民就没有机会带给她屈辱;而丈夫,对她和女儿都太好了,好得都没有原则了。

哼,张群点着丈夫的鼻梁说,你还像不像一个男人!

她是成心要挑起丈夫的怒火,扇她两耳光。那样她会好受些。可曹全把苦笑收住,知道妻子还没吃饭,便转身去饭厅,把已经冰凉了的饭菜端进厨房去热。

刘汉民以为拒绝了张群,心情就会平静的,结果一点儿也不能平静。

尽管,他找情人并非动真感情,而是作生活的调剂,可他发现,抱着彻底的游戏态度,自己还做不到那份上去。何况张群跟许多女人是不一样的。张群身上,有种捉摸不透的东西。她的话那样少,眼里老是若有所思,不管做什么事,都把激情深深地埋起来,偶尔释放一下,也是很迅速就转入含蓄的沉静。她不是轻佻的女人。即便在他们结识的初夜,张群毫不犹豫地把脸贴到他的胸膛上,毫不犹豫地接受他的热吻,刘汉民也无法觉得她是轻佻的。这样的女人跟了你,对你没感情(他很不情愿地想起张群发给苟超的那条短信),也必定是有好感的吧。然而他,却辜负了别人几年的好感。

拒绝张群的当天晚上,刘汉民约苟超出去喝酒。他们两人在一起,从不去热闹的场合,都是找那些日渐稀少的小酒馆;桌凳粗笨的小酒馆里,才有那种令人怀想的气氛,最宜老友相聚。两人在角落里坐下,要了一斤枸杞泡酒,倒上之后,刘汉民先自饮下一杯。

苟超盯了他一眼,说汉民,怎么的啦?踩地雷啦?

这是情夫们的黑话,意思是跟情人的事被老婆知道了。

刘汉民说,地雷倒没踩,却踩了一笼刺。

那有什么关系!苟超说,农夫踩黄泥,船夫踩河沙,情夫踩荆棘,都是天经地义的。流了几滴血就把心子流痛了?你不是常常标榜你的那位不跟你索要东西吗?

别的东西我能给,这东西我给不了,刘汉民叹息。

啥东西那么金贵?该不是找你要一栋别墅吧?

以前巴州城没有别墅区,现今正在着力打造。北城以东,有座名叫卧马梁的弧形山丘,山丘顶上是数百亩庄稼地,去年把庄稼地毁掉,开发别墅群。两个月前的某一天,苟超的情人想上去看看,被苟超拒绝了。他知道“看看”的意思。苟超是巴州城有名的小提琴教师,并没在哪所学校任课,而是自己开班,拼死拼活地挣了些钱,很大一部分都花到情人身上去了,他不像刘汉民,不找他要就不买,哪怕带学生去外地比赛,他也不忘记给情人带件礼物回来,皮包也好玉器也好,反正得带一件;当然,价是要虚报的,本来花了一百,说成一千。但要他买别墅,他办不到。办得到也不办。

刘汉民说,不关乎钱的事。

苟超大为吃惊,这个社会,还有不关乎钱的事?

刘汉民不想绕弯子,把张群的要求一五一十地说给朋友听。

苟超沉吟起来。这的确是件麻烦事。他也是教师,虽没在编制之内,毕竟也在教书育人。而且他教书是相当卖力的,无论是初学者,还是具备了一定水准的学生,送到他手里去,家长们就放心,就会惊奇地发现,勿需多长时间,孩子就能取得长足进步,不仅是琴技,还有做人:孩子懂得发奋了,懂得在琴声里去体味成长的忧伤和快乐了,懂得感知父母的难处了。苟超常常说,我们这辈人——他比刘汉民年长几岁,已五十挂零,只是肤色黧黑,蓄着大胡子,精力又极其充沛,不大能看出他的真实年龄——人生被一波一波地斩断,现在都快成老人了,还不知羞耻地偷偷摸摸搞情人,真是一种病!但愿我们的子孙不再得这种病,但愿他们都有一个健康的人生,有一个好的奔头。

他说,文洁书读得辛苦,我知道……万一被抓住,误了前程怎么办?

其实苟超心里想的不止这些,作为一个正派的教师,他是不主张学生作弊的,无论以哪种方式。

我也怕这事,刘汉民说,但可恨的是,巴州中学前几年都大面积作弊,却没有一个学生被抓住,张群就以这个来说服我;我也问了文洁,他说老师真的讲过可以带手机进考场。

久走夜路必撞鬼,苟超说,往年没事,难保今岁平安,要是恰好抓到文洁了呢?当真被抓住了,指使的老师自然要受到处罚,但文洁也必须承担后果。去年安徽发生过一件事,有个美术老师为学生考虑,也为自己考虑,让几个专业好的学生去帮同学替考(大学自主招生,此前这几个学生都已参加了别的大学的选拔),结果被抓了现形,老师脱不了干系,学生也被取消了成绩,而那几个替考员,自己的成绩都相当好,都上了本科录取线,现在,大学读不成了,还上了全国高考诚信电子档案,以后再参加高考,就算上了线,大学也不会录取。这后果的严重性,你自己想想吧。

是呀是呀,刘汉民干掉一杯酒,嘘着辛辣的酒气,连声说。

你自己出了轨,不能把儿子也拉出轨,你出了轨,说白了不过就是器官上的那点儿事,可要是……

是呀是呀,刘汉民说,可是她找到我,我有什么办法?

我问你一句话,你对她到底有没有感情?

这却把刘汉民问住了。他实在回答不出。说有感情吧,他觉得自己随时可以离开她,说没有感情,那也是对自己的欺骗。上床长达三年多,怎么可能不培养出一点儿感情来?在许多事情上,物质本身就是精神,这正如窖酒,时间本身也就代表质量。刘汉民在男女关系上,多多少少是有洁癖的,他从来不嫖,苟超请过他几次,每次都被他拒绝了,他说,我不行。他是真的不行。他厌恶把性变成买卖。他承认,送张群表弟回宾馆的那天,他把胳膊伸到张群的肩膀上,是有一些冲动,但任何一种冲动背后,都潜藏着某种背景。他是被张群的幽深和沉静“吃”住了。张群与他浅溪一样的妻子任晓红,实在太不一样了。

他只是这样回答苟超:以前吧,我对她是有感情的……他没把话说完。

苟超猜想了他的后半句话,说,既然这样,那就拒绝算了。大不了,从今往后一刀两断,未必她还去告你不成?虽然上面有政策,公务员搞婚外情一律开除公职,可你是公务员,她也是公务员,你怕什么?

刘汉民倒不是担心这个。他相信,即便张群是无业人员,也不会去告他。张群不是那种人。

喝酒喝酒,苟超举起杯,我俩碰一下,自从坐下来,我们还没碰过呢。

刘汉民跟朋友碰了杯,没有把他已经拒绝了张群的事,告诉苟超。

那天晚上回去,已快到十二点。前两天下过雨,现在又刮着五级穿谷风,竟有些冷,任晓红在厨房为儿子准备奶粉,听见门响,立即出来,取下挂衣架上的一件外套,披在丈夫身上。刘汉民很不耐烦,说都已经回家了,还披什么披?肩膀一抖,衣服掉落于地。任晓红把衣服捡起来,笑着说,大老爷回来了,不得了哇!闻到他满口的酒气,又去给他端茶。茶是醒酒汤。刘汉民不喝,叫她各人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