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群没言声。那种耻辱的情绪,再次泛上心头。
曹全生怕妻子不使劲儿,急忙申诉厉害:你想想,珊珊凭自己的能力,今年考不上大学,复读一年,明年照样考不上,这是明摆着的。她只能依靠巴州中学烂到心子里去的考风。可任何事情都是物极必反,巴州中学的考风烂了好几年了,要是今年一过,被人举报到了省里,明年自然会严肃考纪。到时候,我们珊珊真的就只能当蜗牛和孬火药了。
张群挥了一下手,我知道,你别说了,你这样说,好像珊珊只是你的女儿不是我的女儿一样。
曹全憨憨地笑了,然后问,你真的那么有把握?真的不需要我们去刘文洁家里走动走动?
张群说,不,不需要。
两口子躺到床上去,又说了一阵话,曹全就睡了。张群却睡不着,开始想哭没哭出来,此刻,泪水泼泼洒洒地直往枕头上流。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流泪,只觉得咸的苦的辣的酸的,什么滋味儿都有。但在她心里,始终有一盏灯挂着,这盏灯就是刘汉民答应了她,女儿终于有靠了。
为此,她觉得日子亮亮堂堂的,几天来,她在家里一改往日的脾气,对丈夫温柔,对女儿和气,有几次珊珊故意拿话阴阳怪气地刺她,她不仅没发火,还走到女儿身边,帮她理头发。珊珊不让她理,身子一趔躲开了,但在她手上,留下的却是对女儿的怜爱。她近乎快乐地想,珊珊,你现在不跟妈妈好,到时候就知道感激我的。她还想到不久的将来,女儿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往她怀里扑的情景,幸福的笑容便在黑暗里绽开……
谁知道几天过去,刘汉民竟来一句“办不了”!
她说,汉民,你别吓我了,你把我的汗都吓出来了。
刘汉民沉默。他的沉默就如同一块流冰,闷头闷脑地朝张群撞过去,让她心凉、恐惧。她多么希望刘汉民所谓的“办不了”,只不过跟她开玩笑,就像情人之间习惯耍的小情趣一样,但那块沉默的流冰,把她的希望击碎了。刘汉民也在经受撞击。他能够想象,这时候的张群,一只手定是捂在胸口上的,是往那胸口上插一把刀还是吹一口气,是让她痛还是让她喜,全由他说了算。
他有些不忍。
答应她吧,他对自己说。
然而,他说出的话却是这样的:我不是吓你,是真的没办法。我问过我儿子,他说老师没讲过可以带手机进考场。我想也是,高考呀,中国选拔人才最重要的手段呀,怎么可能允许作弊呢?
可珊珊的老师说过的!张群急了,老曹去学校,是珊珊的班主任亲口对他讲的!
刘汉民又沉默了。好一阵才说,可能因为班次不同,要求不一样吧,反正我儿子的老师没讲过。
不对不对,张群语无伦次,老曹说,珊珊的班主任苏老师提到这事的时候,你儿子的班主任也在场。苏老师说,只有火箭班前五名学生才不允许帮别人作弊,说他们要冲击省市状元。
刘汉民的喉咙卡住了,像有一粒煮烂的玉米粘在那里,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张群的话证明,用手机发答案过去,肯定是要耽误考试的,否则,前五名学生为什么就不允许帮别人作弊?
刘汉民的心硬了。他们不帮,我儿子照样没义务帮,哪怕我儿子是学校的一千名一万名,他堂堂正正地考自己的,不帮助别人,也不要别人的帮助!
张群是很敏感的人,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不对味儿,急忙挽回:汉民,我知道文洁特别的优秀,但话说白了,他再优秀,如果不是你儿子,我也不会找到他头上去呀。
刘汉民笑了一声,笑得很古怪。
张群说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话,你儿子是前二十名我找他,是前两百名我照样找他,我看重的不是他能帮我珊珊考得怎样,而是……
看重我们之间的情谊,刘汉民帮她补充完整。
原来你知道的呀!
但确实帮不了,刘汉民说。他的心彻底硬了,硬得像石头了。他觉得张群是在撒谎,或者说是在利用他。因此,接下来的话他就说得特别的冷静了:如果能帮,我怎么会推辞呢?别人的事可以推,你的事绝对不会。你再另外想想办法看,不一定在火箭班找人嘛,还可以去重点班找呀,火箭班真的没讲可以带手机进考场,重点班有可能讲了。
说到这里,刘汉民佯装朝外答应了一声,像有人在喊他似的,随后匆匆忙忙地道了再见。
挂了电话,他大口大口地喘气。
张群跟他恰恰相反,她木在那里,像根长着鼻子眼睛的电杆。刘汉民朝外喊的那一声,傻子也能听出是假的。他在骗我……他一开始就在骗我……
整个下午,盘旋在张群脑子里的都是这样一句话。那句话像总也赶不走的知了。
下了班,张群没急于回家。她进咖啡馆去了。
巴州城的茶馆很多,咖啡馆却只有十来家。张群并不常进咖啡馆,有限的几次,都是跟刘汉民在一起。那几次都是在“漂流木”。巴州城分南北两大城区,其间横着一条巴河,被一座高桥贯通,漂流木咖啡馆在北城桥头,与张群上班的地方,很有一段距离的。她背着坤包,出了办公大楼,沿倾斜的马路走过中心花园,再穿过商铺林立人来人往的牛市街,走得小腿微微发胀,才到了桥头。这时候,桥下的滨河路还比较清静,漂流木门前,更是看不见一个人影。不过这里历来如此。发出尊贵光泽的栗色木门,总是闭着的,迎宾小姐站在里边,见有人走过去,才把门推开来。张群进去后,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外面阳光灿烂,里面却漆黑一团——不照电灯,只点蜡烛,追求的是个情趣——从门窗里漏进一缕光线,都被厚重的垂帘挡住了。张群被带到傍墙的独立小间,服务生让她点单。咖啡的名字都取得稀奇古怪,张群没看单子,说,蓝色的多瑙河。
服务生把咖啡送来后,张群便摸出手机给刘汉民打电话。
拨十遍关机,拨二十遍还是关机!
她飞快地动着手指,不停地按键,越按越重,像不把手机按烂就不罢休似的。
手机没按烂,手指却酸了。可就算她把手指折断也无济于事。
刘汉民的手机始终是哑的,他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她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然后又拾起来,愤怒地也将它关掉。
“蓝色的多瑙河”被捆绑在小小的杯子里,无法奔腾,只冒出袅袅白烟。这种咖啡,是她跟刘汉民第一次来漂流木时喝过的。本来,她今天约刘汉民来这里,是想让他回忆旧事……
那次并不是她跟刘汉民单独相处。开始有四个人,单独相处是后来的事。她在上海的远房表弟跟他一个同事来巴州联系生意,在她家吃了晚饭,出去消遣,本意是带上曹全和珊珊,但珊珊要上晚自习课,曹全要给领导赶写发言稿,只有张群陪他们了。巴州城有什么消遣的呢,南北两城都拥挤不堪,滨河路人少的时候看上去倒算得上漂亮,但到了夜里,只要没下瓢泼大雨,从来就没有过人少的时候,密密麻麻的啤酒桌上,坐着密密麻麻的男女,夏秋两季,多数男人都光着膀子,说话声,划拳行令声,盖过了河吼。漂浮着脏物的河水,被红一条绿一条的光柱切割开。稍微清静些的去处,就是茶楼,号个包间闲聊,或者招人打麻将。而表弟读小学之前就随父母去了上海,求学,工作,时间被填得满满荡荡的,没学过麻将;他同事也不会打。至于闲聊,两家人几十年没走动过,平时也极少联系,有什么可聊的?这真让张群很为难。
表弟也看出她不惯于应酬,掏出手机,说我跟我们队长联系一下。
他同事也茫然了,队长?
念大学时的篮球队队长,比我们高两个年级,前不久我才从一个同学那里知道他的电话。
张群问,那人也在巴州城?
表弟没回话,将电话拨了过去。这一拨,就把刘汉民找来了。
表弟跟曹全一样,长得眉清目秀,倒不像个打篮球的。刘汉民却像。他一出现,张群就觉得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高壮的人。生活在同一座不大的城市里,平时怎么就没有碰上?张群觉得奇怪。
刘汉民对老校友说,我知道你们还留着殖民地的臭习惯,走,喝咖啡去。
四人坐上出租,去了漂流木。
服务生拿单子过来的时候,没有人去看单子,都随口点了自己喜欢的,而张群从未进过咖啡馆,不知道有些什么品类,脸红筋胀地木着。好在烛光乱影,别人看不到她的尴尬。刘汉民问她,她说,我随便。刘汉民说,那我就帮你点哪,来杯蓝色的多瑙河吧。
那天夜里,四个人聊到将近子夜;其实只是三个人聊,张群听。在张群看来,世界被分割成了若干小块,相互间不能沟通,也不能理解,比如她认为巴州城最适合居住,巴州的方言最好听,其他各地,无一例外都比巴州城逊色;她有时感叹:那些生活在别处的人,说着那样的话,吃着那样的饮食,呼吸着那样的空气,是怎么活下去的呀!她很同情他们。今夜一席谈,让她大开眼界。刘汉民跟她一样,是地道的巴州人,可他跟她表弟和表弟的同事,说得特别投缘。他跟她表弟都在上海某大学念书,还是球友,说得投缘并不奇怪,而跟表弟的同事——那个多少有些矜持的苏州人,却是初次见面,可他们的话题和生活方式,都能得到彼此的呼应。这让张群认识到,就是在巴州城内部,人与人之间也是有天壤之别的。快到零点,表弟和他同事要回宾馆去,明天上午八点钟,他们就要离开这里回到上海。刘汉民付了账,几人出了漂流木,招了辆出租,刘汉民坚持要把二人送到宾馆门口,张群自然也跟着送。刘汉民个子大,坐的副驾,到宾馆门口,刘汉民和张群下来跟他们握手,回到车上时,刘汉民却坐到了后排。那时候张群还在跟表弟道别,上车时发现刘汉民换了位置,犹豫了一下,看是不是自己另外招辆车。
刘汉民说,上来吧,就巴掌这么大个城市,转一下就是了。他往旁边挪了挪。
张群上去了,缩手缩脚地傍刘汉民坐下。
刘汉民问,你住哪里?
张群说了个地方。
刘汉民对司机说,去马蹄南街24号。
车子启动的时候,刘汉民把一条胳膊搭到了张群的肩膀上。
往后的日子里,张群不止一次地检讨自己那天夜里的行为。刘汉民的胳膊一过来,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她就把头偏到了他的胸膛上。伸胳膊和偏头这两个动作,变成了一个动作。她的眼神是迷离的,缭乱的,脸发烫。刘汉民吻她,在她额头上作了极其短暂的试探,就吻到嘴唇上了。直到司机停了车,说声到了,两人才分开。见面的时候,他们是陌生人,现在熟悉了对方的气味。张群下了车,给依然坐在车上的刘汉民挥了挥手,迈着小跑奔向几米外的铁门。
刘汉民的气味追着她跑,一直追到她心里去。
没过两天,他们就在嘎云宾馆约会了。
张群对刘汉民说,我还是喜欢抽烟的男人。
她是在为自己那天夜里为什么跟刘汉民配合得那么天衣无缝,今天夜里为什么又听从召唤来宾馆跟他约会,作必要的解释。但这解释是不成立的。曹全同样抽烟,且烟瘾比刘汉民的大。实实在在的,她是被刘汉民吸引了,这两天,她都处于迷幻的状态,刘汉的气味像一只藏在她身体里的鸟,动不动就扑腾一下,像是渴望着飞回自己的窝。细想起来,刘汉民高大的身坯,修长的手指,还有中气十足的胸音,都成为吸引她的原因,但不是最深刻的原因。最深刻的原因张群知道,只是不愿意面对。——那是刘汉民的生活方式。那种生活方式,比她熟悉的那一套更开阔,也更洋气。
这种生活方式曹全从来没有引领过她,更没有给予过她。
正因此,在跟刘汉民交往的三年多时间里,她才不找对方索东要西。
她害怕那样做会让自己丢掉尊严,会让刘汉民看不起她。
以前,她觉得刘汉民是理解她的,所以几年来只送过她一个海洋动感仪,那东西不算大礼,在她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今天,她的看法有了变化。她觉得刘汉民根本就不想送她礼物。
为什么要送呢,你自己那么贱!独坐在咖啡馆里,面对纹丝不动的烛光,她恶狠狠地对自己说。平时不送你,已经答应了的事情,也反悔,照样不送你!
交付身体的时候,女人跟男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男人把自己摆在强势的地位,女人却不能不算计,自己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两人鱼水交欢,可以不算计,但到了某一个时刻,比如今天,不算计一下是不可能的。张群认为自己失去得太多。
在这类事情上,所谓“太多”,只是一个虚数,一种感觉,认真数,却数不出个一二三来。
所以才让人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