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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矿山,因条件所限,自由恋爱的并不多,矿上倒是有一个舞厅,偏偏遇上我们几个都不爱跳舞,教师的身份,本身也是一种限制。这些扑到眼前的女子,当然不会自己上门求亲,而是按照乡下的规矩——矿区差不多也就是乡下——请了媒人,媒人一串跟一串的,成天来我们这排平房走动。

那些天真是应接不暇。媒人进了谁家的屋,彼此都清楚,当媒人离去,几个男人会坐在一起,议一议。有一天,晚饭过后,媒人老半天也没从刘畅的屋子里出来,我们等不及,辅导晚自习课去了,下课之后,几人去找刘畅。刘畅喜形于色的,说给他介绍的那位,在机电厂上班,本姓欧阳,但简化了,只单姓一个阳字,技校毕业,刚过二十岁。我越听越不对劲,问他,你看过她照片没有?刘畅说看过了。我说那张照片上的阳妹子,是不是穿着白色线衣,袖子老长,把手全都笼起来的?这回轮到刘畅觉得不对劲了,你怎么知道?我笑岔了气。今天中午别人才给我介绍过她,且是同一个媒人。

刘畅闻言,气恼得一张脸憋得血红。谁知,我的笑还没收住,洪金辉又说话了,洪金辉说,昨天傍晚就把她给我介绍过了,还说等两天就去看人的呢!严肃的洪金辉无法理解,怎么给他介绍了,还没看人,更没表态,就又介绍给了别人,而且介绍了两个?谁知,他话音刚落,冉强将手掌一轮:洪金辉你算啥,虽然我是今天早上才听媒婆介绍的,可媒婆说,她愿意在机电厂亲自给我焊接一副哑铃,让我锻炼身体!冉强把双臂举了几下。他个子瘦小,看上去跟付昕差不多瘦。刘畅盯我一眼,又盯了洪金辉和冉强一眼,再也撑不住,恼怒不起来了,拊掌大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他妈的,真好玩!他说。

矿上待嫁的女子那么多,这边的男子只有六个,而杨贵华已经跟李冬梅恋爱上——现在,两人再不跟我们一块儿坐在食堂的餐桌上吃饭,都是杨贵华把饭菜买回,送到李冬梅的房间里去,你一勺我一勺的——除掉杨贵华,只剩五个,媒人为做到万无一失,往往把同一个女子,给五个人都介绍一遍,谁看上给谁,要是几个人都看上,就依先来后到的原则。

正因此,我们五个人,谁也没去跟任何一个女子见面。

媒人并不气馁,依然不辞辛劳,往平房里跑,我们也只好接待。这么说,好像我们不愿意接待似的,其实不是;五个人中,只有盛东民慢慢退出了,不再应承媒人,其余几个,都还兴致勃勃的,无论是技校生,还是初中也没读满,甚至只念过小学的,无论是机电厂的,服务公司的,还是洗衣坊的,都会让我们向往一阵。向往的倒不是女人本身,而是觉得,在未来的日子里,这其中的某一个人将跟我们共同度过,就免不了涌起一股麻酥麻酥的暖流。

这却把跟我们同来的女性冷落了。李冬梅自是名花有主,谢明燕和付昕呢?她们开放着,却没人看见。媒人也从不往她们的房间里去。主要的原因,是她们的大学生身份。这是有一种观念的,女人傍男人,天经地义,男人傍女人,就被人瞧不起了。似乎只有领导才配做谢明燕和付昕的丈夫,然而,凡当了领导的,都已结婚生子;矿里如此,学校也如此。

当然,除了领导,就是我们几个,但我们几个谁也没对她们发生兴趣。

继杨贵华和李冬梅不跟我们一块儿吃饭之后,谢明燕和付昕也不去食堂了。她们自己做饭,炊具放在谢明燕的屋子里,两人搭伙。烧电炉,又干净又方便,不一会儿工夫,饭菜就熟了。生在煤矿,电总是不缺的,虽然矿上为防火灾,明令禁止烧电炉,但对烧电炉的住户,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跟我们,她们也生份起来,甚至带着敌意。有天中午,谢明燕在洗衣槽洗鞋袜,我从走廊路过,跟她打招呼,她不理,那时候她正拎开水笼头,往水槽里放水,我以为是因为水响,她没听见,便站到她身后去,对着她胖嘟嘟的、白如嫩藕的脖子,大叫一声,她连头也没回,更没应声,像没有我这个人,弄得我一脸的尴尬,不知道在哪件事情上把她给得罪了。

我心里不能装事,当天晚上,我从教室出来,正碰上付昕也从隔壁教室出来,就拦住她,把那件事说了。付昕沉默了一下,说你放心,你没有得罪她。

又说,你们这些人,太没出息了。

付昕长着一颗虎牙,说完这句话,她把嘴合上,但那颗虎牙还留在外面,在灯影里闪闪发光。

我理解了她的意思,无言以对。

要是她们知道,我们五个谁也没去向她俩求爱,并非不敢,而是没兴趣,她们会受到多大的伤害。

生活变得有些混乱,有些朦胧,好在终于放寒假了。二十多天的假期,加上中间插着一个闹哄哄的春节,足以把许多事情忘掉。开学前两天,我回到了学校,那时候大部分人都来了,个个脸上都有一股新鲜的气息,连谢明燕和付昕,见到我们也笑,彼此问问春节过得如何,再问问家里的情况,父母的身体。那种类同于兄弟姐妹般的情谊和气氛,因为久违,所以珍贵。

我回校的当天晚上,几个人去菜市场买了许多东西,搬进谢明燕的屋子去烫火锅。大家动手,洗洗切切,没多久,菜准备好了,火锅底料也热腾腾地熬开。谢明燕说,没那么多碗筷,去把你们自己的拿来吧。碗筷拿来后,闻到满屋里飘着牛油香。付昕麻利而安详地把锅面上的黄色泡沫舀去,谢明燕则把葱花和蒜泥加进我们碗里。随后,付昕往每只碗里舀鲜汤,让我们大滚的喝下去,出出汗,去湿。百节这地方,被山围困,风吹不进来,雨却没少下,湿气是很重的。

李冬梅是不做事的,我们去走廊水槽边洗菜,她也只是站在一旁,怀里抱着个暖水袋,说这样菜可用刀切,那样菜却只能用手撕,因为一旦沾了铁器,味道就丢了。听上去很内行,其实没一样说到点子上。杨贵华倒是勤劳,菜洗得又快又干净,还要不停地附和李冬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杨贵华就不再对李冬梅刻薄了;非但不刻薄,还不放过任何机会,向别人标榜一下李冬梅的能干。本来应该用“表扬”而不该用“标榜”这个词的,但杨贵华表扬李冬梅的时候,明显带着崇拜,如果李冬梅在场,他说话就带着甘居下位的口气,因而说成标榜,似乎更确切些。

正式开吃的时候,杨贵华又是抢先一步占据话头,说到李冬梅的英语多么了得。春节期间,先是杨贵华去了李冬梅家,然后李冬梅又到了杨贵华家。李冬梅的老家在开江县一个百年老镇上,杨贵华的老家在宣汉县城。几年前,宣汉县发现了储量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请来了一些外国专家帮助开采,外国专家住在县城一家酒楼里,因杨贵华和县委某主任是高中同学,县里请外国专家团年的时候,也把他和李冬梅叫上了,李冬梅就在餐桌上跟外国专家用英语交流,叽哩哇啦的,说了好一阵,还唱了几首英语歌,其中一个专家说:密斯李的歌比他们国家的歌星还唱得好!

杨贵华叙述这件事情的时候,李冬梅安静地咀嚼着谢明燕拈给她的耗儿鱼。无论说话还是吃饭,李冬梅那张丰润柔韧的嘴,都张得很小,咀嚼的声音自然听不见,只有吹弹即破的腮帮,在轻轻地蠕动,相当的淑女。杨贵华则显得很昂扬,再香的食物也没时间吃,每说一句话,眼睛就朝外鼓一下;疣子上的黑毛是剪掉了,脸上却油光光的,像把牛油熬出的气体和气味,都吸附了一样。

人家说得这么山高水长,听的人自然要应和几声,我们都不看杨贵华,而是看着李冬梅,说李冬梅你真厉害呀,真不愧是张校长说的“才女”,你是念书的时候英语就好,还是毕业后突击出来的?李冬梅嫣然一笑,说我念书时英语就好,这边来也突击了一些。冉强说,你既然给外国专家都唱歌了,也给我们唱一首吧,我们还从没听你唱过歌呢。李冬梅又是一笑:要说唱歌,还真是我的强项,念高中的时候,我差一点就向歌星方向发展。于是大家齐声邀请她唱,可她既不说唱,也不说不唱,反正就是没有声音。

席面上有了一些难堪。

一旦出现这种局面,就很难挽回。好在谢明燕和付昕像两个尽职尽责的主妇,给大家夹菜,添汤,领头说一些平平淡淡的家常话,才敷衍过去了。

只有盛东民和刘畅没参加今晚的聚会。盛东民是今天下午才到的,说他太累,肚子又不好,不想吃。不想吃来坐坐也行啊,等把一应东西准备齐全,付昕去叫他,却发现他不在屋子里。刘畅早就到学校来了,甚至有人说,他根本就没离开百节。他的老家很远,在川西绵竹;我们九个人的老家都比较远,但除了刘畅,都在川东地界,也都属达州市管辖。远,不是刘畅不回家的理由,他的真正理由是留下来相亲。相亲的对象,就是机电厂的那个由欧阳变为阳姓的女子。对此,五天前就来学校的洪金辉知道内情,说那女子叫阳霞,是阳青的姐姐。

阳青是谁呢?是姚中庆的女朋友。姚中庆来百节不到三个月就谈上的。

我和冉强相视而笑,没想到刘畅竟有这一手。他把自己的“政治经验”学说,运用到生活中了。可他还说过,他不愿意跟先于我们到百节来的教职工有任何牵扯,怕跟他们打成一片后挫损了意志。可现在,他和姚中庆准备娶同一家的女儿,成了老挑,那牵扯可就大了。

正说刘畅,刘畅就来了。是跟姚中庆一起来的。两人都把外套披在肩上,像早些时候的下乡干部。他们明显喝过不少酒,耳根透红,刘畅脸上的小疙瘩,仿佛一粒粒凝固了的血珠子。刚进屋,刘畅就大声武气地训斥谢明燕和付昕:请他们烫火锅,为什么不请我?谢明燕在自己床上铺了张布单,让两人坐下,又去给他们准备餐具,说我们是打平伙。付昕的嘴却不饶人,斜眼看着刘畅:你要是想告诉我们你到岳母家喝酒去了,明说就是,没人嫉妒你。刘畅笑起来,姚中庆也笑,两人边笑,边勾肩搭背的,说他们今天晚上喝了多少白酒,又喝了多少啤酒。

有了两个醉鬼的加入,屋子里再次闹热起来,说话的音量也提高了许多。

只有洪金辉没做声。自刘畅和姚中庆进来后,他就没说过一句话。

过了些日子,有天中午,姚中庆到我屋里来,说有个教学上的事需要商量。最近他被提拔为语文教研组组长。——顺便说一句的是,对教书这个职业,我们说不上热爱,但都是相当认真的。凡走上教学岗位,百人之中,有九十九个都会认真,这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你面对的是人,是一双双活泛的眼睛,想不认真都不行。既然商讨教学,我问姚中庆,是不是把盛东民也叫来?姚中庆说,不必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俩议一议就行了。我知道他不喜欢盛东民。学校比我们老一批的教师,大都对盛东民另眼相看,认为他古怪。他本来就古怪,放假前的那段时间,变得更加古怪了。应承了一阵媒人,他就闭门谢客,门闭起来,有时候在家,有时候不在家,不在家的时候,是到“红光满面”去了。他酒量并不大,更不独自饮酒,去那里干嘛呢?这学期开学后,他往“红光满面”跑的时候越发频繁,我们也才知道,他是去陪朱姓妇人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跟他感情也相当好。我们原以为,朱氏修行去了,自然而然就没有丈夫,谁知她还有丈夫,在掘进队上班,盛东民去得过多,跟朱氏丈夫闹了矛盾,两人还在食堂外面吵过架。这件事在矿上被传得风雨交加的,都不理解盛东民为什么要那样做。

说是商讨教学上的事,其实没什么好商量的,只不过是关于几个文言词句的解释,参考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文言词典上也很方便就能查到。姚中庆找我,真正的目的,是心里憋着话,想找人说。

那时候恰好洪金辉也来了。这家伙能弄一手好泡菜,自己买了个小小的陶罐,泡了些豇豆和白菜梗进去,盖子一揭开,老远就异香扑鼻,昨天我随口说了声,让他教我,今天他就来问我是否把陶罐买回来了,其实我哪有那心思。见姚中庆很神秘的样子,明显有话说,洪金辉觉得自己不便听,准备离开,而姚中庆却拉住他,说坐啊,坐啊,他便坐下了。

姚中庆去把门闭了,先笑几声,才煞有介事地问:你们找到女朋友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