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是什么事呢!我说,你是不是也想当媒人?
姚中庆把鬓发用指尖挑了一下。他皮肤白净,鬓发自然卷曲,长得有几分帅气,是典型的白面书生那种,只是不知为啥,他脸上老带着一些或明或暗的伤痕。
他说我才到矿上一年多,认不了多少人,给你们当媒人,还不够格。——你们应该向刘畅学习。
刘畅的女朋友阳霞,我们已经见过了,脸嘴儿很一般,人挺本份,跟她妹妹阳青,像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阳青可用俊俏来形容,走路时身姿挺拔,小时候明显练过舞蹈,一站下来,腰又微微弯曲,连衣服的褶痕里,也探头探脑地显露出藏不住的妩媚。关键是阳青机灵。碰见熟人,她从不像姐姐那样打招呼,可她的眼睛活泛,幽深,里面有捉摸不透的内容,而她姐姐虽然礼貌,可眼里一是一,二是二,一加一也只能等于二。这种对比,姚中庆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并深感骄傲。
姚中庆虽然去年才中师毕业,可他念中学的时候,多次留级,因此年龄比刘畅大,这时我给姚中庆开玩笑,我说中庆,你恐怕要依阳青,把刘畅叫哥才行呢。
我就是亏在这里啊!姚中庆做出很痛苦的样子说,你们不知道,媒人当初给我介绍,说的是阳霞而不是阳青,我去她家里见人,她父母回避了,但阳霞让妹妹陪她,结果我把她妹妹看上了。两天过后,吃了晚饭,我去约看电影,进屋就说:阳青,我们看电影去吧。当时一家人都在,都愣住了,阳霞和阳青的脸,都像浸出了血。这时候当爸爸的指着大女儿,说了声:她叫阳霞。我像没听见,又说,阳青,我先去电影院门口等你啊。我在电影院门口等了足足一个钟头,电影早就开映了,才看见阳青像影子一样飘过来。她说:你为什么不约我姐姐?我看上的是你,为什么要约你姐姐?她说,我妈妈哭了,哭得伤心断肠的。你姐姐呢?她开始也哭,后来就不哭了,还劝妈妈,然后又劝我快来,免得人家久等,要不是她劝,我是不会来的。
说到这里,姚中庆笑了。他把自己的骄傲说了出来,希望有人分享,但他很快意识到,刘畅跟自己在同一个单位,这种话是不应该在同事间说的,眼神里浮起一丝后悔,站起身,走了。
我只是当成一段故事来听,洪金辉却不。不管阳霞是否好看,是否聪明,媒人是最先把她介绍给他的,尽管后来又介绍给了别人,但大家都没去相亲,这事就过去了,总算没失兄弟情份,谁知刘畅春节连家也不回,利用这空档,撇开众人,跟阳霞把关系定下来。这实在太成体统了。洪金辉把姚中庆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给了刘畅。目的不是挑拨姚中庆和刘畅的关系,而是让刘畅难受。
学校没什么娱乐,我们来之前,那么多年的时光,也不知教职工们是怎么过的。因学校与主矿区还有段距离,放学后,这里就沉寂下来,楼房,山野,田园,都如同坠落到远古的岁月里。以前我们闲聊,打牌,喝酒,去旁边的球场上疯,多少还弄出一点动静,现在这点动静早就没有了。
杨贵华、李冬梅、刘畅,都有了各自的世界,跟我们打堆,自然抽不出时间,也没有心情。盛东民同样有自己的世界,对别人异样的目光,他不管不顾,当然解释是有的,他说,朱氏跟她丈夫,虽没办离婚手续,但关系早就名存实亡,那男人几年前就有了同居女人,对两个儿子,从来就没照管过。这解释并不能服人,人家的儿子,管不管与你有何相干?对盛东民的家史,我们并不了解,大家猜想,他是不是跟那两个孩子一样,从小没得到过父爱?总之,他跟我们,几乎没有任何私下的交往了。
至于谢明燕和付昕,只要不是进教学楼,都是手挽手地来,手挽手地去,那关系,仿佛水也泼不进的。还剩了三个,我,洪金辉,冉强,所教科目不同,加上洪金辉太正经,由于过分正经,免不了斤斤计较,冉强呢,不仅人瘦,声音也瘦,尖利如刀,听他说话,感觉身上在被一刀一刀地割,吃力而且痛苦,因此我们三人虽依旧还是单身汉,却没了单身汉之间的那种粘合力。再说,我们的教学任务都很重,上学期,学校还保留了几个从农村招聘来的代课教师,这学期把代课教师全都放回家了,他们所担的课,分摊下去,我以前教两个班,现在教三个,洪金辉教四个班,冉强则把初二、初三两个年级的英语课都揽了下来,上课就跟打仗一样。
九人构成的那个团体,可说是彻底瓦解。念大学的时候,只要遇上周末,我们都喜欢睡懒觉,刚毕业那阵,却不喜欢睡懒觉,天麻麻亮,就起了床,哪怕啥事不干,只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闲逛,也不愿横在床板上;而现在,只要时间允许,就赖着不起,跟住在平房西边的教师一样。
真正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刘畅所谓的“打成一片”,终于成为事实。打成一片不是形影不离地抱成一团,而是认同了别人所过的、你本不想认同更不想过的那种生活。
学校的死气沉沉,张校长也感觉到了。张校长从四十岁就当百节煤矿子弟校的校长,当了十多年,也没感觉到死气沉沉,此刻却感觉到了。这是有个对比的。与我们来校之初对比。我们的到来,与学校旧有的气氛之间,有意无意的在进行着一场和平演变,演变的结果,是旧战胜了新。然而,获胜的一方,永远都不可能胜得那么干净彻底,不可能丝毫不沾染失败者的气息,更何况这种胜利不是三下五除二的战争得来的,而是演变得来的;所谓演变,就有浸润的意思。有天张校长说,怎么搞的呢?这日子为啥这么没意思呢?那天是星期六,下午学放得比较早,太阳歇在西山头的松垛上,大如轮盘,柔和的光焰,一缕缕地透过松针,照射过来,把田野和学校的楼房、道路,染成一片金辉。张校长就站在平房西边的金辉里,说了这句话。
吃晚饭的时间没到,再说周六不上晚自习课,也没必要急着去吃晚饭,许多人围在张校长身边,作一些必要和不必要的交流。那地方有坡石梯,石梯外侧是石栏杆,人也分布得上上下下的,或倚或坐,很松弛。张校长这人,说话做事虽然霸气,却没架子,只要不在工作中,他是很随和的。
可这时候没人应他的话。
老教师和新教师的心里,都各有了一份怅惘。
看这样行不行,张校长说,我们自己组织一个舞蹈队,自己编,自己学,然后又表演给自己看。矿上的舞厅,越来越不像话,灯光红一条绿一条,像切西瓜那样把人切开,跳的舞呢,无一例外,都是面贴面的,实在不好看。平时要求大家别去舞厅,倒不是对你们不放心,而是太不雅观了!张校长像女人那样不好意思地笑了,又摇摇头,问:你们的意思呢?
李亚老师接过话:张校长,你那么熟悉舞厅的情况,是不是经常去?是不是也写了不少诗?众人大笑。这里有个典故:前年夏天,矿上闹了一起离婚案,是一对退休的老夫妻,结婚都快满四十五年了,有天,老头子不在的时候,老太婆收拾房间,从卧室的三屉桌里,取出一大堆笔记本,翻开一看,竟全部是诗,老头子写的诗!老太婆可从不知道老头子会写诗,一时间有种奇异的新鲜感,就坐下来看,开始几句是这样的:“头发黑,皮肤白,腰肢乱摆眼儿斜。”老太婆尽管文化不高,但老头子的诗明白易懂,一看即知是写给女人的。几大本诗,全都写给女人,且每首诗的后面,都落了创作日期。老太婆翻到最后几首,心里一鼓捣,发现这几天,或者中午,或者晚上,老头子是单独出去过的,就跟今天一样。她不动声色,跟踪调查,终于发现老头子是去了舞厅,心里那个气,非离婚不可!最终是否离了,没人关心,但这段故事是传播开了。
见李亚这样问,张校长冲到李亚面前,要搂住她跳舞。大家笑得更厉害,因为李亚是个高个子,张校长的头只能到她的胸部。听说,李亚的女儿比她还高,在这学校读到初二,就离家出走,独闯深圳,现在已在深圳当了车模。这可不是李亚期盼女儿要走的道路。又听说,李亚字写得那么好,就是女儿出走之后,她的伤感无以排遣,才去习帖的。
这气氛奠定得非常好,张校长很高兴,决定从今天晚上开始,就把场子拉起来。
吃罢晚饭,愿意参加的都去天桥集合。
初中部和小学部,相隔很近,一座弧形天桥,将二者连成一体。之所以选在这里集合而不到球场上去,是因为天桥敞阳,夜里,明亮的路灯把桥身照耀得如同白昼。到场的并不多,除张校长外,基本上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张校长说自己编自己学,可由谁来编,又由谁来教?——我们谁也没想到,张校长竟是跳舞的高手!他那么矮,满身的赘肉,可录音机里的音乐一起,那满身赘肉就像长在他身上的羽毛,让他腾挪,飞翔,空灵而且生动。
“文革”时期,百节煤矿跳“忠字舞”,就是由张校长把大家教会的,那时候他二十出头,只是生服公司的一个普通职员,跳那干系重大的舞蹈,他并没专门跟人学过,只是去外地看别人跳过几场,就把舞步全都记住了。除了“忠字舞”,他还自编自创了“永远跟党走”、“永不落的红太阳”等一系列“永”字头舞蹈,小小一个百节矿,文艺演出不仅在矿务局拿奖,还在全市拿奖。现在他教我们跳,自然还是当年的那些老套路,“忠字舞”是不跳了,其他的,比如《北京的金山上》、《颂歌献给毛主席》,都跳得十分扎劲。几十年不跳的舞,张校长竟没有忘记,一招一式的,根本不需要想,音乐自会让它们从他的肢体生长出来,就像春风吹绿树枝。他是在回忆自己人生的春天,特别的忘情。
我们这群人,因为新奇和好玩,差不多也跟他一样忘情。
学得最快的是姚中庆。他长得帅,估计念书的时候没少进舞厅。一段时间之后,如果某个周末张校长有事,姚中庆就充当我们的老师。张校长是很喜欢姚中庆的,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培养他。
本以为这种文娱生活会持续下去,却被一记耳光扇掉了。
挨耳光的就是姚中庆。谁敢打他呢,当然只有他女朋友,阳青。
在一些不谙世事的小青年眼里,女人之间的重要差别自然是长相,然而,略阅人世,就会明白,女人之间的重要差别其实不是长相,而是性格和教养。阳青跟她姐姐比,性格和教养上就天悬地隔。阳霞很独立,阳青的骨头却是长在姚中庆身上的,需要靠,所谓小鸟依人。这也是让姚中庆骄傲的地方,——他把阳青对他的靠当成对他的爱。两人好的时候,阳青也确实爱他,爱得发粘,发腻,爱得在姚中庆的世界里,只能有她,而不能有别的。她一开始就反对姚中庆跳舞。又不是跳交谊舞,更不是贴面舞,怕什么呢?她不怕什么,就只是需要姚中庆陪。她是一根藤蔓,天生要有一棵树缠的。每个周末的晚上,音乐刚起,她就到天桥的一头站着,不说话,也不笑,不管遇到在我们看来是多么滑稽的场面,也没见她笑过。事实上,她就没大往我们这边瞧。她冷淡着脸,望着别处,偶尔才把细细的脖子扭过来。那时候,我们往往笑得前仰后合,而她呢,只看一下,就把头别过去了。这似乎显得我们很傻。趁这空档,姚中庆跑步到她身边,抢时间跟她说几句话,她不回应,只把眼睛一翻,下巴一扬,望着宝石蓝的天空。这明显是不高兴了。
张校长也不高兴,他知道阳青到这里来,是等姚中庆的,至少要练两个小时,你何必站在这里干等?这分明是在给姚中庆施加压力,让他跳得越来越不尽心。张校长曾经邀请过阳青,让她一起跳,她只哼了一声,像不屑于与这群人为伍。既然愿意等,你就等吧,张校长不再理会她了。可这却苦了姚中庆,他向阳青身边跑的时候日渐增多,张校长转过头咳声嗽,他也要跑过去说上两句。
这天,姚中庆低三下四的,说了好几句,也不见过来,张校长实在看不下去,说,姚中庆,你回去算了。姚中庆不愿在众人面前输了志气,笑着大声回答:谁说回去?再跳一个钟头!
话音未落,嘡的一声,他挨耳光了。
我们的那份吃惊难以言说。同时也明白了,姚中庆脸上为什么总有或明或暗被抓挠出来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