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成都起了雾,城市在白雾中将霸气藏起来了,多了几分平和与温顺。成雨在清溪路上走了300余米,就到了二环路南侧。南侧没有什么商厦店铺,人行道两旁,种着成排的垂柳。凑近了看,一些仅有拇指头那么大的鸟,在枝条间无声地蹦跳着。成雨本想穿过二环路去北侧的石人坝(那条街道开发较晚,找个事做可能也容易些),可她到了二环路,看到这种难得的景致,加上深雾的遮挡,就有了一种解放的感觉,也暂时不想穿过马路去找工作了。
她就沿着二环路朝前走。不知不觉间,雾散去了,她一看时间,已经这样步行了两个多钟头。前面50米,向左边拐,就进入成都非常繁华的蜀风路。城市又呈现出它本来有面目。
在天生时,成雨觉得城市是可爱的,城市给她丈夫提供了施展才能的舞台,为儿子提供了读书的学校,为生活提供了方便,也为她提供了可以走可以玩的地方,那时候的城市是是柔软的,温暖的。可是现在的城市,却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城市明显是在拒绝她。一时间,她弄不清这是中等城市和大城市的区别,还是有钱和无钱的区别。她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些,只是后悔本来是出来找事情做的,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蜀风路虽然繁华,但不可能给她提供机会,这里是商业街,公司店铺有内地人开的,也有香港和台湾人开的,还有外国人开的,全都不以规模取胜,而是以精致和高档在成都乃至整个西南地区闻名,两年前,成雨一家从九寨沟回来,路过成都,她曾来这里转悠过,那次她打算到此买一件皮大衣,但最便宜的也是六千多元,她就说什么也舍不得了。虽然舍不得买,但她在里面转悠是很轻松的,那些五光十色款式各异的钻石,给她带来无比的愉悦……
日子才过去多久?她怎么变得连到这里望一眼也感觉自卑和恐慌?她的生活究竟是在哪一点上出了毛病?
此时此刻,成雨不愿意去想它。
她本想沿着来路倒回去,可她的身体里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使劲将她往蜀风路上拽。她也就顺从了这种力量,走入了那条用大理石铺就的宽敞大街。轻柔的音乐从店铺里流泄出来,带着对物质的渴望,而且沉醉于物质所赐予的快乐。成雨觉得有些迷乱。不要说她,就是那些一辈子经营精神生活的人,走在这样的大街上,听到这样的音乐,都会有迷乱的感觉。成都一位与世无争行为怪异的老作家,就曾在某家报纸上撰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规劝人们轻易不要踏上蜀风路,因为蜀风路“是一个美丽得惊人的荡妇”。
成雨并没有进店,她只是在店门外的人行道上慢慢地走,连眼光也尽量控制着不往店子里溜,可她却感到特别的劳累。不是走累了,而是内心的挣扎让她消受不住。她暗暗地骂自己:有几个钱花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大想来这些地方,没钱的时候,却偏偏往这些地方钻。她甚至怀疑自己之所以没去石人坝找工作,就是为了到蜀风路来看看。人怎么就这么贱皮子呢!
当成雨走到街道中段,正准备坐公交车回家的时候,猛然间看到了两个从珠宝店出来的人。
——这两个人是何大坤和他的老婆。
这两个人像被人扔到成雨面前的两枚炸弹。
成雨心里一顿,像是发怵,又不完全像。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害怕一动就会引起何大坤夫妇的注意。她希望那两个气宇轩昂的人(何大坤老婆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铂金项链,从她不停地抚摸那串项链判断,那是刚从店里买来的),被川流不息的人群带到远处。越远越好!
何大坤领着老婆背向着成雨朝前走去。谁知他走了几步,又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来!
他回头的时候,成雨正目不转睛地看他们。
成雨的目光与何大坤的目光相对了。
成雨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过了。
冉晴光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一手拿报纸,一手按着自己的腰部。
要是往常,成雨看到这景象会心酸的。今天她不,一点也不。丈夫是天生百姓心目中的孤胆英雄,可在此时的成雨看来,丈夫事实上是软弱的。他性格中软弱的部分深入骨髓。一个男人,仅仅因为某种冲动,就置自己喜欢的事业于不顾,置自己妻儿的生活于不顾,哪怕这种冲动起源于高尚的动机,也照样是软弱的。
正是丈夫的软弱让她在何大坤两口子那里品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
何大坤是带着公车到成都来的,他虽然含糊其词地说自己此行是有什么公事要办,但成雨一听就是假话,真正有公务办,何大坤不会拿出来说。他没有公务,他是带着公车专门来给老婆买首饰的……
成雨没想到何大坤那么热情。他看到成雨的那一刹那,没有半点的装腔作势,而是兴奋地大叫了一声:“这不是成雨吗?”他老婆回过头来,同样没有装腔作势,两步就扑到成雨面前,拉住了成雨的手。那股子亲热劲儿,好像她们是八辈子的姐妹。何大坤的老婆姓秦,比成雨大几岁,以前成雨把她叫秦姐,她把成雨叫妹妹,可现在成雨却把“秦姐”两个字叫不出口,而何大坤的老婆依然把成雨叫妹妹,她说妹妹,咋在这里碰到你了?说起来成都大,其实也小呢!她这几句话,成雨奇异地感到了久违的温暖。自从来到成都,她就想念天生,想念那里的人。
她只是没想到在成都街头碰到的第一个天生人,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何大坤夫妇。
“我们正准备去吃饭呢,一块儿去吧,”秦姐说。
何大坤坚定地补充道:“当然,那还用说!”
成雨怎么能跟他们去吃饭呢,屋里有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等着她做饭(自从跟成雨结婚之后,冉晴光就没做过一顿饭),再说,她哪有心情跟他们去啊。她说:“何局长,秦姐,实在对不住,我家里有事呢。”
以前成雨把何大坤叫何哥,今天她却突然改称了何局长,她觉得别扭死了。
但何大坤不觉得别扭,他很欣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而且以局长的口吻说:“天大的事也要吃饭嘛,雷都不打吃饭人嘛。”
言毕,他就过来扶住成雨一只肩膀,帮助他老婆把成雨弄到了车上。
走了二十来分钟,几人下车进了一家酒楼。这家酒楼在成都的哪条街巷,成雨糊里糊涂。
刚坐下,何大坤说:“我跟晴光好久没见面了,真想跟他喝两杯酒,叫他也来吧。”
成雨从他的目光和话语中,同样看不出半点虚情假意。当何大坤拿出手机要给冉晴光打电话的时候,成雨差一点就说出了晴光到成都后新换的手机号码。但在启齿的一瞬间,她清醒过来:决不能让他来跟何大坤见面,那对他是折磨……她没说冉晴光的号码,也没说家里的座机号,而是说了自己的手机号(她知道反正何大坤今后也不会打电话来,说出她自己的手机号也无所谓)。她的手机放在坤包里,是关上的。何大坤打了几次打不通,才罢了。
席间,何大坤只字不提天生市梧桐区公安局的情况,也没说“大家还想念晴光”这样的虚言,为此,成雨感谢他。但何大坤挖着问她住在成都哪个位置,买的是多大的房子。成雨没说自己住哪个位置,只说房子根本就没买。没钱买。他们是租房住的,几十年前的老房子,又老又小又阴暗。她说的句句是实,但她说话的口气是不诚恳的,是以半真半假的方式说出来的,
这样,何大坤夫妇就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判断。
说到钱的时候,何大坤夫妇同样在装穷叫苦,但有钱人的装穷叫苦跟没钱人的装穷叫苦是不一样的,前者说这些话时,舌头很滋润,带着某种甜香,后者则是干燥的,苦涩的。
那一桌饭,加上司机共四个人,却花了三百二十三块。买单的时候,何大坤说:“就三百二吧,三块就不收了吧。”服务生说:“你如果不要发票就不收那三块。”何大坤说:“反正是私人消费,不要发票算了。”成雨知道这是何大坤故意在她面前装廉洁,但作为一个执法者,却带头纵容不给顾客法票的行为……成雨想,她丈夫冉晴光是决不会这么干的。
吃罢饭,成雨没请他们去“家里”坐,他们也没提这要求,但何大坤问需不需要送她回家,成雨说不用了,她还要在街上办些事。何大坤没有坚持。
成雨想,其实他早就看穿了我的窘迫……
他们上车的时候,何大坤突然问:“黎小风到你们这里来过没有?”
成雨愣了一下,忙说:“没有呢,她一天忙生意,哪有时间啦。”
何大坤没吱声。但成雨从何大坤夫妇的眼里看出,她表姐黎小风肯定现在就在成都,但黎小风根本就不想跟她这个表妹打交道。来成都之后,成雨给黎小凤打过电话,告诉了她在成都的号码,请表姐来成都后找她,但黎小凤从来没给她来过电话。
成雨心里很难受。
更让她难受的事还在后头。何大坤夫妇跨上车的时候,成雨听到司机问了副驾上的何大坤一句话:“何局,是回玉都花园还是……”何大坤虎着脸,没回话。
但这已经把事情表露得明明白白了,司机说出的一个“回”字,证明何大坤已经在那里买房子了!何大坤的沉默,只不过是不希望她成雨知道这事儿。
玉都花园是成都的高档住宅区,每平米达六千元以上。
这给成雨带来巨大的冲击,更是巨大的伤害。
冉晴光不知道妻子遭遇的事情。他正在生妻子的气。出去晃悠,竟然下午四点过才回来!中午,冉晴光没有吃饭,儿子放学后半个小时(冉成鸣已经习惯了回家就躲进自己房间,只有母亲叫他吃饭的时候,或者要上卫生间的时候,他房间的那扇黄黑色木门才会砰地拉开),冉晴光才下楼去,为儿子买了包方便面回来,让他自己用开水泡着吃。儿子问妈到哪去了,冉晴光没回答;儿子又问你吃什么?冉晴光说别管我,赶快吃了上学去。
成雨知道他在生气,但她无所谓,不过,放下手袋之后,她还是习惯性地首先进了厨房。儿子撕开的那袋方便面包装纸让她触目惊心。儿子学习任务那么重,吃一袋方便面哪里能解决问题?再说,一袋方便面三块钱,有了这三块钱,猪肉也能割半斤了!
她脸青面黑地走出来,带着恨声说:“要是我死了怎么办呢!”
“你放心,我肯定比你先死,”冉晴光说。
他依然没放下手中的报纸。
他的口气是淡淡的,可成雨听出了包藏其中的怒火。成雨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想让成雨对自己这么晚才回来作出合理的解释。可成雨偏不解释。
她去存钱罐里拿了些零钱,出门到菜市场去了。
半个多小时后,成雨回来了。她买了青菜、萝卜和辣椒。在她的计划中,今天应该买一点肉的,但今天已大大超支了,那包方便面花去三块,她跟何大坤们分手之后,也不是走回来的,而是坐公交车回来的;她太累了,再说她也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希望尽快赶回去。成都的公交车有两种,一种是普通车,上车一元,另一种是空调车,上车两元,哪怕是万不得已需要坐车,成雨也只坐普通车,可今天她晕晕乎乎的,鬼使神差地坐上了一辆空调车,待车子启动,售票员请她买票她才知道。车费加上一包方便面,就去了五块。花费太多了,不能买肉了。
她进屋之后,冉晴光破天荒去拉开装菜的塑料袋看了看。
“有多少天没吃肉了?整天吃这些菜巾巾,还要不要人活?”
他将塑料袋扔到了地上。
其实前天才吃过肉的,冉晴光太饿了,因此对肉食特别的想望。而且他的心情那么糟!他刚才看的报纸上,有一篇关于成都房产的分析,从各种迹象表明,成都的商品房还要继续上涨,如果不抓紧时间购房,这辈子恐怕永远都只能住在别人的家里了。他实在需要寻找到一个突破口,好向妻子发泄出来。
成雨将口袋里剩余的零钞摸出来,同样扔到了地上,“好!”她大声说,“我安排不下来你的生活,今后你自己去买菜!”
“我去买菜?我不就变成婆娘了?”
“谁说男人就不能买菜?你去菜市场走走,那里男人比婆娘多!”
这时候,成雨的眼前晃动着何大坤老婆那光彩照人的脸,还有她脖子上那挂铂金项链。她的皮肤不好,以前遇到成雨,她首先就羡慕成雨那水灵灵的皮肤,可现在,成雨的脸干涩了,而她还是以前的样子,甚至比以前光鲜得多。成雨知道,这都是保养带给她的好处。成雨却从来没进过美容店。而且,何大坤家一直请着保姆,他老婆除了打扮自己,没有别的事情可干。
成雨本来不想说自己遇到何大坤夫妇的事情,可想起这些,她心里就窝得发烧。我为什么不说呢,我偏要说!于是她就说了,而且不自觉地带着夸张。
冉晴光听完了,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过了好一阵,他问道:“你说他在玉都买了房子?”
成雨说买了。
冉晴光身体里时冷时热,这样使他的头皮和脸色也细微地变化着颜色。他内心有一种冲动,就是去调查清楚,如果何大坤真的在成都买了那么贵的房子,他就要设法弄清何大坤哪来的钱。但几分钟之后,冲动消退了,只剩下了沮丧。
现在我不是警察了,我有什么资格去调查人家?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怀疑人家?就算他是贪污得来的,是受贿得来的,那也是人家的本事……
想到此,冉晴光的心里被刺痛了一下。这可不是他真实的灵魂。他从来没认为贪污和受贿是一种本事,只认为那是一种堕落。
但这不真实的灵魂,的的确确刺得他心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