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明天去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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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正这时,成雨说:“人家那些人,在职的时候就把窝找好了,哪像你!”

“你眼红了?”

“我是有点眼红。”

成雨老实承认。

“你如果觉得跟我这个穷光蛋过不下去,尽早提出来,免得你错过了光阴。”

成雨有些懵了。她弄不清眼红跟“过不下去”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她也不想去弄清这其中的联系,只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当天晚上,冉晴光一个人出去了。

二十分钟后,他到了一家舞厅门口。

进舞场的人络绎不绝。冉晴光知道那是什么性质的舞厅。眼下,正正经经的舞厅几乎绝迹了,还能活下来的,里面大都跳“黑舞”:男人被允许采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搂着女人跳舞,每跳一曲,都付给女人小费,五块十块不等。冉晴光在门口张望了两眼,横一张黄面木桌卖票的中年妇人立即注意到了他,怂恿道:“先生,我们这里长得乖的小姐多的是!”冉晴光并没听她说话,他此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妇人又说:“进去看看嘛先生,跳不跳随你,门票又不贵,只有三元,我们这里跟小姐跳一曲舞也只收五块。”冉晴光脑子里依然是一片空白,但他的手已经伸进了上衣口袋。

爬上二十余步宽大的水泥楼梯,拐一只角,又爬十余步楼梯,才是挂着塑料帘子的舞厅门。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大汉收票。冉晴光把票给了,掀开帘子走了进去。一片漆黑。他在靠门边的位置站了半分钟左右,才勉强适应了里面的光线。舞池中心是黑压压的蠕动的身子,他的右手边,有一大群等待客人挑选的女人;她们笔挺地站立在那里,一言不发,血红的滚灯偶尔从她们脸上扫过,照出她们期待的目光。这些女人大多只有二十多岁,也有十七八岁的,同时还有三十多甚至四十岁的,天气这么冷了(舞厅里比外面也高不了几度),可她们却穿那么少,无一例外的都露着胳膊,有的还露出半个胸脯。冉晴光带着复杂的眼光向她们瞅。几个女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都把脸转过来朝他笑。他像被吓住了一样,立即从边上绕到了对面。那里有一盏瓦数很低的日光灯,日光灯下有一排椅子,专供舞客休息。

冉晴光就坐在那里抽烟。

他一支接一支地抽。他发现,到这里来跳舞的,大多是中老年男人。这情形跟天生的情形差不多。他看见所有的舞伴都在作亲密的交谈,用嘴,同时也用身体上别的部位,其中一个年龄不下六十岁的老头子,紧紧地箍住一个最多二十出头的女子,屁股不停地鼓捣,可他跟女子说话的表情,却像一个长者在教育孩子。音乐声大极了。音乐声把所有的说话声都压下去了。

宽敞而拥挤的舞厅里,充满了滑腻腻的脂粉气息……

冉晴光接连抽了四支烟,终于站起身来,向那边的小姐走去。

他邀请的这位小姐实在长得不差,甚至可以说是漂亮的,可她却被冷落了很久,冉晴光进来的时候,她就站在靠门的位置,现在依然站在那个位置,而且姿势也没有变一变。在伸出手去的那一瞬间,冉晴光带着怜悯的感情,但女子只是嫣然一笑,就跟着进了舞池。这正是冉晴光需要的,如果这时候女子像这种场合中别的女子那样,猛地扑过来抱住他,一叠声地叫“哥哥”,他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

当他站在舞池中堆拥着的人缝处,一手搭在女子裸露的肩膀上时,他的心紧缩了一下。这是一种堕落。不管找多少条理由为自己开脱,这都是一种堕落。在职的时候,跳黑舞的人是他查处的对象,可是现在,他自己也来跳了。他厌恶透了,简直有一种想呕的感觉。

女子像她习惯了的那样,并不是抓住男人的手跳舞,而是搂住男人的腰。但冉晴光很抗拒,他两只手都搭在女子的肩上,这样使他们之间保持了一个让他能够承受的距离。当滚灯的光线锥到女子脸上时,冉晴光发现她在很怪异又很疑惑地看着他。

女子的确很疑惑,她弄不懂这位先生既然以这样的方式跳舞,为何要到这种地方来;她更害怕的是,这位先生跳罢舞,会不会给她拿钱?他有不拿钱的理由,因为他没有占她的便宜。来这里跳舞的男人,都是想占女人的便宜。他们就为占这点便宜为女人付钱。

女子估计冉晴光是个新手,便掂起脚尖,凑近冉晴光的耳朵说:“先生,你大胆一些,没关系的。”

就在这时候,在冉晴光他们的旁边,一个跟冉晴光年纪差不多的男人,正把一只手伸向他搂着的女人的下身。冉晴光和女子都看到了这景象。女子的眼神里,有一种凄然的滋味儿。

冉晴光什么也没说,放下女子,掏出五元钱塞到她手里,迅速离开了。

他瞧不起自己,他厌恶透了!……

那时候,成雨正在给父母打电话。这种电话她已经背着冉晴光打过无数次了。她希望能找父母借一笔钱,先在成都把房买上,然后再慢慢还。房价还将继续上扬的消息,成雨也知道,她为此把心都焦碎了。

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挣的都是血汗钱,这一辈子,他们很少找人借过钱,更少把钱借给别人,现在女儿开口就要借十万八万,说什么他们也不愿意拿出来。对那些一分一厘地将小钱积累成大钱的人,只有把钱揣在自己包里,把存折捏在自己手里,吃饭才香,睡觉才沉。

今天,父母的意思没有丝毫改变:不借。电话先是母亲接的,母亲总是拖声拖气地叫苦,她说我哪有那么多钱啦,你以为我真的有那么多钱吗?我跟你爸还不是扳着指头过日子的呀,唉……这么长长地叹息一声,成雨就知道没戏了。她叫父亲接电话。在成雨看来,父亲说话的口气虽然强硬,但多多少少还有点商量的余地,跟母亲简直就没法商量,她一叫起苦来,就像永远也晴不了的雨天。成雨不知道父亲已被她缠得不耐烦了,父亲劈头盖脸地说:“冉晴光是个混蛋,所长当得好好的,说不干就不干了,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自己做了拙笨事,现在就知道来求我了!不要说我没钱,就是有钱也不借!”

成雨的心被刺痛了。一阵一阵的痛。她说爸,晴光的个性虽说是怪了点,可你得承认他是好人吧!现在,像晴光这么好的人,不要说天生难找,成都难找,就连全国也难找!虽然过得这么难,可是他从来没要求过我向你们借钱!你们不愿意借就算了,但我不允许你们乱说晴光的坏话!

她气忿忿地把电话挂断了。

放下电话她就哭了。她哭的不是父母不给她借钱,而是她再一次觉醒了自己对丈夫最真实的感情。

是呀,丈夫有什么错呢?他有什么过分的呢?他希望凭自己的业绩得到提升,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正当的要求吗?可是,他的要求得不到满足,这事搁在任何人身上,也会失望,也会对生活失去信心……

那天夜里,就像他们来成都后度过的许多个夜晚一样,虽然睡在一张床上,但各睡一头。

黑暗中,冉晴光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在职时的所作所为。回想那段生活,他的心里禁不住涌起一阵狂热的激动。那是一种内在的自豪,是灵魂深处带给他的。凭心而论,他当时并不带任何功利目的——无论是谁,只要带着功利目的,都不敢去草尾湖与八哥单独对话。

那么,他的心里为什么这样不平衡?他寻找不出其中最真实、最本质的答案。

成雨则是在怀念天生。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怀念天生,怀念那里的气氛,那里的街道,那里的牌友,甚至恨她的人、嫉妒她的人和她嫉妒的人,她也同样怀念。这其中,她特别想起一个人,就是她的表姐黎小凤。她本来是有机会跟表姐恢复那种亲情关系的,可是错过了那样的机会;她有时候想,如果抓住那样的机会,现在找表姐借点钱,说不定她是会同意的……不过今天她再也不愿想借钱的事了,自己的父母也不愿意借给她,还有谁愿意借呢?……她之所以这么怀念天生,不是想找谁借钱,也不是想找以前的熟人说话,而是希望在那里找到对丈夫的那份感觉,还有她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幸福。

曙色悄然而至。冉晴光跟成雨都是通夜未眠。

早上起来,儿子成鸣看到父母的眼睛红红的,以为他们又吵架了。他早就知道自从来了成都,父母在他上学的时候经常吵架。他只吃了一个小馒头就走了。整个上午,他几乎没有哪一堂课不走神。中午回来,成鸣又只吃一小碗饭就放下了。他刚把碗放下,成雨便陡地站起来,抓过儿子的碗,以不容商量的决然态度,又给他添了来。这一碗比上一碗要扎实得多。成鸣硬生生地说:“哪个让你添嘛,我够了。”

冉晴光啪的一声把筷子扔在桌上:“你才吃好点,就够了?你妈好心好意把饭给你添来,你就那么跟妈说话?”

成鸣瞅了父亲一眼,重新拿起筷子,低头吃饭。他很快把那碗饭吃完,还没表态,冉晴光又站起身,给他冒冒尖尖地舀了一碗来。这样的事情,自成鸣有记忆时起,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又开始吃饭。这一次,他动作很慢,把头垂得很低。他用吃饭的声音来掩盖自己抽泣的声音。

一家三口都不说话,一家三口都在其中咀嚼着苦味和甜味。

冉晴光的心里被一种东西充塞满了。

妻子给儿子添饭的时候,他看到了妻子手上的冻疮!

虽然在天生做了十多年家务,但她的手是白皙的,淘菜的时候,涮锅洗碗的时候,她都戴着鲜红色的塑料手套。到成都后,她也把那手套戴了几天,可后来她就不戴了。她没有心情。被悉心保护起来的手,特别是女人的手,一旦被疏忽了,很快就会变样子的。她现在的手看上去甚至很丑。由于指头变粗,使之好像短了很长一截。可谁又想到她的手会生冻疮呢!自从结婚以来,成雨从没生过冻疮,现在突然生起冻疮来,是因为她洗碗淘菜的时候都舍不得用热水。别看成都处于西南地区,秋末、冬天和初春却都是很冷的,是那种潮湿的冷,冷得浸骨。

从结婚到现在,儿子都养这么大了,冉晴光从没有认真审视过妻子,他只知道回家来有饭吃,在外面受了累回来有人为他揉肩捶背,抓嫌疑犯遭遇危险有人为他担心,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因此并没把这个特定的人放到心里去过。现在他终于明白,这个人就是妻子。他想起今天上午,以及先前的好多次,成雨把买回的米搬进厨房往塑料桶倒的时候,妻子的头发都是汗湿的,迅速消瘦的脊背上还冒出热腾腾的青烟。妻子穿了一件内衣,一件薄毛衣,还有一件外套,但热汗冒出的烟雾还是袅袅地飘出来,可见她几件衣服都湿透了……

成雨一点也不比冉晴光平静。丈夫对儿子说的那句话,还有丈夫给儿子添饭的举动,都让她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丈夫是爱我和儿子的,他的心里很苦,我为什么要怪他呢?她真想哭,为这些天所承受的一切,为她对丈夫的抱怨,也为丈夫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的爱……

接下来,冉晴光和成雨都暗地里出去找工作。

他们都知道,生活还要继续,他们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力把生活斩断。

五天之后,成雨终于在某家政服务公司找到了事情。她已经不在乎什么了,也不再羡慕何大坤的女人了,只要能挣钱过日子,再苦再累的活,她都愿意做了。

成雨没把这件事急于告诉丈夫。她准备领回第一月工钱的时候再对他说。

上班的前一天早上,冉晴光出门不久,成雨也出了门。她现在心里踏实了许多,轻松了许多,她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好好地享受一下这最后一天的清闲。

她去了西门车站,坐上了去蓉花古城的专线车。

蓉花古城在成都南郊四十公里处,是面积达千余亩的仿古建筑群,其特点是将仿古建筑与农居杂陈,自从八年前建成之后,便成为成都郊外有名的去处。成雨之所以上了这趟车,并没经过特别的选择,要说有选择的话,就是这趟车便宜:由于是专线,同时为了吸引游客,那么远的路,上车却只收一元钱。

车行五十分钟,蓉花古城就到了。的确别有一番景致。那些低矮古朴的木屋,像清澈沉静的湖水,让那些在波涛汹涌的大江大河中扑腾的人们找到宁静和安详;周围原野上不败的野花,更让人有回到春天一样的感觉。

但成雨没进入古城的任何一间室内去。这里的结构是每座古城建筑的旁边,都有一家至数家农舍,在农舍的门侧,有一个回廊,要想看到古城内部的风貌和从成都各地搜集来的展品,就必须通过那个回廊才能进门。门票四块(如果全部看完,没有上百块拿不下来),成雨舍不得钱。四块,简直开玩笑,如果全买素菜,她全家人要吃上一整天,怎么能看几眼就花掉了呢!

她就在外面游荡。

一个小时后,她去了外面的车站,准备回家。

这趟车上坐了大半车人,成雨上车就到了最后一排。那一排全是空的。自从生活发生变故,她坐车就习惯坐最后一排。她不想让人看到她的脸。她的脸老得那么快,而且一脸的窘迫。

快进市区的时候,成雨突然拿出手机,装着好像有人给她打电话一样,以尽量大的声音回答:“啊,是我……对对对,我明天去巴黎,飞机票都买好了……我现在正从蓉花古城回来,坐在公交车上……这里没有出租啊,只能坐公交车啊……”

一车的人都扭过头朝成雨看。他们一点也没在意成雨眼角的皱纹和脸上的窘迫,他们的目光里全都带着羡慕!说不出的羡慕!

刚下车,成雨就憋不住流泪了。畅畅快快地流泪!

她发现,其实生活本来就没有想象的那么灰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