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样,先出去考察一下是必要的。每天吃罢早饭,冉晴光就跟儿子一道出门。儿子的学校离租房不远,过一条马路,再步行十来分钟就到了。冉晴光出了大门就跟儿子分手,他漫无目的,凡是有关于房产的信息,就凑过去看,凡是有建商品房的工地,他就向工人打听价格。工人只知道修房,对价格一无所知,常常是为他指点,说去哪里可以找到老板,但他并没去找;他更多的好像不是一个买房人,而是一个成都房价的调查者。
这天,他刚走到一家售房中心前面张望两眼,里面立即走出一个体面而高大的男人,笑容可掬地问他是不是要看房。以前,哪怕是在最强硬的对手面前冉晴光也从没感觉到过威压,此时此刻,那男人的笑容和体面的打扮却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嗫嚅着说:“是,啊,是。”
男人转过头招了招手,一辆天蓝色的看房车就迅速开了过来。
“请吧,”男人优雅地摊了摊手。
冉晴光有些进退维谷,但他还是坐上去了。男人也跨上来,坐到了冉晴光的旁边。男人摸出烟,冉晴光看那闪着紫色光芒的烟盒,上面全是圆体英文,冉晴光不认识。男人把烟递到他眼前,彬彬有礼地说:“先生,吸烟吗?”
冉晴光连连摆手:“谢谢,我不吸烟。”
事实上,他这时候最强烈的渴望就是吸支烟。一遇到紧张的局面,比如卧底,追捕嫌疑犯,只要不会因吸烟而暴露目标,冉晴光总是一支接一支地吸。此时此刻,他觉得被一个体面的男人陪护着去“看房”,比刺刀见血的营生还令他紧张。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一种比刺刀和手枪更具杀伤的武器正对准他,然而他不知道那武器的名字。
从售房中心出来,新建的公路宽阔得像广场,公路两旁,绿树成荫,鲜花怒放,黑身白冠的野鸟,在草丛和树丛间飞舞鸣叫。这样的情景,奇异地把冉晴光拉入到单纯如歌的梦境里。他暂时忘记了只有顶棚没有车墙的看房车,暂时忘记了坐在他身边的陌生男人,暂时忘记了心情的紧张。几分钟后,他在淡淡的忧伤之中被招呼下了车。
房子并没修完,已经修成的部分,最小户型也是180平米,都是跃层式,底楼的有后花园,顶楼的有屋顶花园,楼与楼之间的间距,比普通小区宽出5米以上,参天大树随处可见,娱乐设施和体育设施十分齐全,且在小区内部建有宽敞的步行街。
冉晴光根本就没问价格,他只是装模作样地跟人看了几套房子,含糊其词地应了几声,就出来了。
老实说,他当时生怕别人不让他出来,生怕一走进去,不订下一套房就脱不了身。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就是禁不住这么想。
听说他要走了,领他来的男人依然那么彬彬有礼,还吩咐停在楼下的看房车把他送到马路的主干道上去。冉晴光说:“不必了不必了,我去那边还有点事。”
他说的“那边”,就是成都三环路,三环路上除了如河的车流,什么也没有,他去那里干什么呢?他只不过是想早一点逃脱那个男人。
出小区大门时,他看到外面停了好几辆高级轿车,那些轿车的主人,正被另一群人引领着,向小区深处走去。他们个个都面容镇定,个个都带着挑剔的目光。这才是真正的有钱人!冉晴光觉得好笑。他真的笑出声来。到这种地方来看房的人,怎么可能连私车也没有呢?他觉得那个引他来的男人是在演戏。和他一起演戏。
不过,当他从三环路边的小道绕过来,就再也笑不出来了。那个衣着体面的男人,不是在跟他一起演戏,而是他当演员,那男人当观众,而他刚刚上场,男人一眼就把他的戏文看了个透!“他是在鄙薄我,一路上都在鄙薄我,”冉晴光想。
他这样想并非没有根据。那男人和他一同走到小区门口时,看到了停在外面的几辆车,也回过头看到了走向小区深处的一群人,那家伙连招呼也没跟他打,立即朝那群人追了过去。追上之后,他就一边比划,一边跟他们说着什么;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故意落后半步,把买主让在前面。冉晴光回忆起,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整个过程中,那家伙都是走在他前面的!
沮丧,彻头彻尾的沮丧,使冉晴光两腿发软。
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那个横在他面前,比刺刀和手枪更厉害的武器,不是别的东西,而是——钱!
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一日三餐自不待言,关键是儿子那里。那是一个填不满的窟窿。眼下,许多大城市形成一股风气:学生在学校上了课,下来还要去老师家补习同样的内容。据说这是老师们故意在课堂上不讲清楚,便于为搞家教招收学生。在成都,每个学生去老师家上课一小时,收费五十元至七十元不等。老师们并不强迫你去,但不去就意味着学不到真本事,就意味着成绩下滑,就意味着将来可能考不上大学,找不到饭碗,因此不得不去,再穷的人家,只要是希望儿女将来有个出息的,都得乖乖地去给老师们送钱。这笔开支,成为冉晴光和成雨巨大的负担。他们手里的确捏着十一万块钱,但那是买房用的,一分也不敢乱花……
冉晴光从没向成雨交流过看房的情况(实在没什么好交流的),每天回家来他都保持沉默,但成雨却不能不关心。
这天吃罢晚饭,儿子到老师家补习功课去了,成雨问:“晴光,辛苦了这么多天,有收获没有?”
恐怕是由于把这事情看得太重,成雨本来希望用平静的口气说话,但出口之后,连她自己也觉得是在嘲弄而不是打听。为了弥补,成雨朝着丈夫笑。
她的笑是不自然的。
不自然的笑加上嘲弄的语气,形成了异常强烈的讽剌效果。
冉晴光认真地看了妻子一眼,“有啊!”他夸张地说。见妻子没回话(成雨低头收拾散落到地上的报纸,暗暗为自己说话的口气悔过),他又说:“我看中了一套230平米的房子。”
成雨抬起头来:“230平米?那要多少钱?”
“百把万吧,”冉晴光做出一副根本不把钱放在眼里的样子说。
言毕,他按着自己的腰部。这是他经常性的动作。
成雨知道他这是在报复她。他的心眼为什么这么小呢?十多年的夫妻生活,成雨从没发现丈夫的心眼是这么小。她不想跟他争论。每当她看到丈夫按着自己的腰部,就知道是肾囊肿惹的祸,她的心就软了,她为此感到难过,心里总是酸酸的。——可这怪谁呢?如果在单位上,早就有手下护着你去检查了;即使离了休,如果呆在天生,找熟悉的医生也容易,去单位报账也容易,但你说离休就离休,说来成都就来成都,从不跟我商量。
把客厅收拾好了,成雨又进儿子的卧室为他收拾书桌。
冉晴光像吞下了一包针,锥得他心里疼痛。
两口子一个假装忙活,一个坐在沙发上生闷气,直到儿子回来,再没说过一句话。
冉成鸣早已是一个大小伙子了,比他爸爸还高半个头,肤色也遗传了他爸的,很黑,这样,看上去就更有一种少年老成的意味。他性格内向,从小就如此,虽然对父亲充满敬意,对母亲充满热爱,可自他懂事以后,就从来没有向父母表白过这层意思。对离开天生来成都,他很不乐意,而且内心很恐惧,但父母没征求过他的意见,他也不主动表达自己的意见。
跟他母亲一样,他喜欢天生,天生那块地盘他已经熟悉了,天生一中他也熟悉了,他走进同学们之间,就像走进自己家里一样;再说,因为他父亲的关系,老师对他都比较照顾,即使批评他,也尽量避开尖刻的语言,何况他一向就没有过出格的表现,成绩一向都很优秀,老师本来就找不到多少批评他的理由。来成都就不一样了。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对性格内向、尤其是对那些还处于青春期的内向性格的孩子而言,最害怕的就是陌生。
陌生当中充满了排斥。他班上的同学,只有他一个是外地转来的,虽然都是四川人,但天生的方言和成都的方言有很大区别,并非听不懂,也并不是成都的方言就比天生的好听,但成都是大地方啊!就像有人把北京皇城根之外的全都看成农民一样,同学们都觉得冉成鸣是乡巴佬,都觉得他说话太土。他的话本来就少,这样一来,他就更不敢说话了。
不仅在学校说话少,回家来也是如此,母亲跟他唠叼的时候,他很少回应。
然而,冉晴光和成雨,谁也没有去想过儿子所承受的压力。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就是不管多难,都要让孩子专心念书,不让他为钱的事操心,为家庭的事操心,可他们都没在意孩子精神上的苦恼。
这天晚上,成鸣回到家,看到父母的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父亲,他一直咬着腮帮,瞪着眼睛,——便自觉地、又格外沮丧地将学习用具放进自己房间,把门一关,就再不愿出来了。
成雨烧好了洗脚水,叫儿子出来洗脚。
“我不洗,”成鸣嗡声嗡气地回答。
他和所有中学生一样,习惯于穿球鞋或者旅游鞋,不要说一整天,穿两个小时也臭不可闻。
成雨说:“不洗脚怎么行呢?你不怕臭,我还懒得给你洗被子呢。”
成鸣厌恶透了,但他不想跟母亲顶嘴,出来不到两分钟洗了脚,又进去把自己关了起来。
那天夜里,直到半夜他也没睡着。父亲被排挤的事情,他还在天生的时候就含含糊糊地听别人说过了。他很同情父亲。恰恰是这种同情,使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光芒黯淡下去。父亲曾经是他的榜样,是他精神上的巨大支撑,现在这个支撑坍塌了,他感到既伤心又迷茫。
他的成绩跟在天生时相比,已经大大下降了。尽管用的是同一套课本,但这里老师的讲法与天生的老师很不一样,天生的老师重视基础,这里的老师却更注重形而上的东西。这可能是两地小学和初中的教育有所不同造成的结果。去老师家上家教尤其让他痛苦。他知道去上家教课的背景和含义,知道这是一种可以称为很不道德的交易。老师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陡然降低了,比他父亲降得还低;他对父亲是同情,对老师是渺视。由于这个原因,不管是在课堂上还是在老师家里,他都很难听进去几句话。公正地说,这里的教师在课堂上讲得马虎,在家里却讲得认真,教师们已经谙熟了生意场上的原则,而且带头遵守这些原则:收了人家的钱,就要为人家办好事。只有这样才能双赢。说的是五十元钱管一个小时,如果时间到了学生还没学懂,教师们都不斤斤计较,往往要教到让学生懂了为止。
为了尽快逃离老师,成鸣常常不懂装懂。
随着时间的推移,成绩下降成为了冉成鸣痛苦的最大因素,慢慢的又演化为他痛苦的根源。
但没有谁去在意他的痛苦……
恐怕是因为受了那次去看房的刺激,接下来的几天,冉晴光足不出户。
他不出去,成雨就出去。两个年纪轻轻的人呆在家里,让成雨心里不踏实。她暗暗希望自己能在成都找到一份工作。尽管她已经不习惯上班,可不上班挣钱,又怎么过日子呢?
晨曦刚刚照进窗户,大街上的最后一批清洁工还没撤离,成雨就去市场上把菜买回来了,之后,她把头天买回的馒头和豆浆蒸热,照顾一家人吃了早饭,儿子也上学去了,她就对丈夫说:“我出去一下。”冉晴光有时嗯一声,更多的时候是嗯也不嗯一声。成雨无所谓,她出门下楼之后,沿着街道慢慢走去,看到有招聘启事就停下来细看。她以前干的是印刷工,成都没有谁招印刷工(真有人招印刷工她也不会干,那并不是轻松的活),大多是招茶楼和酒吧的侍者。对当侍者,成雨没法接受,特别是酒吧的侍者。丈夫以前所抓的人,许多都来自酒吧。
她没法接受,别人也不会要她。
所有酒吧和茶楼的招聘启事上都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二十五岁以下。
以前在天生的时候,成雨从来没感觉到自己老。她现在才三十八岁,的确也不老,与她的年龄比较起来,她还显得非常年轻,略为收拾一下,看上去不过也就是三十岁左右。但这时候,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正跟这个世界一点一点地错过。
家政服务公司倒是招人的,而且特别需要成雨这种年龄的女人。这种女人已经懂得了大部分生活,做事有耐心,服务意识强。可成雨再怎么说也不愿意去家政服务公司。去那种公司办事,说穿了不就是给人当保姆吗?她家没请过保姆,以前的牌友还笑她,说她是想把钱节约下来,上四十岁后,一次性地在家里请三四个保姆,吃饭也要保姆喂,结果闹到头,她却去给别人当保姆!
——不要说去,她连想一想也是可怕的!
但具体她想找个什么工作,心里很模糊,由于此,便一直没有结果。
虽然没有结果,成雨却不得不继续去寻找。
对她来说,寻找本身就是目的,因为这能够帮助她获得一种心理上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