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雨提着二十斤米和几棵白菜,拐进了黑暗的巷道。这条巷道位于成都市西区清溪路。半个月前,一家三口从天生市搬到了成都。他们的租房在七楼,成雨上到二楼,就觉得身体虚脱,她把东西放在楼梯上,双手叉住腰歇气。正是仲秋的下午时分,外面阳光灿烂,但楼道里却很阴暗。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修的老房子,在而今的成都西区,是随时可能被拆掉的那种。从太阳坝猛然间走进阴暗的巷道,一时间,成雨眼睛发花,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就只留下她自己的世界。
一长一短不均匀的呼吸,就是她世界的全部!
好一阵过去,她才像从梦中醒过来,理了理被汗水粘在额上的头发,再次将米和菜拎在手里。米袋子是塑料的,勒手,她的指节和掌心都被勒出了一股股的血痕,她只希望自己不是住在七楼而是住在底楼或者二、三楼,可这些楼层的租金,就不是每月九百块能拿下来的了。一想到钱,成雨觉得刚刚恢复过来的气力又被耗尽了。天啦,冉晴光的月退休金不到一千五百块,而每个月仅付房租就要九百块!余下的,如果只供一家三口吃饭,还勉强敷衍过去,可儿子在成都荷花中学读书,这学校在成都市只能算中等偏下,但每年的书学费也要两千多,还不说刚进校的时候,已把高二、高三共二万元的择校费交了。想到这里,成雨心里很空。
这些天来,有种情绪一直在她心底里翻腾,但她不愿意让它抬头,不愿意承认它。可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它了。她恨冉晴光。不是反感,是恨。
当初冉晴光是怎样去跟领导交涉的,她不清楚,但结果是清楚的,那就是他并没把领导吓倒。那些日子,正如冉晴光所料,天生的媒体的确很闹热,晚报还对孤胆英雄的离去进行了大胆的推测(也就是接近事实真相的推测),但这又能怎样呢,媒体就算动用所有的版面来喧哗这件事情,天生头上的那块苍穹也不会塌下来。不知是不是有人打了招呼,媒体只鼓噪了两天,就偃旗息鼓了,任何报纸和电视上就都看不到冉晴光的名字,更看不到他的样子了。之后,梧桐区公安局举行盛大宴会欢送冉晴光。
在成雨看来,那场宴会只不过是一台由别人导演的滑稽戏!她劝丈夫不要去参加,谁知冉晴光不仅自己要去,还把她也一同拉去!宴会进行了两个多钟头,许多人过来给冉晴光敬酒,其中当然有王局长,也有何大坤。不管是谁来敬酒,冉晴光都故作洒脱地笑脸相迎。这是耻辱。如果成雨不是看透了丈夫笑脸背后的愤懑,她是绝对坚持不到最后的。
她能够容忍一个愤懑的男人,却无法容忍一个把耻辱当美酒一样喝下肚去的男人……
上到五楼,成雨再一次歇下了。她有些站立不稳,就把手扶在栏杆上。这是又脏又黑的水泥栏杆。正是这栏杆证明了岁月的无情,同时也映照出她未来生活的黯淡与艰辛。她继续想她的丈夫,她想即使离休,要是继续留在天生该有多好,可离休不到三个月,冉晴光又心血来潮,毅然决然地卖掉了那边的房子,在毫无物质准备和精神准备的情况下,把一家人都弄到了成都。当他们坐上带着家具的汽车离开天生地界的时候,冉晴光硬梆梆地说:“我今后屙尿也不朝这个方向!”
当时,成雨很震惊,她能够体会丈夫心中的恨,可她永远也无法理解一个失败者的心。
惟其不能理解,她才痛苦。
此时此刻,当她吃力地提着米和菜上楼,那种痛苦就浸透到她的日常生活中来了。
由于所有的家具都搬了过来,六十多平米的屋子里,堆拥得像个杂货店。由于是老房子,主人家十余年前就把它当成了出租房,墙壁、地板、天花板,都没经过任何装饰,黑不溜秋的,再强的光线照进来,也被那黑吸收了,给人一种阴风惨惨的印象。
冉晴光听到响动,从卧室里走出来。成雨直接走进了厨房。厨房本来就小,把搬过来的锅灶包括菜油壶、浆油壶、醋瓶子、花椒油罐等等东西堆放在里面,仄逼得几乎转不过身。成雨从木案板底下拖出一个蓝色塑料桶,把二十斤米倒了进去。米装在袋子里的时候,看起来还是白沙沙的,一露在天光底下,就黄不拉叽,像得了病的人。
为买到这种不上一块二毛一斤的大米,成雨逛了好几个菜市场,又逛了两家超市,脚都快走断了。
“大城市有什么好呢!”成雨知道冉晴光站在她的背后,这样说。“大城市说起来繁华,可要买个什么东西,却要走不少的路;在天生的时候,出门就能买到想要的东西,即便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一会儿也就到了。”
这种抱怨,成雨来成都后第二天就开始发作了。冉晴光最听不来这种抱怨,他怒气冲冲地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来成都不为了别的,就为了儿子将来成才。”
成雨同样听不来这种话,她说:“我看荷花中学的教学质量根本就赶不上天生一中。”
“天生?天生是什么地方?天生是土匪窝子!就算天生一中的教学质量比荷花中学好,但成鸣需要的是大城市的文明!”
成雨没回话。她心里清楚,丈夫之所以选择到成都来,主要原因就是咽不下那口气,他要以此向人们显示:我冉晴光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落水狗,我冉晴光当不了副局长,但我能提前离休,把一家人都弄到大城市去!
自从来了成都,冉晴光的口头禅是:“他们对不起我。”
此刻他又在重复这句话。
他这样说的时候,如果成雨一声不吭,这个“他们”指的就是王局长一批人,一旦成雨开腔,哪怕是顺着他的意思说话,这个“他们”也就把成雨带上了,他会指着成雨的鼻梁说:“你不要跟我来这一套,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对此,成雨已领教过多次。为了不跟丈夫吵架,她在家里尽量不开口。
周围没有一个熟人,一天到晚,她除了跟放学回来的儿子唠叼,就找不到说话的人。
她憋闷死了。
今天,她累得不行,她很想跟丈夫吵一架,可她还是克制住了。
她没有精力、似乎也没兴趣吵架。
目前摆在他们面前最现实的问题,就是房子。在冉晴光和成雨看来,租房住不仅是白花钱,关键是没有家的感觉。你身上虽然揣着一把钥匙,可打开的是别人的门,你进了屋,虽然把门闭着,可也像是住在别人的房子里,总觉得在房间的某一个角落,原主人正以严厉的目光审视你,看你是不是弄坏了他家的地板或者墙壁,这样,你就像寄人篱下,不得不处处小心。更糟糕的是,你脱衣睡觉的时候,好像也有人在偷窥。刚来的那十多天,成雨天天晚上失眠,她分明知道锁是新换上去的,但还是不放心,爬起来把门反锁了,还在门背后顶上凳子什么的。这样做了还是睡不着觉,那双窥探她的眼睛,无论怎样也清除不掉。
冉晴光也有这种感觉,从某种角度说,他的这种感觉比成雨还要强烈。在职的时候,他一门心思只想到工作,只想到自己将来的位置,从没考虑过具体而微的生活细节,最起码的,他认为住自己的房是天经地义的,何曾想过这辈子还要住别人的房呢?他觉得这一切都不是他自己造成的,而是别人造成的,有时候,他在梦里也会重复那句口头禅:“他们对不起我。”
说了这句话,他往往就醒过来了,就开始枝枝叶叶地回忆他去对王局长说他要提前离休时的所有情景。
他是看准王局长办公室里没一个多余人的时候才进去的。王局长正在翻当天的报纸,抬头看见冉晴光,红润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羞赧的神色。看见王局长脸上的神色,冉晴光相信自己的计划即使不成功,也会给某些人带来震动,在天市掀起一场波澜。王局长还没请他坐,他就在对面坐下了。栗色的写字台很宽大,这给冉晴光造成一种召开会议的错觉。他需要这种错觉。这是一种庄严的错觉。他突兀地说:“王局长,我干不下来了。”
王局长没听清。冉晴光又说了一遍,而且补充得很明确:“我现在就要离休。”
王局长像他坐的凳子底下突然冒出了一根钢钻,猛一下弹起来,嘴唇抖索个不停。他的脸虽然肥胖,嘴唇却很薄,抖索起来像蝴蝶在飞。他没说话,而是首先从抽屉里取出纸巾擦汗。当他把脸依逆时针方向擦了好几圈,才盯住冉晴光的眼睛问:“为什么?”
“我干不了了,”冉晴光说。
王局长离开座位,走到冉晴光的身边,勾下头又问:“你不会是有什么情绪吧?”
这句话点了冉晴光的穴位,冉晴光说:“我当了这么多年警察,领导叫我跳火坑我就跳火坑,叫我上刀山我就上刀山,我什么时候闹过情绪?”
王局长像松了一口气,拍着冉晴光的肩说:“这就对了嘛,我说我王某人又没什么地方对不住你……”
有了这一句,冉晴光知道自己的一切计划都土崩瓦解了。
天啦,他还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我呢!
他站起身说:“这些年来,我身体累垮了,现在我浑身都是病。”
他本来不想说自己提前离休的理由,可这时候还是说了,这让他更加恼怒。
王局长看见他的秃顶上闪着冷酷的光芒,沉吟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我知道,你有肾囊肿,这些年也的确辛苦你了……不过,这是件大事——别人这么年轻就要求提前离休,算不上大事,但对你就是大事了,我不能马上回答你,我要跟另外几个领导研究后才能回答你。”
冉晴光没再停留,迈着警察刚正不阿的步伐走了出去。
事后冉晴光想,王局长说研究后才能决定,这纯粹是一场阴谋。就冉晴光的本意来说,他根本就不想让这事传播出去,但王局长却偏偏要在第一时间捅破,让大家都知道,让他冉晴光不照自己的话去做就不配作一个男子汉。
事实也正是如此,他走出局长办公室不到一个小时,慰问电话就铺天盖地地打来了。全都是惊惊诧诧的口气:——冉所长啊,你干得好好的,为什么提前离休了?——你的身体没什么大事吧?离休过后,虽然不再那么劳累了,你照样要注意保养啊。——现在能像冉所长这么想得通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这么一来,他不提前离休也不行了,他由主动变成被动的了。
最让冉晴光气愤的是何大坤,他竟然亲自跑到南城派出所,一副领导视察工作的架势,跟他说话的时候,虽然尽量做出同僚似的亲切与平和,但那副无形的官架子分明就搁在他的身后,他随时都可能坐到那副架子上去,让人将他抬走。他绕着弯子说了很久的话,最后才接触正题;一接触正题,他那幸灾乐祸的神态就包也包不住了,他说:“局里本来是舍不得你走的,但局里再需要你,也不能不考虑你的身体。你退下去后,不能丢下兄弟们不管啊,有了什么疑难的案子,你要帮忙出谋划策啊……”
冉晴光就这样轻轻松松被打败了。他不知道,在自己位置也难保的特殊时期,王局长正巴不得他的离开。王局长虽然打心眼里赏识他,甚至从感情上也喜欢他,但冉晴光实在树敌太多,如果他重用冉晴光,就等于在自己身上揣着一包火药。
冉晴光败了,他觉得这是自己的耻辱,是上至领导下至百姓对他的集体背叛。“他们对不起我!”——冉晴光不得不这样说。
现在,也就是“住在别人房间”的感觉尖锐地刺痛他的心,而且害得妻子彻夜难眠时,这句话就显示出特别强大的现实力量。
买房是需要钱的。虽然天生的那套房地段很好而且宽敞,但天生的房价怎么能与成都相比呢,最近两三年,成都周边的官员和商人争相来市区炒房,听说实力雄厚的浙江温州人也看准成都沃野千里、气候温和、特别适宜人居的特点,加入了成都炒房的合唱,使成都房价在短时间内翻了一番。冉晴光在天生的房子是135平米,只卖了十三万元,为儿子交了二万择校费,只剩十一万了,在成都,十一万只能买30个平米,还要地段差一些,小区的内外环境档次低一些。30平米怎么够住呢?儿子在高中阶段不可能住校,冉晴光去打听了一下,在荷花中学,高中生住校每年是两万八千元(冉晴光当时嘘了一声,说这不是乱收费,这是抢钱),这笔钱是天文数字,不能往外拿。儿子只能住在家里。既然如此,再怎么说也要给儿子单独准备一间房,既作书房也作卧室——那些阔绰些的人家,单是孩子的书房也有30多平米。
如果买按揭房,首付款是拿得出来的,但冉晴光就那点工资,他们又拿什么去支付每月的按揭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