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个月,我的生活就是可想而知的了。忙碌成了我的基本主题。总编虽然说可以让别人去采写,可我是一个小编辑,除了喊自己,还把谁喊得动?就连这次活动由我成头的事,总编也是私下向我交代的,并没在会上宣布,更没向各位说“如果马盛国让人去帮忙采写稿件,你们要积极配合”之类的话。我曾请高主任给各位编辑、记者打声招呼,意思是如果我忙不过来,让高主任发号施令,补充兵员,可高主任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口气十分冷淡。我敏感地触摸到其中的关节,不敢多言,老老实实地干自己的活了。每天中午和晚上下班之后,我就背着相机,拿着采访机、采访本,奔忙于或近或远的路途当中,深入到那些只在电视上见到过记者的家庭。好在采访对象我不用操心,都是市妇联提供的,他们手里有大量的个案,知道哪些家庭破败,哪些家庭和睦。
快到上班时间,不管我的采访是否完成,我都只能起身告辞,没采访完的下一次来补。我们上班实行打卡制,迟到半分钟也会记录在案,月底发奖金的时候就会有所反映,不仅是当月,季度奖、半年奖、年终奖,都会有所反映,可谓一朝进监狱,便是永远的囚徒。自从我接下这档差事之后,主任和总编都特别在意我是否按时上班。开始两周时间,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情形,使我的心情异常恶劣。我实在是太累了,晚上下班回去,匆匆忙忙扒两口饭,就整理采访录音,并写成稿件,如此,常常凌晨一两点钟才能就寝。每到星期二,我就得把三篇成稿上交给高主任,高主任看了,再交总编。我所受到的严厉批评不胜枚举。高主任不直接批评我,只把意见批在稿子上,直接批评我的任务由总编完成。总编批评我的基本点是我文章的理性强于细节。他批评得很对,既然评选恩爱夫妻,当然细节才能感人。我曾经是搞理论的,这么几年过去,还没转过弯来。我第一次认为总编的确比我高明,接受了他的意见,以后的文章就生动得多了。
如果没有文风的帮助,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干得下来。文风不能给我实际的帮助,但她鼓励我,她认为真正的男人就应该这样,为一件正经的事情,可以熬更守夜,可以呕心沥血,她还举出了好些伟人的例子,比如拿破仑说:一个人每天的睡眠超过四小时,就是猪;还比如巴尔扎克,用咖啡来照亮自己睡眠的黑洞。文风已经在把我向伟人的路数上培养了。她也果真给我买了一桶速溶咖啡,还常常陪我熬到深夜。
给我更大鼓励的是那些被采访者,他们把夫妻俩共渡难关同享欢乐的故事,毫无保留地讲述给我。那些故事平凡而琐碎,却构成真实生命的长河。每当我整理这些故事的时候,就被一些温暖的东西充盈着。人要获得绝对的快乐,就既不能伟大,也不能卑鄙。于我而言,要走向伟大是不可能的,然而,走向卑鄙却是一闪念之间的事。任何人要走向卑鄙,都是一闪念之间的事。
为了更能说明问题,也为了使自己的文章更具有感染力,我把采访的对象界定在那些共同度过了十年以上婚龄的夫妻,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更深地体味婚姻生活的甘苦,而且,这样的夫妻,孩子至少也该读小学了,在培育孩子方面,他们也有了基本的发言权。恐怕是因为我改变不了自己“学院派”的气质,也或许是我对导师的感念和对岳父的怀想,我花了整整三周时间,专门采访大学里退休教师的生活。有一对年届八旬的夫妻真是令我感慨,他们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农村,害有间隙性癫痫,时来城里找父母要钱,父母把钱给他,他往往走到半路就把钱扔掉了,因为他的病发作了,病一好,又来找父母要钱。老夫老妻虽然都是以教授身分退休的,可工资并不高,儿子这一折腾,就使他们家徒四壁。
他们的指望是女儿,女儿在北方某大型油田任副总工程师,谁想五年前一病不起,死了。女儿死后半个月,老太婆的眼睛就怄瞎了。目前,他们每顿饭最多炒两个菜,每个菜倒的清油以滴数计算;他们从不赴私人的宴会,害怕还不了情。当丈夫的尤其艰难,不仅要照顾瞎眼老太婆的一应起居,还要辅导外孙的学习——外孙现在跟他们住在一起。尽管如此,夫妻俩一点也没有抱怨,认为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些人过得好,一些人过得坏,是自然规律,没有什么不公平。我问他们:“学校为什么不给你们一点补助什么的?”他们听后大吃一惊,说一万多学生的学府,事情多如牛毛,能够让它正常高效的运转,已经很不容易了,作为一个退休教师,怎么好为私事给校方添麻烦?……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包括那些身残志坚的夫妻,包括那些自己的生活格外艰辛,却尽心赡养老人的夫妻,都成为我关注的对象。
谁知,我就这样惹了麻烦。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六月八号,星期四,上午十点左右(当周的报纸出版了大约四个小时),我坐在办公室里,心里竟有了非凡的成就感,因为我不停地接到读者打来的电话,说这个栏目办得很好,文章写得更好,有一对铁了心要离异的夫妻,读了我前几期写的文章,居然重新审视自己的婚姻,两人坐下来长谈了一次,就不准备离异了。更多的读者认为我这一期刊发的三篇文章,特别鼓舞人心,因为他们都是双双下岗的夫妻,其中一对,女方还曾经是省级劳动模范,下岗之后,他们不仅要克服生活的贫困,还需要克服心理的倾斜,灵魂的坠落,但他们以希望武装自己,以爱心彼此安慰,以勇气战胜困难,都顺利地挺过来了。我沉浸在读者给予我的支持和关怀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兴奋和自豪。
可是总编进来了。总编只把头伸了进来,简短地说了一句:“马盛国,过来一下。”
总编的语气很轻,可恶狠狠的。要是以往,我会感到深沉的恐惧,可现在,我编的版面和采写的文章这么受欢迎,脊梁也直了。我缓慢地起身,向总编室走去。
琼儿也在。
琼儿坐在沙发上,拿着一份新出的报纸,正在读我采写的那几篇文章。我进去的时候,琼儿只是翻着眼皮瞄了我一眼,就继续看报。
我在总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两分钟过去,总编也没有说话。他肥胖的脸由淡红变成紫红。凭经验,我知道他是在积聚自己的愤怒。可我不知道哪一点惹恼了他。
又过几分钟,总编还是不说话。我在读者的电话里获得的成就感,就被这沉默吞噬了。我说:“总编,你找我?”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恐惧是一种卑劣的情感,它折射出的是一种卑贱的人生。自我进入报社不久,就在这种卑贱的人生里爬行,可而今,我凭自己的努力,熬更守夜地完成他们交给我的任务,而且得到了读者的肯定,却依然逃脱不了这种命运。可以想见,我的心情是多么糟糕。
总编依然没有理我。
又是好好几分钟过去,琼儿突然道:“马编,你是怎么搞的哟!”同时,做出“真没想到”的神情,把报纸往沙发的扶手上一拍。
总编的眼光拎住我,那意思仿佛在说:“你做的好事!你惹得她不高兴了!”
但我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题花我是越做越大,而且遵照总编的指示,把“故都的秋”几个字变成了魏碑,“市妇联”和“万阳广播电视报”都是楷体,这么做,是为了让“故都的秋”更加醒目。至于文章的内容,是没什么问题的;校对也没问题(我们都是自己编稿,自己划版,自己校对),我把发出来的每一篇文章都看过了,没有一个错别字。琼儿的质问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我等着她说明。
“我到底不该去旅游,”琼儿说,“旅游一趟回来,活动却搞成了这副模样,得不偿失!”
这个曾经暗示她爱上了我的女人,在我的上级面前,把我当成了她的仆役,我的自尊心无法接受。
“琼儿小姐,到底哪一点不满意,能说清楚吗?”
“我有什么资格在你马编面前指手划脚?”
这就把说话的权利自然而然地交给了总编。总编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琼儿一眼,仿佛我们两人都侵犯了他。可他最终还是把矛头对准了我,大声道:“马盛国,我早就说过你不适合办报,看来我没有错。别的事情我不敢打包票,识人我不会错!你脑袋瓜里根本就没有市场观念!”他猛地一掌击在桌上。
我连续吞了几口气,才压下了满腔怒火,以平静的口吻说:“如果像你说的,读者就是市场,那么,我今天在一个多小时之内接到了数十个读者打来的电话,无不表示喜欢这个栏目,喜欢这些文章。”
“你什么也不懂!”总编瞪圆了眼睛。以前,我只注意到总编发黄的眼皮和三角形的眼袋,从来没注意到他的眼睛长得这么大,如果不是喷吐着怒火,他的瞳仁几乎可以说是秀气的。“马盛国,你什么也不懂!我放手让你搞了两个半月,可你弄清楚这次活动的性质没有?”
没等我回答,琼儿接过话头:“既然向社会公告要颁奖,就是要花钱的,钱从哪里来?”
总编和琼儿的话云遮雾罩,使我摸不着头脑。我说:“不是说,‘故都的秋’是赞助单位吗?”
琼儿道:“马编,我的钱不是偷的不是抢的,那么好挣啊?我为什么愿意赞助?说白了,是看到了这次活动的广告效应,我需要通过这次活动,挖掘潜在客户,你明白吗?”
琼儿问的是我,眼睛却斜向总编。
总编昂着头,紧闭嘴唇,脸色十分难看,右手的三根指头在写字台上没节奏地敲击着。
琼儿明显增加了怒气。她一发怒眼眶就有些红,就不如平时那么迷人了。她把沙发扶手上的报纸拿起来,一边抖动一边说:“你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不是吃不上饭的教授,就是瘸子跛子,就是下岗职工,这样的人,一分钱也要掰做两瓣用,怎么可能成为‘故都的秋’的客户?年龄也太大了。马编,在你的心目中,‘故都的秋’未必就那么土气呀?你写的这些人,即使在外面吃顿饭,也只会去路边小饭馆,我‘故都的秋’还不至于这么不上档次吧?虽然我本人不怎么样,可我要求‘故都的秋’决不能落后于时尚,至少不能落后于这座城市的时尚。追求时尚的人,应该是有一定资产的年轻夫妻,年龄上不能超过三十岁,三十岁以内的人,充满了无边的希望,追求浪漫潇洒;一过了三十,大部分人都变得世俗了,琐碎了,干什么事情都斤斤计较,非到万不得已,决不可能成为我的客户。”
“如果这对夫妻刚刚结婚一年两年,婚姻的风浪他们根本就没遇到过,有资格参与‘恩爱夫妻’的评选吗?”我没好气地地问。
琼儿摇了摇头,以聪明到家的口气说:“马编,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讲,你是文学硕士,咋这么不开窍?”随即,她补充道:“到底是……”
这时候,总编终于截断琼儿的话,居高临下地说:“他至今没认识到我们搞这次活动到底需要回收什么东西。”说罢咧嘴笑着,朝着琼儿不停地点头,那意思好像是说:你看,这就是文学硕士的水平!
我鄙夷地看着这一对男女,怪腔怪调地说:“搞这次活动的惟一目的,就是给琼儿的酒楼打广告,给‘故都的秋’拉客,是这个意思吗?”
总编和琼儿同时怔了一下。琼儿说:“你要这么讲,就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琼儿吃惊地看着总编:“你不是说告诉过他吗?”
总编愤怒而难堪地把脸一弯,不回琼儿的话,而是朝着我说:“马盛国……我到底高估了你!”
在我的印象中,我从未骂过娘,也不喜欢看那些动不动就骂娘的文章,可此刻我真是想骂了。整个事件中,我充当着太监的角色,可是,我半小时前还在自豪呢!
更让我想不通的是,那些文章没有一篇是我私自发上去的,采写出来,交给高主任,高主任再上送总编,总编签了发稿单之后,我才开展划版的工作。两个多月来,总编除了批评过我理性强于细节之外,没说过别的话,现在,怎么把所有的责任(如果真可以看成是“责任”的话)推到我一个人身上了?
我很想把这些话说出来,但终究克制住了。
琼儿摇晃着她棕黑相间的披肩头,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哎,弄都弄成这样儿了……我真是没法说。”
她不知道我有多么厌恶!我问道:“这活动还搞不搞?”
总编威严地说:“怎么不搞?不搞,损失不是更大吗?你就按我们刚才的意见,认真组织好最后半个月的采访,如果再出现以前的毛病,就别怪我不客气!……去吧。”
从总编室出来,灿烂温和的阳光,把大街上的店铺商厦、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照得金光闪闪——可它却无法照彻我的内心。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又写了六对夫妻,我再不要妇联为我提供的人选,而是专找那些把人生的欢娱当成灵魂财产的人,那些因追求浪漫潇洒而愿意成为琼儿客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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