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这一辈子,来日无多,就希望看到你们发达。如果你们还是老样子,妈死也不会瞑目的。”接下来,她讲了自己在老年俱乐部遭欺负的事,讲得泪水纵横,末了说:“现在这社会,有钱就是爷。我们是诗礼人家,不该把钱看得那么重,可是钱能让人过舒心日子,钱能让人顺气,证明看重钱也不是错啊。就算挣不来大钱,至少也该有点出息的样子,既然没在做学问的地方,既然在报社,就要想到混个主任啦总编什么的,要不然,对你自己,是辱没了那张文凭,对我们这些等死的人,也是搁不下的心病。人家说女婿半个儿,我只有一个女婿,没有儿,你就是我的儿,哪个当母亲的不想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
文风哭起来了。
文风一哭,岳母的泪水便泼泼洒洒地溅出来,很快湿透了她的脸。
我把手从岳母的手里抽出来,反过来把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充满英雄气概地说:“妈,你就放心吧!”
岳母沉缓地点着头说:“盛国,有你这句话,妈就舒展了。”
岳母和文风把泪水擦尽,三人才一起出来。由于快到上班时间,我和文风就离开了,儿子喜欢和远道而来的四个小家伙玩,岳母就把他留下了,说由她去向幼儿园请半天假。
客人耍了三天。三天之中,我们天天去岳母家。最高兴的是儿子,因为他放学后还能找到伙伴。平时,虽然楼底下有个花园,但到那里玩耍的小孩少之又少,关于人贩子拐卖儿童的传闻,使城里的家长只能把孩子当成家私一样藏起来。客人一走,儿子就孤单了,当天晚上,他一手抱住他妈妈,一手抱住我,郑重其事地说:“爸爸妈妈,你们俩再结一次婚吧。”我和文风愣住了,问跟谁结婚?“就你们俩啊!”文风说:“傻儿子,爸爸妈妈不是结婚了吗?”可儿子恳求道:“你们再结一次吧。”我问为什么,儿子说:“我想你们再结一次婚,再给我生个弟弟,我一个人,一点也不好玩。”文风噗嗤笑了,然后看着我,那神情既有羞赧,也有柔情和期待。
很长时间以来,儿子终于单独睡了一床。
半夜,文风对我说:“妈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你觉得妈说得有道理吗?”
“有道理。”
文风深深地钻入我的怀里:“我要你实心实意地讲。”
“我实心实意地讲:妈说得有道理。”
“那你不跟我生气了?”
“我多次想跟你和解,可是,你总是把我当成你的房客。”
文风就笑起来。她跟我一样,都想到了“相敬如宾”的话。
“妈有几句话真是说到我心里,”文风说,“如果你不是研究生,我真也不会提过高要求;即便你是研究生,如果你没有当主任的机会,我也不会提过高要求——你想想,我以前哪想到过这样的事?可你在你们报社是高学历,又有当主任的机会,偏偏就没当上,你自己可能无所谓,可我是你的女人,作女人的,谁不希望自己男人强啊?”
老实说,文风的这一段表白,深深地打动了我。我作了丈夫,也作了父亲,可我从来就没有认真想一想作丈夫和父亲应该负起什么样的责任。诗性和理想,都是云中白鹤,普通的猎人,是捕捉不到的;即使捕捉到了,它可能填补人生的空白,却无法解除现实的困境,何况我的那些诗性和理想,就像文风曾经说过的——不愿意让现实牵住它的衣襟,因此它就无可挽回地被现实抛弃了。“人生”是一个大概念,现实却是具体的,柴米油盐浆醋茶是现实,能否满足自己和家人的虚荣心同样是现实。从很大程度说,“虚荣心”这个概念是错误的,因为虚荣心长久地得不到满足,人就会有失败的感觉,从而受到精神的压抑,而一旦满足了,精气神也就舒张了,干什么事情都有信心和乐趣了,所以,虚荣心可以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物质。物质和精神从来就很难分开。可我以前一味批判这些,结果差点弄得家庭破裂。在社会关系的金字塔中,是充当地基、充当墙面还是充当塔尖,我实在应该好好斟酌一下。
文风又说:“你知道吗,马大姐的老公最近当科长了,他以前只是一般科员,不知怎么突然就当了科长。马大姐走路腰板都挺直了。你知道她本来有些驼背的,最近居然就直了,后脑勺至脚尖,成一条垂直的线,简直神奇。科学上有一种说法叫‘磁气现象’,意思是人在特殊的场景下,会产生超常的魔力,以前不信,现在信了。她也学会了走台步,一到了办公楼,走的就是台步,像节目主持人。她本来想请客的,怕你受刺激,就取消了。马大姐是个好人。”停顿片刻,文风低声而悲凉地说:“不过听说她还是请了,只是没请我们。”
我心里发出一阵尖锐的刺痛。我觉得我对不起自己的女人。
“你就迁就一下琼儿吧,”文风猫着身子,眼睛望着我说,“她好几次对我说,你们报社,就你对她傲气,好像瞧不起她的样子。”
“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对掏粪工也不会有傲气,更不要说琼儿。”
“我也是这么对琼儿说,可她坚持自己的意见,就认为你傲气。”
“我只不过不像别人那样,见到她就像见到了皇帝娘娘,又是给她端凳子,又是为她倒茶水,甚至还为她正披肩。”
“有什么办法呢,她事实上就是你们的皇帝娘娘,这是公开的秘密。你就迁就她一下吧,她有办法!”
我心里的刺痛加剧了,我想对文风说:“我的女人啊,琼儿在嫉妒你的幸福呢,而且,她正在破坏你的幸福……听她那口气,她好像爱着你的男人呢!”
但我最终没有说,我不想增加文风的痛苦。我要对女人,对孩子,对整个家庭,负起责任来。
08
以前,琼儿到我们报社来,我会涌起一种若明若暗的喜悦。就在她教训了我之后,也是如此。我虽然不给她设凳送水,也不给她正披肩,但是,她的美貌和善良打动人心。不要说男人,就是女人也欣赏她。——文风就是个例子,她欣赏琼儿的时候,并没想到终有一天会有求于她。与古典的美女比较起来,琼儿的胸脯丰满了一些,但她个子高挑,丰满的乳房几乎没有破坏她的优雅。说真的,她的美不会引起肉体的邪念。这是真资格的美女,美丽的容颜只是给予了一种形式,性格的美才是其中的内容。我就是这么认识她的,即便知道了她是我们总编的情妇,即便她不留情面地教训我,也没有改变我的这种认识。琼儿认为我高傲,她不知道,别人在为她忙碌的时候,我正沉下心来,设计出多种词句的组合,企图把她透露出的不可思议的信息描述出来。
现在就不一样了,她性格的美在我心目中黯淡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无法重新树立起来。而她容颜的美,却蕴含着一种不洁的因素。像我这种奔三十一岁还一事无成的男人,当然不配拥有高尚,但我毕竟懂得,作为一件艺术品而言——如果把琼儿看成一件艺术品的话——美的形式和内容是密不可分的,所谓“从内容上看这是一部好作品,只是艺术手法粗糙”,或者“该作品艺术形式精美,只是内容不可取”,全是荒唐,全是扯蛋!我的意思是,二者珠联璧合,损失了一种,就是损失了全部。琼儿已经不具有那种动人的光芒了。
因为她已经对我形成了一种威压。
我跟文风彻底和好的两周之后,琼儿来了我们报社。
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有了疾病,反正我觉得,琼儿是奔着我来的。并非没有依据。琼儿一跨进报社的门槛,目光就直接朝我射来。我们报社编、采不分家,沿用的依然是透明式的办公方式,除了总编和广告员、财务员(总编单独一间办公室,广告和财务在一个办公室),六个人一绺儿坐在一个长方形的办公室里,每人占据一个宽大的写字台,彼此没有隔层。我坐在靠窗边,也就是最里,琼儿进来的时候,对门边的人视而不见,仿佛惊慌的母鹿,确认荒漠上是否有她的同伴。看到我在,她眼睛一亮,随即恢复了原貌。以前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有想像过。但这一次的确如此。那天,她把话已经说得够明确了,看来并不是我的自作多情。毫无疑问,我和琼儿之间,已经出现了一种新型的关系。从功利的角度说,这种关系对我是危险的,从情感的角度说,这种关系我是排斥的,从审美的角度说,这种关系我是批判的。总之,我必须将这种关系淡化。
因此,当又有人在为她递水,又有人在为她端凳子,又有人准备为她正披肩的时候——她老是将披肩斜挎,这是一种妩媚,一种风采,但为她正披肩的人看不懂;不过,琼儿也不打击别人的殷勤,任其所为——,我也站了起来,带着谄笑看着她。琼儿说:“马编,你额头上有只苍蝇。”她是在跟我开玩笑。听她那口气,根本就忘记了在她休息室里与我的谈话。要在以前,我会装模作样地狠狠拍在额头上,就不理她,可现在不行,我要破坏那种还不成熟的关系,便自甘下贱地说:“琼儿……大老板……”这么一阵称呼,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低声下气地说话原来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光听这两声称呼,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可我的口气和姿态与平时的风格很不对路,终于引来惊诧的目光。高主任甚至是警惕地看着我。琼儿的反应更剧烈一些,她简直怔住了。我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恶心,但已经收不回来了。同志们,如果你的灵魂是高傲的,就决不要让它低下来,只要低一次,就休想让它再抬起头来!我的那违背本性的口气和姿态,已经注定了我只能充当婊子!
琼儿并没有坐,也没有再和我开玩笑,就出去了。
几天之后,总编把我请进了他的办公室。
“是这么回事,”总编字斟句酌地说,“琼儿想搞一个广告……”总编停下了,像很为难的样子。
我静静地等待着,以为琼儿要在我编的版面上打广告。对此,我心里涌起一阵窃喜。琼儿在我们报上打广告,总是给最低的价格,占据最好的版面。所谓“最好”,并不在于版次,而是最受读者欢迎的版面。如果琼儿愿意在我编的版面上打广告,证明我的编辑水平有了长足的进步,其中的道理,不言自明。
我的计划是,不一定要混个一官半职,但千万不能让总编刻薄我,更不能让总编在文风面前刻薄我。
可总编要说的话不是这个意思。他说:“琼儿想搞一个策划。一个很有意义的活动。‘故都的秋’与市妇联、我们报社三家单位联手,在全市范围内评选模范夫妻。着眼点不是那些做出了丰功伟绩的夫妻,而是平凡的老百姓,只要他们恩恩爱爱,同舟共济,小有所成,就够得上资格。因为是平凡的老百姓,我们不叫模范夫妻,而叫‘恩爱夫妻’。我们准备用三个月时间,也就是十二期报纸,来发表那些夫妻的故事,一期发三对,十二期就是三十六对。活动结束,由三家单位组织评委,评出五对恩爱夫妻。这是我们报社参与的一件很重要的活动,我想让你来成头这件事。”
“我?”
总编把脸一掉(这表明他本不想让我成头,只是受到了另一方面的压力或者盅惑),脸红红地说:“我跟高主任要负责其他类稿件的编发。不管怎么说,这次活动只是例外的工作,不能荒疏了本份。本份才是我们生存的依据。”
我明白了自己的地位。所谓“很重要”,也不过如此,便点头答应下来。
总编猛然间变得严肃了,正了脸说:“既然给了你机会,你就要懂得珍惜。你必须组织好采写,主要靠自己,也可以让别人去,但不管谁去采访,都只能利用业务时间,上班时间只能用于编报。每对夫妻的故事不超过一千二百字,各配一副近照。另外,你要写一个前言,把这次活动的宗旨、开展时间及评选方案写清楚,还要赶制一个题花,题花上打上‘发扬传统美德,评选恩爱夫妻’,下面是:‘故都的秋美食城、市妇联、万阳广播电视报社联办’。每期发稿时,把题花放在三篇稿件的中间部位。”总编右手的中指在写字台上叩击着(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以更加严肃的面孔说:“题花制大气一些。特别是……‘故都的秋’是赞助单位,要让人家一眼就认得出来,不要戴起眼镜还看不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