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惊惊诧诧的目光看着我:“我?”同时双手往胸上一抱。
“就是你。”
“马编你不是开玩笑么,我想害你,却没有资格呢!”
“你为什么要对文风说我肯定能当上主任的话?”
她做出大失所望的样子,“又是老话题,真丧气!说一说有什么关系呢,我还可以说你能当省长呢!未必你马编现在变得这么斤斤计较啊?”
我对她的轻描淡写很反感,正色道:“不是我计较,是文风计较。”
她笑了,笑得既自然又妩媚,“别骗我了马编,”她说,“我说过,文风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她决不会把一个小小的主任放在心上。”
想起文风在贾家楼给琼儿打的那个电话,我觉得琼儿是在装疯卖傻。
“琼儿,我认为你是故意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琼儿也不笑了,垂下眼帘沉默片刻,猛一抬头,以挑衅的目光看着我说:“我只不过想试试。”
“试试?你试什么?”
“看看人们传说的……幸福的家庭……到底有多大的可靠性。”
我惊谔了,“你原来是在蓄意破坏我们的幸福?”
“你愿意这么说……我也不反对。”
我浑身冰凉。
琼儿接着道:“老实说,我看到文风的第一眼,就嫉妒她。也不是别的,就是嫉妒她的幸福。她的眼睛安静得像水草丰美时节的母羊。八年前的夏天,我去过呼伦贝尔蒙,大草原上母羊的眼睛,盛得下湖泊,盛得下天空,也盛得下狂风。我认为,那眼睛就是对幸福的阐释。好几年过去,我就按照草原上的母羊给予我的神圣启示,寻找我的幸福,可是,我却……有些事情,你是知道的,更多的事情,你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
她停了下来,忧伤得像一只失偶的鸽子。
我不发一言,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看了我一眼,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我以为,母羊启示给我的幸福,在人世间是不存在的,直到看见文风,我才相信:它存在,只是不属于我!”她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来奇怪,我觉得你也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可是,你却能给予文风至高无上的幸福,我就不能不对你刮目相看了……”
她的话拉拉杂杂,不着要领,我终于打断她,问道:“你觉得文风比你幸福,于是就想破坏她的幸福?”
“话说得难听了点,但事实如此,我也不想争辩。其实我不是蓄意破坏,只不过想试一试,就像我开头说的。我没打算成功,也不希望成功,可我到底成功了。人世间的幸福,到底盛不下狂风。而我,吹出来的只不过是微风。女人嘛,只要挑起她的欲望,幸福就像干旱时节的云一样过去了。就连文风那样的女人,也是如此……这真是可怜。”最后一句,完全是她的自语。那一副沉静的哀痛,仿佛不只认为文风可怜,也不只认为她自己可怜,而是在可怜所有的女人,甚至在可怜女人平生追慕着的幸福。
从理论上说,我不反对这种试验,但是,这种试验偏偏用在我的女人身上,并且直接破坏了我家庭的气氛,再高明再博大的理论,也抑制不住我的冲动。我生硬地说:“琼儿,你想没想过这种试验可能带来的后果?”
“想过!”她断然地说,“如果幸福原本是这样的脆弱,证明你们根本就不配拥有它!”
“你觉得你自己配吗?”
“这不是我说了算。”
“谁说了算?我们总编说了算吗?”
她的双肩明显地抖动了一下,像被枪击中的鸟。“马……盛国,你也这样刻薄我?”
我沉默不语。
“你觉得,你们总编能给予我幸福吗?”
“这不是我说了算。”
她哭起来了。这一次是真哭,眼泪婆婆娑娑地流下来。我起身从她的化妆柜里扯出一片纸巾递给她。
“你以为,我是生意场上的人,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感情吗?”她一边擦着泪水一边说,“我的确需要一个靠山,但我并不是交际花,更不是妓女!你什么时候见我像交际花一样搔首弄姿,像妓女一样卖弄色相?我难道不应该有真正的爱情和幸福吗?文风很漂亮,但是,我比她更漂亮,她拥有爱情和幸福,为什么我就不能有?”
她完全把我说糊涂了。
我本来还想问问她,我们的那位老老实实的主任是不是给她带了客人,还为她和总编付了一年的房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离了方向。
07
家里终于平静下来。所谓平静,就是一家三口又能在一张桌上吃饭了,生活又恢复了固有的秩序。那些天,儿子的确受到了教唆,但教唆犯不是文风,而是她母亲。她母亲对儿子说:“你爸爸是个废物,别理他。”儿子见她妈妈也不理我,就跟着不理我了,现在,他妈妈已经跟我说话了,虽然用的全是短句,但毕竟接上了腔,儿子一看,“废物”并不影响我成为他爸爸,又与我恢复了先前的那种“哥们”关系。
不过,我与文风之间的那种“氛围”,全没有了!一对合格的夫妻,应该既是夫妻,又是情人,还是朋友、兄妹或姐弟,这几种关系,缺了一样,就是残疾的。在所有关于夫妻关系的论述中,中国古人显得最没意思,他们要求夫妻“相敬如宾”。在我与文风关系最为融洽的那段幸福时光里,我们认真地研究过这句话,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相敬如宾的夫妻彼此会是一种什么感受,举个最能说明问题的例子:假定夫妻以甲、乙简称,甲想做爱,可想到乙是客人,怎么好跟客人提出这无礼的要求?于是只好作罢;然而,两人长相厮守,还睡一张床上,总会有抑止不住冲动的时候,终于涎了面皮,对乙说出了这想法。在乙的眼里,甲也是客人,客人是来看望我或者投靠我的,与一般客人不同的是,他只不过是长住而已,主人的义务是以礼相待,怎么跟他闹腾起做爱的勾当来?要是传扬出去,不是逗天下人耻笑吗?于是就拒绝了甲的要求。这么一来二往,最终也弄不成事,且不说无法满足身体之乐,情感之需,就连最基本的传宗接代,也成了一句空言。可事实上,我们的民族在枝繁叶茂地繁衍着,证明夫妻间并没讲那么多礼数,所谓“相敬如宾”,只是一种虚伪。
但这种“虚伪”,却在我和文风的身上实实在在地体现了。不要说做爱,就是随便一件勿需情感参与的小事,我们也很客气地告知对方。这种新型的关系,干净利索地割断了屋子里三个公民彼此间的血肉联系。
直到两个月之后,这情形才有了戏剧性的变化。
之所以说是戏剧性,是因为这种变化得之于偶然。由于我到底没变得有出息,使岳母对我彻底绝了望,她不仅教唆了我的儿子,还教唆了她的女儿,劝她女儿趁早跟我离婚,她女儿并没依从她,还朝她没头没脑地怒吼了一阵,使她对女儿也绝了望,进而,对我和她女儿爱情的结晶同样绝了望,也就是说,她不欢迎我们一家三口去她家里了。我们已经有一个月没到过岳母家。岳母以为自己的倔强能够与孤独斗争,没想到孤独比当年的岳父还有韧劲,而且,岳父晚上用灯光陪伴她,孤独却用黑森森的翅膀穿越她的回忆。
她到底熬不住了,破天荒去了学校的退休职工俱乐部,那里有棋有牌,还有书报;岳母对书报有一种本能的反感,那些纸张上的字仿佛是成群结队蠕动的蚂蚁,把她过去几十年的生活蚀成空壳——是的,她与岳父共同生活的几十年,除了对书报的恐惧,很难找到可资咀嚼、被人们称为温馨的记忆了,正因此,岳父过世不满半年,她就把堆积如山的书籍称斤论两地卖掉了,看不到书籍,她还想得起与岳父黄昏散步的情景,想得起她与岳父共同哺育女儿的情景,有了这些书籍,就把所有的道路遮断了。岳母尽量避开那些书报,寻人打牌。这里早不流行扑克,而是麻将,岳母不会打麻将,就跟人学,还没学会,就被推上阵去,可不是玩的,而是赌输赢,岳母摸了“自抠”也不知和牌,只输不赢就是理所当然的了,一个上午,她竟输了八十块,心痛得双腿发软,回家途中,需路过一条藤蔓蔽天的绿色走廊,走廊是四十五度的斜坡,她竟差点踩虚了脚,扑倒在石梯之下。她坐下来歇息,歇了十余次,才下到底层,呻唤着支撑到家里。回到家,岳母就哭了。她觉得自己受了欺负。
分明不会打,却让你正式上桌,摸牌的时候,她也不知道是赌输赢,直到赢家喊她拿钱了,她才明白过来。输了第一把,她本来不想打,人家又怪她小气,其中一个生着横肉的妇人还气鼓鼓地说:“要不打开始就不打,打了一把就不来,不是成心坏我手气?而且,刚才还有人在这里,现在人走了,没有替换,你不打谁打?”岳母一辈子没受过这种闲气,可这是在社交场合,不是在家里,岳父在生时,岳母从没踏入过社交场合,她摸不清底细,讪讪地笑了几声,就接着打。没想到掉入了陷阱!岳母在家里一边哭,一边就想起了岳父。她觉得今天受了别人的欺负,岳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第一,岳父不该说死就死了,如果他在,她断不会出去打牌,也就不会受欺负;第二,岳父不该同意女儿和我马盛国的婚事,如果女儿嫁个有出息的男人,那婆娘敢欺负她吗?在场的,还有一个女人,常顶那婆娘的黄,说话尖刻得像刀子,那婆娘不仅不敢横起脸还嘴,还对她胁肩谄笑,为啥?就因为刀子嘴的女婿是这城里有名的“银钱老虎”!……岳母气得中午和晚上都没有吃饭。老来无伴,她第一次试探性地踏入社交场合,没想到就栽了个大跟斗,当然再不敢去了,就躲在家里,除了买菜,断不出门,也没有人去找她。
可是她到底抗不住孤独,于是想到了她老家的亲人。
岳母的老家在陕西汉中的定军山下。那里埋着诸葛孔明的遗骨。她老家还有些什么亲人,我不知道,连文风也不知道,因为几十年没来往过了。岳母同样是试探性地给老家写了信,没想到很快得到了回应。握着亲人的来信,岳母起死回生,少女时代点点滴滴的生活,像新鲜的血液注入她的体内。她立即邀请亲人们来玩。
果然就来了。一共来了两大家,都是文风的堂姨、堂姨夫,且各自带来两个孙孙。
他们来的第二天,岳母打来电话,让我们过去一趟。电话是文风接的,我听见她问:“都过来吗?”过了一阵,文风放了电话,对我说:“妈让我们到她那边去,特别说明你也要去。”说毕,文风以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其实文风大可不必,岳母主动邀请我去,我从内心里感到高兴。
去后方知,家里来客人了,岳母之所以邀请我,是因文风的一个堂姨夫退休前是某专科学校的中文副教授,他向岳母打听文风的情况,自然也就问到文风的家庭,在客人面前,岳母维护了我的面子,没说我现在的窝囊,只说我是某大学研究生毕业,叫什么名字。那堂姨夫是一个惯于激动的人,听了岳母的话,将大腿一拍,高叫一声:“原来我们家找了个才郎女婿!”这一声叫,把大家都逗乐了,岳母先是吃惊,后来也乐了。不过她感到疑惑,分明是个废物,怎么成了才郎?文风那堂姨夫说,他几年前看过我发表的论文,不是看,而是研究。原来如此,岳母当然不看重,可毕竟让她欣慰。这种欣慰勾起了她慈母的情怀。
我们去后,退休副教授直棱棱地盯了我一眼,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寒暄之后,我俩就进了小客厅,专一的讨论学术问题。可悲的是,我对那些以前耳熟能详的东西已经大大的生疏了!退休副教授热情洋溢,还沉浸在我发表的那些文章带给他的惊喜里,因而一点也没发现我而今的痴呆。
吃罢饭,岳母把我和文风喊进里屋。
岳母拉住了我的手。这种异常的举动,使我差点流下泪来。岳母的手很苍老,几十年平庸的生活,吸尽了她手上的血色。岳母说:“盛国,妈刻苦你,是想你成才。你姨夫看得起你,证明你能够成才。俗话说,到哪架山唱哪支歌,你现在没在学院,在报社,写论文就不是你的正业,你是编辑,就要干出个编辑的样子,是记者,就要干出个记者的样子。”
我诚恳地点了点头。同时我也明白,岳母的话是责备我没干出个样子,我也自知如此,因此很是羞愧。真诚的羞愧。
岳母接着说:“如果你像妈这样是大老粗,妈也不会对你提过高要求,但你是研究生,你们报社就你一个研究生,却任凭那些文盲在脚下捻,妈顺不过气啊!”岳母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