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摆脱目前的尴尬处境,我知道有许多扇门可以打开,只是打开之后,再不能在每一道门里穿来绕去,使自己的人生成一个流畅的、水性的圆,而是朝着一个固定的目标,向上攀援。我也懂得开哪一扇门之后只能爬楼梯,开哪一扇门可以乘电梯。经过权衡,我决定“乘电梯”,因为我已经三十岁了,耗不起了!
我首先就想到了琼儿。她与我们总编关系密切,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琼儿今年二十八岁,可一直没有结婚。其中的缘由,大概跟所有条件优越或自以为条件优越的女子一样,高不成低不就。据她自己说,她一直到二十六岁也是处女,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她想通了,跟前来祝贺的一个中师同学上了床。琼儿长得很美艳,在她十八岁那年,她作为中师校的在校生参加全城“青春风采”大赛,得了冠军,十年过去,她的皮肤依然那么嫩白,眼里依然是那种不更世事的惊诧和好奇,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胸脯丰满得烫眼睛,你完全可以把她看成是刚刚得了老师表扬的中学生。跟她上床的那位中师同学却很丑,脸上长满了疙瘩,背上布满黑痣。琼儿把自己处女的身子交给他,并不是因为爱他,而是因为──“我为什么要守呢?我是为谁守呢?”说罢这句,琼儿却紧闭双目,泪水如泼……她成为我们总编情妇的具体时间无从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她开饭馆之前很久,两人就有了共同的秘密。
我说琼儿是开饭馆的,简直是玷污了她。她那店子里虽然像天下所有的饭馆一样堆着疏菜和动物的尸体,但饱肚是次要的,关键是吃那份文化。她开的是文化餐厅。她餐厅的名字叫“故都的秋”。共有两层楼,底楼除了供匆匆过客冷饮的几张小茶几,就是接待台和收银台,二楼才是餐厅。地板和墙面的布置,一律以天蓝为底色,是为“点题”;从底楼走上去,墙上画满了谁也看不懂的画,比毕加索《哭泣的少女》还要现代,还要让人对现实生活产生玄虚感和惊惧感,从而恰到好处地引导人们及时行乐。楼上分A、B、C三区,外加一个经理室、一间琼儿的休息室。大堂里流动着爱情一样的轻音乐,墙上挂着风景画、人物画、静物画,整个“故都的秋”是琼儿买下来的,她凭什么手段弄这么多钱,不仅对我是一个谜,对居住在这座城市且对她感兴趣的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谜。
我去“故都的秋”找琼儿。大堂经理说,琼儿在经理室。
推门进去,琼儿正张开嘴巴,往舌尖上喷西瓜水。
“我就知道你会来。”琼儿说。
这话狠狠地刺伤了我,但我是为了“乘电梯”才来的,因而自尊显得一点也不重要。我一面在她对面坐下,一面说:“你是知道我要来才往舌尖上喷西瓜水的?”
琼儿把那小小的球状器具收进手袋,笑着说:“我就喜欢你这份爽快。不过,你表演的时候实在太少了。”她遵从某大明星的教诲,从来不大笑,怕脸上皮肤松弛,长出皱纹,她只是表达出笑的意思就行了;而且,她分明是在对你笑,眼睛却看着别处,只拿余光照着你。这增加了她的魅力。不过,你就此认为琼儿是一个浪荡的女人,或者像大多数漂亮女子,故意耍弄些手段勾引男人去爱她,那就错了,她生活得是比较真实的,如果没有跟我们总编的那些传闻,我甚至觉得她是一个难得的好女人。
“真羡慕你,”我说,“每天除了用心打扮,别的一切都不会让你劳神。”
服务生送进两杯冰糖菊花茶来,琼儿嘱咐他出去时把门闭上。她一直看着那门胆胆怯怯地关过去,才说:“其实,有些人不是自己想像的那么不幸,有些人也不是别人想像的那么幸福。”
说得真好!做生意的琼儿总是说出一些饱含生活哲理的语言。我一面用吸管搅拌菊花茶,一面想:你为什么不把这话对文风说?不过我知道自己不能动摇,一动摇就没有退路,因为我天天面对的不是琼儿,而是文风。几天前我才发现,结婚生子后的文风,不仅不会这么想,也不相信这一套。
我很轻易就把琼儿脸上的哀伤忽略了,说:“琼儿,我们报社要提主任的事你听谁说的?”
琼儿双目一挑,吃惊地看着我,“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问问。”
“在我的印象中,马编(这是她对我的独特称呼)可不是关心这号事情的人。”
我突然间对琼儿有了不好的感觉,直言道:“你把这件事告诉了文风,因此我就不得不关心了。”
“文风可以关心,你不能关心。”
“你要知道,我是文风的老公。”
琼儿的嘴角浮起一条浅淡的曲线,倏然即逝。这是她嘲讽人的惯常表情。“这就是你们男人可悲的地方,”她快速地说,“也是你们男人走向堕落的借口!到时候,你们可以干净利落地把一切推到女人身上,在女人受着别人指责的时候,你们就躲到一边,充当起受难者的角色。其实,你们从来就没打算认真去想一想女人的心思,也没打算为了女人和家庭去牺牲一点什么。──我不喜欢这样的男人!”
我把杯子往旁边一推,冷冷地说:“我到这里来,没打算接受你的教训,因为我并不是来追求你的。”
琼儿轻轻地“哼”了一声,漠然道:“你不要误解我是在追求你,说明白了,我并没请你来。”
我起身离去。
我心情的恶劣是可以想见的。琼儿之所以敢于那样对我说话,不就因为她跟我的上司关系密切吗?以前,我认识的许多人,包括外单位的人,都说琼儿是总编的情妇,我其实并不怎么相信,总编虽然像北方人一样高大,却相貌粗陋,举手投足一点也没有优雅的风度,而琼儿是非常讲究这些的,我觉得他们不可能搅和到一块儿去;至于总编常到“故都的秋”去消费,并不能说明问题,因为“故都的秋”有情调,有特色,还能满足人们追求高雅的虚荣,许多头头脑脑或寻常百姓家都喜欢带着客人去消费。
──现在,我终于断定琼儿是我们总编的情妇无疑了。
回家的路上,我咬牙切齿地念着“情妇”这个词,我认为这个词里包含许多恶毒的因素。这个词的两个字之间,应该是界定与被界定的关系,但我历来认为前一个字根本无关紧要,“妇”才是它的本质。我发誓再不提琼儿这个名字,也不允许文风跟她交往。
可想来想去,在这座城市里,还只有琼儿才是我和文风共同的朋友。琼儿先认识我,再通过我认识了文风。我初进报社的时候,每一个编辑都有广告任务,我利用周末在外面跑了一整天,每进一家公司,脸红筋胀地还没把想好的台词说完,人家就把我打发出门。太阳西斜的时候,我到了“故都的秋”,本想喝杯冷饮就离开,可琼儿从楼上下来了,我知道这就是名声很大的老板,便拦住她,刚背一句台词,琼儿就说:“我怎么没看到过你?”听口气,就知道她对我们报社很熟。我只好承认自己是刚去的。她很有兴趣地看了我两眼,柔声道:“你可能没注意到,我常年在你们报上做广告……但你不要找我了。你们报社谁最先拉来的广告,以后哪怕客户再不找他而找了别人,还是算他的任务,这规矩你不知道?”我当时就愣了,很是尴尬。回家后,我向文风说了这段经历,而且直言不讳地表明了我对琼儿没有好印象。文风问为什么,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觉得报社的规矩她居然比我懂,这就很不应该。
文风说:“你们男人大多这样,一开始总对漂亮女人没有好印象,这其实是一种自卑的表现。”我无话可说,因为文风的话很毒。几天之后,琼儿来了我们报社,给我打招呼的时候我才看见她,她虽然美丽逼人,说话的语气却没有一点矫揉造作;尤其让我感动的是,她没有在总编和我同事面前提起我傻兮兮地找她做广告的事。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对她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带着小孙孙进来订下周的零售报,小孙孙不慎摔倒在地,琼儿立即走过去把他拉起来,见他额头上擦破了皮,她抿出一点口水,小心翼翼地擦在男孩的伤处;男孩这时候才感到了痛,哭了起来,琼儿蹲下身,把他脏兮兮的身子往怀里一揽,连声说:“对不起,阿姨把你弄痛了。”老太婆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站着一动不动,直到小男孩不哭了,琼儿也走出了报社,她才抹了眼角的泪,颤声道:“再加一百份报纸!我今儿个运气好,遇到了观音菩萨。
”这之后不久,文风的生日到了,我问文风愿意以什么方式庆祝,文风说到“故都的秋”,“我也去见识一下那个观音菩萨吧,”文风说。其实我也想去那里。上了二楼,但见满满荡荡的人,在月光似的音乐声中近乎安静地吃饭喝酒。琼儿正在吧台前给大堂经理交代什么,看见我的时候,她点了点头,又以女性惯常的眼光看了看我身边对她而言还陌生的女人。我走过去对琼儿说,今天是我妻子的生日,能安排一个小一些的包间吗?她几乎没加任何考虑,就对大堂经理道:“安排人把我的休息室打整一下。”我说那不好,没有包间,就在外面找个地方算了。琼儿没回我的话,径直走到文风身边,笑笑说:“祝你生日快乐。”那情形,仿佛她们是八辈子的朋友。当时我就想:漂亮女人其实是很孤独的,她们需要找到同类,找到战友,才能与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抗衡。琼儿把我们领到她的休息室,就出去了。文风对我说:“不管‘故都的秋’装饰得多么美,都美不过它的主人。
”是的,那天的琼儿,光彩夺目,仲秋时节,正是“乱穿衣”的时候,琼儿着了一身地道的夏装,但她是不会着凉的,因为人们温柔的目光成为了她的第二道皮肤,她不管是站着还是走着,都显得亭亭玉立,好像在不停地生长。文风虽然漂亮,可她并不照人,在琼儿面前甚至显得有些黯淡。我们吃饭的过程中,琼儿特地进来祝贺文风,她不喝酒,以茶代酒,这给我和文风都留下了特别美好的印象,酒乱心性,对女人尤其如此,对漂亮女人而言,就更要对那种白色或朱红的液体提高警惕。很多人懂得这一点,却不能自持,开餐馆的琼儿却能做到滴酒不沾,尤其难得。放下杯子,琼儿拉了拉我的毛背心,笑着问道:“这是‘爱心牌’么?”文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那是买的,我连竹针也不会使呢。”说罢,文风温柔地抚住我的腰,好看的下巴勾在我的肩头上。琼儿没说什么,我却发现她的眼神向后退了一些。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她一直没有结婚,很草率地放过了她微妙的内心活动。我们都只是觉得她很平民化,不像是一个发了大财的人,也不像一个广受公众瞩目的漂亮女子。
从那以后,文风就跟她经常联系,如果想买一件需花大价钱的衣服,文风就喊上琼儿帮助参考。她从来不推辞,即使当时不空,也会主动约下时间。琼儿也常请我们去她那里喝茶,聊天,如果文风抽不出身我单独去了,文风和琼儿都觉得很自然,因为我们是共同的朋友,更重要的是,琼儿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她为什么要做我们总编的情妇呢,而且,还那么肆无忌惮地教训我!
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堵得慌,就好像在大理石铺成的华丽大街上看到一堆牛粪那么不谐调,那么别扭。
04
我没有把我的遭遇向文风透露半个字,当然也没说不准她跟琼儿交往的事。我也不担心琼儿会把我对她说的话告诉总编──要真是那样,我才痛快呢!我好坏也是个男人,宁愿被杀死,也不能被憋死!
我的工作却有了明显的进展,有一期报纸,甚至还得到了总编的表扬。我的方法是:越是觉得“不可能”的文章,就越是选出来往上送。与此同时,我也学会了使用图片。我们的图片也是从各类电视电影杂志上扫描,以前,我得考虑选中的这张图片是否与文章的内容搭界,现在我也聪明了,首先考虑的,是这张图片是否具有“视觉冲击力”。总编时常告诫我们:要让读者站在十米之外就能认出我们的报纸。从总体上说,男性的视觉冲击力要小于女性,理由是男性较女性偏狭,不愿意欣赏同类,女性则既愿意欣赏异类,也愿意欣赏同类,因此,女明星的玉照就能够吸引更广大人群的目光。于是我多用女明星的照片,原则是身上必须穿一点,但穿得越少越好。这样的图片是不难找到的,竞争这么激烈,很多女明星就不得不抱定“为艺术献身”的勇敢精神,否则就没有市场,就会像我一样,受到演出公司的批评,甚至暗示或警告……一旦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如鱼得水,稿子选得稳、准、狠,版面也相当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