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一切又是怎样变化的呢?我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我是从文风对我的态度上觉察到的。她以前听我说话,脸微微仰起,眼睛虚虚地望着我,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我的激情就通过她的眼睛和嘴唇进入到她的身体里。结婚不到一年,特别是儿子出生之后,她就再不愿听我说话了,我只不过开了个头,她就说:“如果你没事,就剥两个蒜。”或者说:“把儿子抱出去走一走,外面有太阳。”与此同时,她扎上了围腰;她扎围腰的动作越来越熟练,这让我心里隐隐作痛。她的眼睛再也不虚虚地望着我,洁白如玉的牙齿再也不向我投放柔和的光芒。我觉得我与婚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而文风却大大地改变了。有人说,婚姻只改变女人,不改变男人,这话说得不周全,应该说首先改变女人,再改变男人,男人因为女人而改变。没有了听众,我再也不高谈阔论了,回了家,我不是逗儿子,就是帮助妻子做饭,或者看书,后来,连书也看得少了,几年以前,我就习惯于宣讲书上的内容来取悦文风,现在她不听了,读书的热情和欲望便像水一样从我身上流走……
天很快黑下来,我才往家里走去。经过两三个小时的思索,我似乎没发现自己有特别的错处,因而显得理直气壮。文风说我“没出息”的话使耿耿于怀,我要向她问清楚:我马盛国哪一点没出息?
家里黑咕咙咚,悄无声息。我拉开灯,发现电视柜上压着一张字条:
我上妈妈家去了,你如果愿意来吃晚饭,就来,不来就算了,随你的便。
我把那张字条又规规矩矩压在电视柜上,打开电视,颓然坐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电视里叽哩哇啦地说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楚。
文风很晚才回来。听到开门,我迅速关掉了电灯和电视,做出在沙发上熟睡的样子。我有一种隐秘而可怜的心思,想以此引起妻子的同情;虽是仲春时节,入夜却很寒冷,我只穿着两层衣服,妻子见了一定会心痛的吧?我的另一层意思是想让她明白:你看,你不回来,我就睡不踏实。儿子在文风的怀里熟睡着。儿子长得很胖,文风抱着他显得非常吃力。她没有关外面的门,也没有开屋里的灯,直接进了儿子的卧室。把儿子安顿好之后,她出来关了门,依然没有开客厅的灯,又进了我们的卧室;灯亮的一刹那,我看见她脸上有些吃惊,随即走出来,虚着眼睛看电视柜上的字条。字条原封原样。她把字条揉碎,扔进了垃圾桶里。我不敢看她,眯着眼睛。我感到妻子迟疑了一下,之后走进卧室,砰地将门闭了。
我的聪明在那一声沉重的门响之后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愚蠢。她一定是发现了我,她并没有心痛,也不理会我对她的牵挂和柔情。
我只得站起来,扭开了卧室的门。
“无聊!”文风冷冷地说。
我怒火万丈,猛一掌拍在床头柜上,吼道:“到底是你无聊还是我无聊?这么晚才回来,去了哪里未必我不知道吗?你把儿子带上以为就骗得过我吗?”
文风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支起上半身,许久才说出话来:“马盛国,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明白我占了上风,也明白我是在无理取闹,可我突然发现无理取闹比有礼有节痛快得多,因为它有力量!我又一掌拍在床头柜上,以更加响亮的声音吼道:“不要跟我来这一套!你的行踪我一清二楚!”
“我在电视柜上留了字条,你当然一清二楚。”文风终于回过神来,说话的口气强硬了许多。
“谁见字条了?”我走到客厅,啪地拉亮了灯,重复道,“谁见电视柜上有字条了?”
“我刚刚取下来,扔进垃圾桶去了,我想你应该是看见的!”
我把垃圾桶提进卧室,像翻鱼乍肉似的一扣,一堆垃圾便带着恶毒的笑意瘫软在我们的床脚。空气里散发出一种甜酸甜酸的臭味。文风将被子一扯,裹住了整个身体。
几分钟之后,被子轻轻晃动起来。文风在哭。
她很少哭,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她父亲去世那天才哭过一回。她的哭消解了我的怒气,我在心里对抖得越来越厉害的被子说:算你聪明。
我拿来扫帚,将垃圾重新扫进桶里,提下楼去倒掉,回来又将地板拖了两遍。
这整个过程中,文风一直用被子裹着身体,一直在哭。我上床去之后,她身子一翻,背向着我。被窝里有一股温暖的悲伤气息。我看着妻子黑得发亮柔如春风的头发,一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她生气,而且带着恶毒的心思说出那一番话来。妻子从小受着严格的教育,于男女之事从来也没有随便过。这一点我有把握,我跟她恋爱三年,接受我的亲吻是她最热烈也是最出格的表示。我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头,以此表达我的歉意和与她和解的愿望。
可是,我错就错在不会审时度势,我也不明白我们之间已经有了无法沟通的裂痕。
她转过身来,眼帘上挂着泪水,嘴角却有嘲讽的笑意。她说:“马盛国,你以前说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其实不,有的人一眼就把对方看透,我们在一起少说也该算四、五年了吧,可我真的没看出你是这种人。”
我把手收回来,枕在头上,咕咙道:“是你逼的。”
“我逼的?”
“我本来是想坐在沙发上等你,给你一个惊喜,谁知你一点也不理会我的苦心。”
文风眨了眨眼睛,脸上是那种因为对方领会不了自己的意思而无可奈何又很看不起的表情,“我不是指这件事。你那儿子铁一样沉,分明知道我到妈那里去了,也不来接我——我摸到电视机是热的,证明你刚关了电视,开电视的时候不可能看不到我留下的字条——坐在家里死等,我不要这样的惊喜……但我也不是指这件事,我是说,你作为一个文学硕士,为啥在一个小报也混不走?”
我的心情一下子沉到最低点,总编威胁我的那句话在我耳边雷一样炸响。我说:“不过就是几个月奖金没领全,值得这样重三遍四地提醒我?”
文风身子一躬,双肘支起头部,盯住我说:“你以为我是看重钱吗?我是看重你在单位上的地位,再说明白点,就是你的尊严!你知道你们总编怎么对我说?‘文小姐,你们马盛国咋回事?自己编的版面多数稿件要别人帮选。’我感到奇怪,说马盛国不是天天按时上班吗?他说:‘天天上班不等于天天工作,他选的稿件大多要不得!他那研究生是怎么读的?’你想想,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是什么滋味?”
“总编……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说过无数次了,前几天还说呢。我都不敢到你们报社去了,甚至也怕从你们报社门前路过。怕伤你自尊,加上我相信你,就一直没给你讲,谁知……你果然那么没出息。”
她又躺了下去,背向着我。
“没出息……”我低沉地说,“婚前我并没给你许过什么诺言!”
她猛然转过身来:“你的高谈阔论就是诺言!”
我无言以对。
文风看出了我脸上的悲戚,想要表达什么,却又抓不住要领似的说:“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过得这么沉闷……早知你是这样儿,当年还不如让你留校算了。”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我毕业的时候,导师力劝我留校,他正在研究普鲁斯特,希望我留在他身边,一面做他的助手,一面从事教学。他认为我对文学理论有特殊的感悟力,能付予枯燥的概念以生命气息——这正是普鲁斯特令人叫绝的本领。可是我听从岳父的话拒绝了。岳父是另一所大学的教授,那时候身体还相当硬朗。他说一个人终身呆在大学里,就与社会断了钮带,走出校门就有“不知今夕何年”的感觉,年轻人在大学里呆上十年,就会发现自己除了掉书袋,就一无所能。其实我出来找工作时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一无所能,好些单位听说我是研究生,有了兴趣,可了解到我是学文学理论的,就礼貌地拒绝了,那情形,表面上仿佛我是高不可攀的人才,骨子里却认为我比不上一个仅有初中文化的熟练技工;现在的总编连着给我三张名片的举动,挽救了我的自信,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一样的结局。
我说:“文风,你如果还相信我,你就应该明白,我并不是办不下来这张报纸,我只是觉得这报纸办得无聊。”
文风又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睛实在是美,让你感觉到那是一口幽静的海子,旁边还有自开自谢的野花,还有鲜鲜艳艳的野果。她眼睛的黑与白是如此分明,变幻是如此频繁,使我把握不住她的心思。而这样的感觉,我以前是没有的。她说:“我爸当时为啥不让你呆在大学?是让你尽早适应社会;为什么要适应社会,因为我们要生活!”
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沉默一阵,文风幽幽地问道:“听说你们马上要提一个主任?”
文风关心起这个来,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同时也让我感到一种沉闷的压力。我恶声恶气地回道:“我都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琼儿告诉我的。”她的眼神里充满期待。
“一个开饭馆的人,怎么知道我们报社的事情?”
“她跟你们总编关系密切,消息一定准确。”
“她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你们总编是不是给她透过什么风声?”
“不要说提一个主任,就是提十个八个与我何干?未必你想我去竞争不成?”
文风蝙蝠翅膀一样的眼皮沉了沉说:“以前,琼儿对我说你有希望当副总,结果你们报社像以前一样,不设副总,可这次设主任是一定的,你为什么不可以竞争?”
“我都快下岗了!”我忿忿地说,“如果我有当主任的希望,总编会对你说那样的话吗?他甚至怀疑我的硕士文凭是用钱买来的!今天下午他还在暗示我最好离开报社!”
文风显然没有想到,眼里充满了忧郁和伤感。良久,她以颤抖的声音问道:“真的?”
“我没有理由骗你。”我的心情太沉重,必须以激烈的方式来发泄,我捧起她的头,急切地说,“文风,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生活理想,你现在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文风挪动了身子,把头从我的手掌里取出来,淡淡地说:“当我不再依靠妈妈,而是独自提着菜篮子走进菜市场的时候,我就知道柴米油盐贵,知道理想虽然能够引路,可到底不能养活人。说白了,理想只有让现实牵着它的衣襟,它才可能充当导师,如果它远离现实,对现实不理不睬,一方就被抛弃了。”后面的几句,文风说得又短促又干脆:“只是,这被抛弃的,是理想,而不是现实,现实永远比理想强大!”
“可……我们并不缺生活费。”我显得软弱无力。
“是的,不缺,可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当别人利用周末开私车出去兜风的时候,我还为上妈妈家能否挤上公共汽车焦虑;当别人在一环路内购置一百八十平米住房的时候,我还在想方设法把这套六十平米的破房子弄得漂亮一些;当别人花上几万元把孩子送去学‘阶梯’英语的时候,我还要考虑幼儿班下学期是不是要涨价……这就是你说的生活?落到这步田地,难道你还要我感谢生活?”
我突然发现,我与妻子之间的距离竟是这般天悬地隔,她有那么远大的目标,而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我为此感动羞愧。
“从此以后,”妻子恨恨地说,“你不要跟我谈什么诗性,谈什么理想,那是不真实的!你把一只好看的狗比喻成少女,有用五块钱才能买一斤猪肉真实吗?有吗?”
是的,没有,我在心里承认。狗就是狗,不是少女。
文风明白无误地道出了一个朴素的真理,使她的话具有异常强大的力量。
恰恰是这种力量伤了我的自尊。我以破罐子破摔的口气说:“即便我当了主任,也不能在一环路内买一百八十平米的房子,也不能买私车。”
“那不关紧要……紧要的是你必须积极的去争取!只有争取才有希望!你必须忘掉你是文学硕士,忘掉你那些倒霉的理论和诗性!”
我像一条被狂舞之后又狠狠摔在地上的蛇,浑身的血液凝固了。
03
命运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丝毫悬念,我必须去努力争取。既然我是爱我妻子的,就没有理由不让她高兴,我当上主任或者买上私车是能够让她高兴的,我就应该为此而不懈地奋斗。
我觉得自己的毛病不是出在技术上,而是出在灵魂里,因此比一般人更深沉。我决心谨记妻子的教导,忘记我是文学硕士,忘记我那些倒霉的理论和诗性。当我决心这样去做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生活已经过得相当琐碎,我早已失去了诗性!同时我也发现,别的人能够在琐碎的生活中抓住一些关键性的东西,而我是消极的,我自愿远离那些可能点燃我的火星。这就是妻子不满意我的原因,也是我苦恼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