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文学硕士,或者在努力忘记,如果外单位有人来报社小坐,偶然问起:“听说马老师是研究生?”我竭力否认,好像研究生是一种罪恶,谁要往我身上栽——按北京人的说法,我就跟谁急。
总编对我越来越满意了。有一次,他还破天荒跟我开了两句一点也不幽默的玩笑。他是一个认真的人——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他不会开玩笑。
但是,报社提主任的事却没有丝毫动静,总编也从来没给我透露半点风声,倒是常常把一个姓高的编辑请进他的办公室,高编辑从总编室出来之后,胖嘟嘟的脸上红晕许久不退,眼角洋溢着进取的光彩。
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我就像一个诚心诚意改过自新的坏人,下定决心做了几件好事,却仅仅博得总编一次表扬,此外就是两句玩笑,由于高编辑的得宠,那次表扬和两句玩笑就显得格外的黯淡无光了。我的决心松弛下来,恶劣的习性又控制了我。
正在我焦躁不安的情绪刚刚产生的时候,报社宣布了新提的主任。不是我,而是那个姓高的人。
如果我在积极进取的时候得到这一噩耗,一定会感到悲伤,现在是我自己首先打了退堂鼓,就没有悲伤的理由。回家的路上,我甚至觉得出奇的轻松,因为堵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尽管这块石头击中了我,可毕竟落下来了,我再也没有必要顶着它度着惶恐不安的日子。
只有看到文风系着围腰在厨房忙碌的时候,我才感到难受。几年来,我没有给她的生活带来任何一点亮色,我以前错误地认为她习惯于平铺直叙的日子,习惯于在我的高谈阔论中静静地打发时光,现在知道她不是这样,她宁静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拨动波涛的心,可我却不能充当从海面上升起的太阳或者能带动潮汐的月亮……我自觉地进了厨房,帮助她洗菜。我尽量做出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免得引起她的猜疑,致使她一百遍地询问报社的动静。
可是,我刚刚拧开水笼头,她就发话了:“还没消息?”
“没有。”我说。我把水开得很响,哗哗哗哗地,使小小的厨房像一个水电站。
“你们总编也怪,既然需要一个主任,就宣布了么,自己多年的部下,未必还不了解?吊啥胃口呢!”文风一边麻利地切菜一边说。
我看了她一眼,只能看到她的侧面。不知是光线的原因,还是事实本来如此,我发现文风再不像以前那么白了,甚至不像昨天那么白了。几根发丝在她脸上若隐若现地颤动着,像风雨欲来时对命运担忧的蛛丝。
为了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我故作镇定地说:“据说总编在酝酿……不知道他会看中谁。”
文风停了刀,盯住我说:“除了你还能有谁?琼儿说你们总编有一次在她店里喝酒,话都挑明了。”
“你什么时候见到她的?”
“前天。”
“琼儿说总编要让我当主任?”
文风大概读出我问话时脸上的讽刺和否定,大声道:“她是这么说的呀!”
我勉强笑了笑,淡淡地说:“其实琼儿的话也不必过于相信,她毕竟不是我们总编。”接着,我补充道:“当然也说不定……”
说过这句,我后悔死了。只有软弱无能的男人,才会把已成定局的事实弱化为“说不定”。
文风又继续切菜。很显然,我的那句“说不定”,在她听来其实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吃完了饭,文风说,好久没去看妈了,我们利用中午的时间去看看她吧。
我懂得她的意思。文风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她是想把我即将当主任的事情告诉她妈,让她妈也跟着快乐快乐。当初我跟文风恋爱的时候,她妈坚决反对,她妈文化不高,但是,她妈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岳父,是大教授,四十岁后就成为博导,因此,我这个硕士,在她妈的眼里,就类同于中学生。她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中学生。后来,我不幸沦落到一家小报里,她妈就更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好坏也是个硕士吧,怎么会去一家小报当一个小编辑?可见这硕士也是混的。我跟岳母的关系一直没有理顺过,她不欢迎我去她家,岳父去世后,我也就不想去;通常情况下,文风也不强迫我去。
现在不同了,我马上就要当主任了,虽然还是那份小报,但主任和小编辑传达给别人的信息是不一样的。世界上的伟人或者富豪,大多数都是从小事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地登上了天梯;最怕的是原地不动,多少杰出的天才,都是在原地不动当中虚掷了青春年华,最终一事无成,更何况芸芸众生!我马盛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可我没有原地踏步,我马上就由一个小编辑升为主任了,当然可喜可贺,当然应该把这喜讯报告给每一个亲人。
多么可怕的“喜讯”!
我当然可以拒绝文风,可在这敏感时期,拒绝就是缠不清,就是自讨苦吃。我说:“好吧,是该去看看她老人家了。”
岳父去世后,岳母变得沉默了许多,不像岳父在生时那样,家里人的一举一动,她也不放过,也要严格地盘点,比如你正往卫生间走去,她会问:“你干啥?”如果我和岳父坐下来讨论一些学术问题或者形而上的人生观念,她本来不懂,可偏爱插话。通常情况下,岳父对她的插言不加理睬,只有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才会暴起一声:“你掺和啥嘛!”许多时候,岳母对岳父很不满意,特别是提到她过去的某某同学当了大官,她的脸往往就阴沉得化不开;但更多的时候,她对岳父表现出绝对的依赖和顺从——正因为如此,我与文风的婚事才顺利地过了关。岳父一死,她的依赖和顺从就失去了方向,便走向另一个极端,认为沉默是最可靠的。我以前跟文风去看她,她除了简短地回答外孙的提问,就一言不发。
这一次却很不相同,我们刚进屋,她就忙着对我说:“盛国,好好干,虽然是一份小报,干好了,照样是有前途的,你看江市长的秘书,不就是从一份小报调去的么。但是小编辑人家不会要,至少是主任。好好努力,不要辜负了你爸(指我岳父)的希望。”
看来,文风早就把消息透露给她了。
我痛苦地笑着,不知该作何回答。
见我这样子,岳母谨惕地问道:“文件下来了么?”
我说:“……下来了。”
文风本来一直在笑微微地听我和她母亲说话,此时猛地蹦起来,搂住我的脖子,欢天喜地地说:“你个家伙!为什么骗我?”
我木讷地说:“我没骗你。”那一时刻,我真的像一个死人。
可是激动之中的文风根本看不出我的情绪,更不会猜想到文件虽然下来了,可文件上却是别人的名字。她破天荒当着她母亲的面,在我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就去厨房里忙碌了。岳母也进了厨房,坐在一张竹凳上理菜。儿子也进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就像独自出海的标枪手,海岸上的人都对我抱着莫大的期望,谁知我沉入了大海,卷进了巨鲸的嘴里。
饭快熟的时候,文风满面通红地从厨房里出来,对沉思中的我说:“我去买点你喜欢吃的烤鸭。”在门边换鞋的时候,又娇声娇气地说:“现在,我可要巴结我们的大主任了,要不然,他也像别人那样,去包个二奶养个情妇什么的,我不是空欢喜一场么。”我对她龇牙咧嘴地笑了笑。文风朝我扮了个鬼脸,叮叮当当地下了楼。
那顿饭,除了我,大家都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包括我那不更世事的儿子,也被外婆和妈妈的喜悦感染了,像谷物黄熟时节的家雀,叽叽喳喳地闹个不休。
回到家,我准备跟文风一道出门上班,她却不慌不忙,进卧室开始化妆了!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来没化过妆,她那一套像擦鞋匠一样齐全的工具是从哪里弄来的?文风说,琼儿告诉她我主任当定了的消息后,她就偷偷买了一套,等任命我的文件下来的那一天,她就要化妆。“不管怎样,”文风一边勾着唇线一边斜斜地看着自己镜子里的面孔说,“我们的日子有了新的起色,我要对得起生活中这份来之不易的阳光。”
我很心酸。不知为她,还是为我自己。
整个下午,我都处于梦游状态。很显然,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痛悔没有一开始就把真相向文风挑明。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只有立即着手,把可能扩散开来的恶劣影响减少到最低限度。从文风出门的样子看来,她是会把我“当了主任”的消息告诉她的同事的;即使不主动说,文风破例涂了口红,拉了眉毛,同事也会惊讶,进而询问她遇到了什么喜事。文风一定会矫情地说:“没喜事就不许化妆啊?”她甚至还会说:“古代皇帝那些后宫佳丽,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愁死了,闷死了,还天天化妆呢。”我猜想她有这一手。她这一手是怎么学来的,我一点也说不上来。她以前不是这样的,除了说她是马盛国用二十三块三角钱娶来的老婆,难得有一句俏皮话,现在她不仅会说俏皮话,还能用手势和神态加以配合,使她的俏皮话更具有民间的智慧。老实说,我第一次听她在她同事面前说俏皮话时,心里很难过,因为我觉得她是在以那种方式掩盖自己的无助,把俏皮话当成了抵挡生活中意外打击的盾牌。
——可今天她要说,就是真正的俏皮话了!文风的那些同事,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那个把一半的上班时间用来打嗝的大胖子,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听了文风的话,他会说:“快三十岁的女人了,只有靠化学药品的帮助,才能拽住青春的尾巴。”至此,文风会变得更加矫情,也更加放肆,“三十岁的女人一枝花,三十岁的男人变地瓜。女人三十春花盛开,男人三十母猪怀胎——没听说过?”天啦,她一定会这样说的。那胖子并不以为奚落,而是张开嘴巴大笑。不过,他的笑声很快被滚动而出的嗝声淹没了。嗝声一停,他会这样反击:“是不是你老公找了外遇,你有危机感了?”终于把话题引到我的身上了。对此,文风会笑而不答。傻子也看得出来,如果我当真找了外遇,文风决不会这么笑的!正是在这一点上,她的同事沉默了,个个表情严肃,过了一阵,才有人酸溜溜地提起:“文风,你老公发达了吧?”文风脸一沉,嘴一撇,不屑地说:“发达什么呀,不过就是当了个小报的主任!”——如果是这样,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我快速跑进厕所,掏出手机,拨了文风办公室的号码。
“哟,盛国呀,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我刚“喂”了一声,电话那头的文风就像中了大奖的彩民,欢快得语音模糊,近乎狂喜。
我一听她口气就知道坏事了,忙道:“你听我说……”
“不嘛!”文风撒起娇来,“有什么话下班再说,我是想让你准备一下,马大姐他们非让我们请客不可,你定个地方吧,到时候我们去等你,或者你去等我们。”
电话里有了一片声的嘈杂,那个胖子的声音最大:“我们帮他定了,就去贾家楼,贾家楼的卤兔是天下一绝。”
文风的声音:“嚯,你真会选地方,贾家楼贵得死人,想把我两口子吃穷啊?”
胖子的声音:“只有越吃越富的,哪有越吃越穷的?你看我——”电话里发出一串嘹亮的嗝声。
马大姐的声音:“我们一个办公室的都是烂兄烂弟,没出过一个当官的,也没有一个官太太,眼下好不容易出了一个主任太太,我们也要沾沾光!”
文风的声音:“好好好,贾家楼就贾家楼!”接着对我说:“盛国,他们要吃贾家楼。”
我气得浑身发抖,冲着电话吼道:“你疯了!你说说,我们为什么要请客?我们有什么资格请客?”
文风显然被镇住了,嗫嚅着说:“他们刚才的话,你大概也听到了……”
“混帐!谁说你是主任太太啦?你乱讲什么!”
“……啥?文件不是已经下来了么?”
“文件是下来了,可那上面的名字是别人?!”
我啪地关了手机。
是的,我爱我的女人,虽然这个女人……我该怎么说呢……变化是那样剧烈,与我马盛国对幸福的体验是那样不同,但我还是爱她,因此我愿意去理解她的痛苦。她的痛苦是我造成的,我给予她的打击是沉重的,对一个越来越走向虚荣的女人而言,或者不如说——对一个越来越发现自己男人无能因而缺乏起码安全感的女人而言,这种打击有可能是致命的。
还差十分钟才下班,我就锁了我的剪刀、浆糊、尺子和划版的彩笔,垂头夹尾地往家里走去。
文风还没回来。我希望她快回来,让我把事情说清楚,同时又怕她回来,因为我不知道我给予她的打击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这种矛盾的心理是一种残酷的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