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藤椅上坐下之后,琼儿进了她的卧室,不一会儿出来,就完全换了一副模样。我从没见琼儿这么穿着过。她上身穿了一件无袖衬衫,衬衫上影映着素朴的花纹,下身穿一条牛仔短裤,这使她显得既平实,又精干,与往常那个优优雅雅的琼儿判若两人。她的这副打扮,几乎完全消除了屋子里的阴戾之气,也几乎完全消除了她给我留下的不愉快的印象。
琼儿注意到了我眼神的变化,加开了两盏花园里的射灯,在我面前转了一圈,问道:“喜欢吗?”
我真诚地说:“你如果一直是这副样子,我想我会喜欢的。”
琼儿笑起来。她笑得很有节制,却异常动人。她说:“参观一下我这些花草吧。”
她的小花园里种上了芜杂的植物,有月季、玫瑰、米兰、紫罗兰、太阳花,还有一种被称为“细粉子”的藤蔓,最显眼的是两株饱满的向日葵,此时正含羞带愧地低垂着头。虽然品种芜杂,却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花园的右边,有一个小小的鱼池,十数尾金鱼,像长在水里的花朵,一动不动。我不理解的是,琼儿没请保姆,她是怎么把这些东西侍弄得水灵剔透、枝繁叶茂的?看来,天生丽质的女人,都有创造美的天赋和耐性。
我们刚刚坐下来,琼儿的手机就响了。她的手机是放在茶几上一个手袋里的。琼儿取出来,不慌不忙地插上耳机才接听。“……不行,我今晚太困了……过两天吧,你太过分了,不为我着想,也该想想自己……好吧好吧,明天晚上等你……你别高兴得太早,我给你说的事……如果到时候办不成,你就永远别想!”
琼儿取下耳机,嘟囔了一声:“讨厌!”
她一面把手机往手袋里装,一面笑笑地问我:“你猜是谁?”
既然你不知耻,我也不想装聋作哑:“是我们总编吗?”
琼儿脆生生地笑起来:“他呀?如果真是他,我才不会这么客气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慢慢会知道的……我请你来,真有事情给你讲。你们报社一直编、采不分,最近要把编辑部和采访部分离出来了,高主任去采访部当主作,你留在编辑部当主任,你放心,这已经是定局了。任何一家报社,编辑部也比采访部重要,更何况你们报社,采访的任务本来就轻。”
我很反胃,不屑地说:“如果就是这件事情,就别告诉我好了。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活法,我到报社,是遵照我岳父的教导,体察社会,并不是奔什么该死的主任来的。”
“一次失败,就让你这么灰心了?我觉得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琼儿,我实话实话,除了有意义的工作能够吸引我,权力和金钱不是我追求的目标,你不要用你自己的眼光来打量任何人。”
我的话刺伤了琼儿,她快速地应道:“好一个高尚的男人!……你不是要做你岳父的好女婿出来体察社会吗,你体察到了什么?社会可以在金钱面前点头哈腰,却不愿向幸福和美德屈服,你知道吗?”
“我没有幸福,也没有美德,但我知道这些东西不可能求别人施舍。”
琼儿的嘴角浮起一丝狡黠的微笑:“你说得很对,你现在已经没有幸福了,你以前有过,可现在没有了!一个没有幸福的男人,即使你洁身自好,不向社会屈服,生活也会逼着你向社会屈服。这一点,我想你已经体会过了。”
“难道……”
“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要责怪我在其中起了坏作用,可是你错了!这只是表面现象。我不起作用,也会有另一种力量起作用,这就是社会的法则!”
“你琼儿的法则!”
“哼,亏你读了那么多书。或许正因为读了那么多书,才使你那些可怕的诗性没有彻底灭绝。”
她也跟文风一样提到“诗性”了。文风开始是欣赏,后来是不屑,琼儿提到“诗性”,是一种敬畏。这种对比,一点也不能说明两个女人的品性,因为她们的处境各不相同。
琼儿接着说:“我觉得你太自私了。那些心目中装满了理想的男人,都是自私的男人,你就是其中一个。你们只会向自己的理想致敬,从来也不想一想,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人,应该怎样做才能给自己的家人带来幸福。”
“幸福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想像,越是生活条件优裕的人,越容易丧失对幸福的感觉。正因此,前些日的调查才表明,月收入在一千元左右的人最幸福。”
对此,琼儿嗤之以鼻。她的观点是,所谓那一群人最幸福,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能力获取更高的目标,他们在平庸的生活中麻痹了自己对幸福的想像,并且早已折断了希望的翅膀。而我的老婆——文风,不是这样的人,稍稍一丝烛火,就把她的欲望点燃了。
这个美丽而狡黠的女人,真是说到了我的痛处。
但是,我对那个“主任”实在没有兴趣。我压根就没想到,我的人生会陷入这样的怪圈之中,仿佛“主任”是我的宿命,是我人生的坎儿,迈过去就前途辉煌,迈不过就走向毁灭。
我说:“琼儿,不管怎样,我感谢你的好意,但我真的不想听到这样的话了。我这么远跑来,你就告诉我这些,这不是在给我喂糖,而是在逼我吃冰毒。”
琼儿半垂着眼帘,脸上呈现出湿淋淋的光彩。好一阵过去,她才看着我,柔声说:“那么,你希望吃到什么样的糖果呢?”
她的语气和神态,都很暧昧,使我微微的慌乱起来。正此时,她站起身,走到我背后,双手很自然地搭在我的肩头上,“应了我吧,”她说,“只要你成了主任,当总编就是迟早的事情……而且,我敢担保,不出今年,你就可以当上总编。刚才给我打电话的,不是你们总编,而是可以管你们总编的人,你的未来,我已经给你设计好了,我让那个人在今年之内把你们总编调走,让你接替总编的位置,他已经答应了。”
琼儿的身上,散发出扑扑的香味。那是清淡的肉体的香味,真实而诱人。可是,她为我设计的“未来”,以及由此而可能造成的我们之间的畸形关系,阻止了我体会这种天籁一般的气息。我轻轻地把她的手拿开,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关照我?”
“我已经向你表白过了。我也有爱的权利。说明白点,我喜欢你!你们的总编,还有刚才给我打电话的人,都令我厌恶。恶心!厌恶!我只喜欢你一个人!那次我在报社当着你们总编的面向你发脾气,是因为我要做做样子,他好像觉察到了我对你的感情。虽然那些话可能是我要表达的意思,但说话的口气是假的,是装出来的,请你相信我。我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了你好。别问我理由。没有理由可讲。自从你到‘故都的秋’来向我拉广告,我就对你有了好印象,自从我看到你能够给文风那么多幸福,我就爱上了你!”
琼儿的话带着哭腔。说完,她又把手放到我的肩头上。
“你巧妙地挑起文风的欲望,使他不安生以前的生活,也是为我好?”
“只有这一点是为了我自己。看到你跟文风那么恩爱,我嫉妒得发狂。你是文人,知道女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对另一个女人嫉妒得发狂。我也有爱的权利!”
她的手指不停地用力,把我的肩膀都抓痛了。
沉默良久,我终于说:“你的意思是,把我推上总编的位置,我就能够以一个体面的身分,一个可以对千万资产签字画押的角色……充当你的情人?”
“你愿意这么说,我承认。”琼儿一面说,一面松开了我的肩膀,走到她的椅子边,但并没坐下。“需要纠正的是,体面的身分我是不计较的,我爱上你的时候,你还可怜兮兮地喊我经理呢。但我需要有人为我送钱,有人为我拉客人来,这些客人不喝茅台,就喝‘酒鬼’,或者稀奇古怪五花八门的洋酒。茅台商场里卖三百一瓶,我卖给这些客人,至少五百,但他们从不讨价还价,大大方方地给了钱,还要感谢我,讨好我。我无法不需要这些。我没结婚,没有家,我不可能永葆青春,所以,我得为自己的未来做好打算。”
见我不回话,她说:“我说这些,你不要误解,以为我只需要钱,不,我既需要钱,也需要感情。别人是否对我有感情我并不看重,我看重的是自己要愿意把感情给予出去……”
她依然逃脱不了以主动者的姿态,把她的情绪强加于我,这让我很不舒服。我说:“你多次指责我自私,其实你比我更加自私。你倒是愿意把感情给予出去,可是,我为什么要愿意接受呢?”
琼儿缓缓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头低下去,双手遮住面颊。
泪水从她透明的指肚间浸出来。
我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当然,我并不是不珍惜你的感情,而是……”
“不要说,”她凄哀地打断我,“不要说了,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不是这个意思……”
她猛地取下双手,像突然从噩梦中醒来,惊异地望了我一眼,似乎发现并无想像中的险境,又迅速地转化为沮丧。不知是由于泪水的冲刷还是灯光的照射,她的脸上呈现出星星一样的白斑。
“瞧不起我,并不是你的错,”她像是挣扎着说,“人们赞美我,靠近我,并不真正瞧得起我。我只不过是别人掌中的玩物……”她长长地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在你们总编的眼里,在刚才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眼里,还有众多人的眼里,我不过……不过是一个高级妓女而已。”
她紧紧地咬住嘴唇,像在尽力把她不愿意接受的东西吞下肚去。
“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此时此刻,我虽然是真诚地劝慰她,语气却显得干巴巴的。
她睁开眼睛,舒了一口气说:“不要安慰我了,其实,在你马盛国的眼里,何尝不是如此。我已经被一浪打入了波心,想回头,也难了。但是,”她突然加重了语气,“我既不下贱,也不卑鄙,我爱你,这是真的……”她再一次站起来,走到我身后,抱住我的脖子说:“这是真的!我一心一意想帮助你,包括那次,那次提拔主任的时候,我给你们总编说得好好的,他也答应了我,可到头来却不是你……他只是把我当成他的玩物,从来就没看重过我……正因为这样,我才不得不投靠另一个比他更卑鄙的人,就是刚才给我打电话的人……”
我僵硬的脖子上,被一串接一串冰凉的泪水淋湿了。
我不知道怎样去理解她的话。她以前说,把我要当主任的事告诉文风,只是嫉妒她的幸福,只是想试验一下幸福的家庭到底能承担多大的风浪。
琼儿像听懂了我心里的疑惑,把我的脖子抱得更紧,话说得更加沉痛:“我以前讲的那些,一半是实,一半是假,假的那一半,是为了维护我自己的面子。在我的熟人中,文风是惟一看得起我的人,我哪里忍心破坏她的幸福啊……”她出声地哭起来了,哭得伤心断肠。
我第一次觉得,身后的这个女人,这个被众星捧月似的女人,是如此可怜。
她却突然变得疯狂起来,一边吻着我的脖子一边说:“答应我吧,就答应我一次……”
她这种前后矛盾的举止,把我弄得心烦意乱。我掰开她的手,站起来,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出门下楼的时候,我认真地听了一下上面的动静。
一点声息也没有。
11
回家后,我没把琼儿约见我的实情告诉文风,只是说,琼儿白天怠慢了文风,她很抱歉。文风一点也没有怀疑。她没想一想(或者是不愿意想),如果琼儿要道歉,为什么不喊她跟我一同去?她甚至也没有想一想,一个单身而漂亮的女人私见自己的丈夫,是否蕴含着某种特别的因素?
这样也好,因为我与琼儿本身也没有啥。我实在不希望节外生枝。如果再出现什么花花草草波波折折的事情,就会彻底毁灭了我平静的心境。我尤其不希望文风知道报社将编、采分家而且准备提拔我任编辑部主任的事情(如果琼儿所说属实的话)。
可文风到底还是知道了。那天,她一进屋就嚷起来:“盛国,你的事情终于有个说法了!”
说罢,她忙把门闭上,捂住嘴,兀自噗嗤一声笑了,神秘地说:“你马上就可以当编辑部主任了!”
她以为我会跟她一样兴奋的,没想到我的脸猛然间阴沉了下来。
“这回是真的。这内幕不是琼儿告诉我的,是另外的人,那人比琼儿可靠!”
“多么了不起的内幕!”我嘲讽而坚决地说,“告诉你文风,哪怕现在就把主任的交椅摆好,用八抬大轿抬着我去坐,我也决不愿意!”
文风简直以为我疯了,胸脯大起大落,好一阵过去,才以绝望的口气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毁了一个可怜的人往上爬!”
可怜的人?除了你马盛国,报社谁还是可怜的人?……我这种不着边际的回答,使文风大惑不解。正是这种大惑不解,使她的绝望感不断地加深。一个神经正常的人,至少是可以沟通的,很显然,现在的我,在文风的眼里,已经不正常了。
一个神经不正常的男人,还能指望他什么?
数月前那种旅社里的气氛,再一次弥漫了屋子。文风往她妈妈家跑的次数又多起来了。
十余天之后的一个星期天,文风带着儿子到岳母家去玩了半天,就一个人提前回来了。我没有弄午饭吃,而是在忘命地看书。我发现,如果再不读一些大师的著作,我是没法生活下去的。文风进门的时候,我全不知觉,直到她轻柔地把我面前的书拿走,我才注意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