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文风笑着点了点头。笑得很不自然。
“一定没吃饭吧?”
我伸了伸懒腰,说没感觉到饿。
“看书看得饭也不吃?”文风嗔怪了一声,就去为我煮了碗面条。
她看着我把面条吃下,又去洗了碗。
文风为我做着这些,使我异常感动。说感动还不确切,我感受到的是一种生命交融的亲切。这种亲切,恋爱和结婚的初期,我深深地体味过,可而今已经久违了。
洗了碗回来,文风从后面抱住我的腰,把脸凑到我的面前,噘着嘴说:“我的顽固分子,有些话我还是想跟你谈谈。”
她这副模样惹我怜爱,我也反过手去抱住她的腰,说:“你是我老婆,心里有话,当然要跟我讲。”
她一根指拇压住我的嘴唇:“你先别生气,我说的还是那件事情。我把情况向妈说了,妈说,男人都是这样,什么事情都只考虑自己,女人要不断地鞭打他,才会有些出息。妈还给我拿出了一本杂志,那上面有一篇文章,说印第安女人婚后七天,就要动手打男人,当然并不是非打不可,可这样做对男人的未来有用。”
我笑了一下:“你像没长大似的,什么话都给你妈讲。你如果真的觉得打我有用,就打好了,可千万不要给我提主任什么的。”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
“我对那东西不感兴趣,你知道,对不感兴趣的事情,是没法做成功的。”
“人啊,有时候也需要逼。当主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害处,你何必这么拒绝?”
“好处看得见,坏处看不见。看不见的坏处比看得见的好处大一百倍。”
“你就不为我和儿子想想?”
“既为你和儿子着想,也为我自己着想,我才这么拒绝。”
“这是托辞。如果你真为我着想,就听我的话;如果真为儿子着想,就更应该接下主任的活,别的不说,等他上小学的时候,你为他找学校,主任也也比一个小编辑方便得多。人心就这个样子,你改变不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吗,马大姐是一个大垮垮的人,以前大家虽然喜欢跟她开玩笑,可何曾打心眼里尊重过她?自从她老公当了官之后(听说他马上就要当副局长了你知道吗?),情况就完全变了,办公室的人跟她说话,都毕恭毕敬的,连那么喜欢开玩笑的大胖子,也收敛了。关键是,她女儿顺顺当当地转到了七中,那可是市里数一数二的好学校,是全国重点中学。”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如野性不泯的困兽。之后,我沉重地吻了一下文风的额头,说:“亲爱的,是什么样的性格,就会有什么样的人生,我马上是满三十一岁的人了,改变不了啦。再说,我们以前不是过得很幸福吗,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弄得在空中悬着?比如马大姐,到底是跟大家随和相处好,还是现在的状况好?在我看来,前者比后者好……”
“那你就错了,”文风打断我说,“马大姐现在过得很滋润,人也年轻了许多。要是……要是你拒绝当主任还有别的办法让我有个安全感,我也不会这样逼你。”
我还有什么话可讲呢……
默然良久,我有气无力地说:“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消息。”
文风有些紧张地注视着我。
“有人对我说,只要我愿意接下编辑部主任的活,到年底就可能当上总编。”
“真的?”
文风挣脱我,一蹦跳起来半米高。
“你真不应该高兴。”我站起来,以沉缓的语调,把其中的重要关节,包括最容易忽视的细节和我最微妙的感受,和盘托给了文风。我所保留下来的,是琼儿那种表面风光事实上却无枝可依的凄楚。我觉得她的这种凄楚感应该珍惜,不应该出卖。
文风一边听,一边静静地流泪,我的话说完,文风搂住我,伤伤心心地哭泣着。哭了一阵,她就冲出去,到了儿子的卧室。
我没去管她,我希望她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以后的两三天,文风很少说话,但我从她时不时抽动一下的嘴唇看出,她的心里没法平静。她受着巨大的折磨。大概是不想回味琼儿说她爱上我那些话,她也不跟我同床了。
我很后悔把那些事情告诉了她。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深夜,我刚关灯就寝,文风推门进来了。她直接走到窗边。城市里少见的朗月,把滢洁的光华洒进来,照在她的前胸和脸上,使她的身体有了明暗的分割。她至少站了半个钟头,才转过身来,幽幽地问:“还没睡吧?”
“没有。”
她走到我身边,坐在床沿上,又是好一阵沉默之后,才问道:“你们编辑部和采访部分开没有?”
“听说是最近的事情了,报社把邻近一家店铺买了下来,作采访部的办公室。”
“谁当编辑部主任?”
“没有人提这件事,我想,肯定不会是我吧。”
“琼儿没到你们报社去过?”
“去过,但她像从来就不认识我一样。”
我感觉到床在微微颤抖。我抓住文风的手,她的手像波浪一样在我的掌心里滚动。
“盛国,你……你就应了琼儿吧……”
我猛然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你就应了琼儿!”
“这是你的心里话?”
“心里话。”
“这就是你为我付出的牺牲?”
“不仅仅为你……”
文风失声痛哭。
很显然,再在那报社呆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甚至已经相当危险了。我既可能毁了文风,毁了我的家庭,也可能做一种势力的帮凶,毁灭那个表面风光的可怜的女人。
我选择了逃避,暗地里做着辞职前的准备。
老实说,这时候,只有这时候,我马盛国才刻骨铭心地知道自己是多么无能!
一个星期一的上午,我对总编说我病了,需请假半天。总编咕咙了一声,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我管不了那么多,出了报社,去了我读研究生的学府,叩开了我导师的家门。
这个满腹经伦白发苍苍的孤独老人,我毕业后第一年还时来看他,自从马盛国成了一个不幸福的男人之后,就再也没来看过他了。但是,他依然热情地欢迎我。两人拥抱之后,我说:“蒋老师,我想来学校教书。”
“好!好哇!”蒋老师把拐杖在楼板上捣得掴掴直响,又连续叫了几个“好”,说:“我们学校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你毕业后,我又带了一指硕士生和博士生,在我看来,就是那些博士生,与你相比,也缺乏一种庄严的气象。搞学术,毕竟需要庄严的啊。加之你在社会上走了这些年,对人性有了更深入的理解,讲起课来,会有更加强烈的直感。再说你的口才也好。从事教育,是上帝安排的事业,为它抛洒青春,值得的,值得的。”
老师一席话,说得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
“走,我马上带你去找校长!”蒋老师激昂地说。奇怪的是,他像突然变得年轻了,扔了拐杖,拉着我就往外走。他的步伐迈得格外有力。我理解我的老师。我是他的得意门生,我愿意走上讲台,就好像他自己重又登上了讲台。我继续着他钟爱的事业,他的生命仿佛也就得到了延续。
路上,我说:“蒋老师,校长会同意吗?”
蒋老师满有把握地说:“没问题,校长是去年才上任的,也是我的学生,我想他会买我这把老骨头的账。你知道我的脾气,从不求人办事,对你这件事情,我之所以有把握,是因为我不是求人,而是给学校举贤荐能。”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我真不忍心叙述。校长室围了许多人,都是找校长谋事的。蒋老师带着我进去之后,直呼校长的大名,校长从人丛中欠起身,伸出头来(四十五六岁年纪的一张方脸膛),淡然地应了一声,并没向蒋老师问好,也没请蒋老师坐,他自己就坐下了,又在给围住他的人谈事。他的声音很小,发音很模糊,听不清他说些什么。蒋老师立即变得沮丧了,尴尬地朝我笑笑,轻声对我说:“一校之长难当,事情繁杂,我们等一下吧。”三面的沙发都坐满了人,我和蒋老师只有站着。我扶住蒋老师纤瘦的身体,觉得既内疚,又心痛。站了十余分钟,我说:“干脆改天来吧。”蒋老师说,既然来了,不把事情敲定,他就不放心。一个小时过去了,我明显感到蒋老师双腿已微微打颤,可校长还在给人谈事。站着的人已经走了许多,我们也能看到坐在旋转椅上的校长,校长也偶尔把眼光瞟向我们,但他始终没有给蒋老师找张凳子的想法。好不容易,沙发上的人也走了两个,我才扶着蒋老师去坐下了。蒋老师的脸很阴沉,深邃的目光盯着门外。
除了我和蒋老师,谋事的人终于走完了,校长才像突然清醒了一样,问道:“蒋老师,你怎么来了?”蒋老师心里的“把握”已被这漫长的冷落和等待消耗一空,因此他尽量做出有求于人的样子,把我的情况实事求是地向校长讲了。校长严肃地听完他的话,就把脸转向我,说了很久的话,大意是:而今博士生都不是一开始就能排上课,更不要说硕士生了,再说,我已经离开校园这么久,学业不说全部荒疏了,至少也荒疏了大半,一句话,他不可能把我这种学术水平和教学水平都大可怀疑的人调到学校去。校长讲这些话的时候,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去求他,蒋老师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他应付这种局面的能力的确很高。
讲完了一长段话,并下了定论之后,校长又想起了蒋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杯,要给蒋老师倒水,蒋老师却把我的胳膊一夹,大声说:“走!”
我把蒋老师送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他比我的心里更难受。
回到家,蒋老师疲惫地往椅上一躺,悲凉地说:“盛国,我们这些老头子,已经不管用了。”
我竭力安慰他,说求校长的人很多,他可能实在没法照顾。我的话没说完,蒋老师却向我挥挥手,让我离开,他想自己安静一会儿。
12
这件事给我沉重的打击,我暂时安下心来,又在报社死气沉沉地呆了一个月。
报社没有任何变化。这一个月当中,我也没见到过琼儿的影子。
就在我的意志慢慢消沉,对是否真要辞职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收到琼儿寄来的一封信:
马编:
我还是这样称呼你。这称呼好像只属于我一个人,我感到亲切。我不打电话,也不约见你,
而是选择写信这种古老的方式,是因为我觉得有些话只有写信才说得清楚。我几乎是第一次发
现写信是一件多么令人惬意的事情。我是如何的感谢你知道吗?我感谢你,是因为你不像别的
男人那样玩弄我……我以前也是一个单纯的人,作为寻常百姓家的女儿,我当时最伟大的理
想,就是毕业后能找到工作,不至于饿饭。可是,十八岁那年,我纯粹是带着好玩的心态,参
加了 “青春风采”大赛,没想得了冠军。自那以后,我的生活就全都变了个模样,一些平时
我不敢仰视的大人物,争相与我约会,为我买昂贵的衣服和首饰,带我去五星级饭店大肆挥
霍,还开着车带我四处兜风。我陶醉在这种生活里,觉得全世界的门都在向我打开,金壁辉煌
的宫殿都在欢迎我的踏入。可渐渐地我发现,我进入了一道门,那道门就关死了,我的世界里
没有阳光,也没有春风,如果我再不出去,就只能可悲地凋零了。遗憾的是,这种发现来得太
晚,当我醒悟过来,许多事实都已铸就。更可怕的是,要我的内心完全回复到以前的状态,也
已经很困难了。我用我的肉体和欢颜,换来了一份不错的产业。就是“故都的秋”。要我扔下
这份产业和可能赢来的更大的产业,我似乎已经办不到了。然而,我的心灵是多么干涸!我不
是荡妇,不是坏人,我也像天底下所有女性一样,需要情感的滋润!……我曾对人说,我守
身守到二十六岁,这话不对,也对。不对的地方,是我的肉体早就交给别人了,比如给我买
“故都的秋”的人,我不给他,他愿意吗?(许多人认为这个人是你们总编,其实不是。)对
的地方,是二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才交出了自己感情的处女地。我跟那个中师同学,其实以前
也没有称得上深入的接触,可是我记得食堂很挤的时候,他曾经主动帮我买过两次饭——你听
起来可笑是吗?但我当时对感情的需求,真的就那么可怜。没想到他也玩弄我,事后,他四处
传播他的艳遇,以此自豪。你知道我是多么绝望吗?
我爱你,我对你说过,现在更要这样说。因为我变得坦然了。因为我现在对你的爱跟以前
不同了。由于我的主动,你是最有条件占有我尔后又理直气壮不理睬我的,可你没有这样做。
你让我看到了亮色你知道吗?也就是说,一直对我封闭的那扇门,是你帮我打开了,我又可以
跑到阳光底下,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了。是你挽救了我的灵魂,也可能是挽救了我的生命!
我不想在这座城市呆下去了。这座城市是美丽的,可于我已经不适宜了,我必须到一个新
的环境,才能从头再来。我已经将“故都的秋”卖掉,买了明天的飞机票。我去哪里,暂时
不告诉你,当我有了一个新的起色之后,我会跟你和文风联系的。
代我向文风问好。她是一个好女子,你要善待她。我以前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在此请求她
的原谅。我相信她是会原谅我的。我珍视跟你和文风的友谊,甚于珍视我的生命。
祝你们永远幸福!
琼儿
11月5日
今天是七号,也就是说,琼儿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