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从松软的泥土里抠出了一枚金光闪闪的东西,发现竟是一只椭圆形的耳环。她惊异地问男人,这河滩上哪来这玩意儿?男人把耳环接过去,虚眼望着河水。河水似乎也听清了女人的话,含羞带愧地流向远方。很显然,河水曾经卷走了镇上一个爱美的生命。这样的情形,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了。据老人们说,大半个世纪前,这条河曾有魔河之称,每年夏秋两季必各涨一次水,每次涨水,上游的人、畜、箱柜等物随波逐流,河面上滚荡着的,除波涛的喧嚣,还有牛羊的哀鸣、垂死者的呼救以及器物的碰撞,当然,也有已经死去的人畜肿胀泛白的尸首。那时候,捞河是这条河上特有的景观,男人们站在河沿,把铁制搭钩远远地抛出去,如果抓到一条活着的耕牛,就可以让自己在短期内放心大胆在过活;要是一只装满金银财宝的箱子,那整个人生都不必再为生计担忧了。
男人很鄙夷那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曾经给他深深的伤害。他的祖父就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捞河汉。凡捞河的人都知道,太重的东西,是不敢轻易把搭钩扔过去的,因为搭钩的一头扎在自己的腰上,稍不留心,重物就会把捞河者拖入汹涌的河水;但男人的祖父从来不信这一套,不要说耕牛,就是像巨鲸一样漂浮于水面的大树,他也敢抓。正由于此,一度时期,他成了这里最富庶的人家。——凡捞河的人更知道,当有人求救的时候,哪怕五米开外就是一箱金子,也要先把人救起来,可是,男人的祖父却不是这样,他曾经为了得到一头山羊羔,丢开了一个向他呼救的、年龄不过二十来岁的女子。
男人从没见过他的祖父,祖父的贪婪和冷漠也早就不再有人说起,可男人无法忘掉那种耻辱。他主动从村子主居地搬到这条冷僻的河湾,一方面有逃避那种耻辱的因素,一方面也是对人的不信任:连自己的祖父也是那般冷酷无情,他还能信任谁呢。二十年前这条河曾经涨过一次大水,河面上虽然既无牲畜也无人,可男人坐在自己的家门前,分明看到了那个数十年前被祖父抛下的女子。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个从远方城市来到河湾的女人,就是那个女子的精魂。
上天给了他帮助祖父赎罪的机会,而他却把赎罪变成了爱……
男人把那枚耳环抛入了水中。女人注视着那个小小的水涡以及荡开来的波纹。
这是她的,还给她,男人说。
谢谢你,女人动情地说。
男人理解女人的意思。只有一颗纯洁而柔软的心,才会代不知名的女子对男人的举动表示感谢。
——这样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杀人?……
两人踏着在阳光下伸展腰肢的浅草向岗上走去。经过家门口的时候,男人进去拿了把锄头。
这是正午时分,岗上是一片光的世界。世界的诞生,善良和邪恶的演化,都是从光开始的。他们先去了稻田。尽管已挖断了田埂,但过分饱满的水还是把田埂又冲毁了一大截。田里已快怀孕的稻秧,靠着相互搀扶的力量才没完全倒伏下去。几天来,河湾的风并不太大,但岗上的风一定不小,风一吹,竖琴一样的雨丝就变成划着曲线的鞭子,不要说稻秧,有时候连人的脸也会被它抽出血痕。
男人先用锄头把残损的田埂补上,又下田去把倾伏的稻秧扶正。女人也跟着他下去了。要是往常,男人会阻拦,可今天他没有。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而是可感可触的家居生活!
女人笨手笨脚的,扶正的稻秧还不如她踏倒的多。她在努力地尝试一种崭新的方式。稻秧的锋刃割破了她的手,滑腻腻的泥土从她脚趾间冒上来——这些都是一种新的尝试。
上田埂的时候,男人走到女人面前,捧起她的手,把有血道子的地方捂在他的嘴上,伸出舌头为她舔。女人再一次想流泪。然而,这到底是不是因为感动,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果园里又热闹起来了。花朵已被雨水打掉了五分之三,因此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鸟儿们站下来歌唱。鸟儿密布枝头,像一枚枚提前结出的果子。世间万物,不管是植物还是动物,都有着自己的语言,只不过有些物种只有借助别人的嘴唇才能说出自己的心思。鸟儿就在帮助果子说出它们的心思。
看着泥土里的花,女人很心痛,拾起一朵干净些的,毫不犹豫地放进了嘴里。柑橘花吃起来是带苦味的,女人轻轻地皱着眉头,咀嚼几下,就把花吞了。
男人说,你的肚子里会结出柑橘来的。
那才好呢,女人笑着说。
男人没笑。他被自己说出的玩笑话带进了悲伤之中。他已经说不上年轻了,但他还没有自己的骨血。他希望结在女人肚子里的,不是柑橘,而是自己的骨血。
可是他没敢把这心思说给女人听。是的,他给乡亲们说过,从今往后,女人就是他的婆娘了……然而果真如此吗?
当然!他对自己说,镇上没有张贴抓捕她的通辑令,我也去村里消除了谣言,女人说过她永远不会离开我,那么,她不是我的婆娘又是什么呢?
男人隐藏得很深的痛苦消失一些了。
但他很快发现,在他痛苦消失的同时,他的生活也消失了,那种质感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心境,也消失了。
他陷入了更加苦恼的境地。
可是男人天生就是自由的,他不希望就这么苦恼下去。
有一些严肃的话题,必须跟女人谈一谈了。
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直到夏天走向深处。
四季之中,河湾的盛夏是最昌达繁茂的。春天,各种飞禽走兽发情,河湾里动荡不安,但那不能称为繁茂,漂浮在水面上的粉红色鱼卵,以及为争夺当父亲的权利而吁叫着射精的公鱼,都证明各类物种在忙于经营自己的生活;秋天是色彩的世界,赤橙黄绿青蓝紫,使这里呈一片绚烂的祥和,它们的确是祥和的,各守本份,所谓争奇斗妍,那是春天的事情;或许是秋天的色彩太艳丽了吧,一跨进冬天的门槛,就是毛毛大雪,大雪让土地封冻,让所有的生命休养生息。——惟有夏天,特别是夏天中的盛夏,该有的都有了,不该有的也没有了,因而拼尽全力,吐露它们生命中最瑰美的芳华。岗上的稻谷快灌浆了;柑橘结出的青果成串成串的了;褐色的乌龟无所顾忌地爬上河岸晒太阳了;灰色的野兔成天在青草丛中嬉戏,一个个吃得饱饱的,长得胖胖的,或许是青草吃得太多的缘故,兔子们连嘴唇都染绿了;鸟儿多得不可胜数,当它们群起群飞的时候,把天空也遮暗了。
这样的景象,在猛雨之后往往会变得更加荡人心魄。
正是这种繁茂昌达使男人惆怅。只有那些对生活有所求的人才会焦虑,只有那些心怀牵挂的人才会惆怅,对此男人很清楚。他牵挂的人就在身边,可是这个人的过去和未来,他无从把握,如此,他就无法找回那种浸透骨髓的自由。可是他需要那种自由。
女人同样如此。她只身来到河湾,不就是寻找自由的吗?但是她跟男人一样,随着试探的结束,随着她和男人感情的加深,她不仅失去了自由,还失去了最起码的生活。
两个人都在期盼着一个重要时刻的来临。
这天傍晚,天空自南而北横过一道彩虹。彩虹的主体是青色的,如腾挪于宇宙间的巨蟒。女人从没见到过这样的彩虹,她感到恐惧。男人问她,你看到彩虹的头了吗?女人说,彩虹还有头?当然,男人说,天上的水散失得太厉害了,彩虹现身,就是把头埋到地上喝水。女人越发的恐惧起来,吊住男人粗壮的胳膊说,它会到这条河里喝水吗?男人说,这条河最干净,最好看,彩虹每次出现,都是到这里喝水。
说罢,男人指给女人看。在上游两华里许,果见一柱淡紫色的光尘插入河心。男人说,那就是彩虹的头,你再仔细瞧,是不是有水被抽上去了?
女人看不出有水被抽上去,但她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如同牛鸣。
它不把鱼也吸上去了吗?女人问。
不仅鱼,牛也会被它吸上去。还吸人呢!前年,村里张二家的小女子在那里捡花石子,彩虹一来,她突然就不见了。
没想到那些美丽的东西,那些千百年来被诗人们歌颂的东西,竟是吃人的。女人凭借她的知识,当然可以对男人的危言耸听作出一个正确的判断,但是,许多时候,特别是在大自然面前,知识显得无能为力。
男人见女人真的被吓住了,哈哈大笑。笑声发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也感到吃惊。有多久没这么无忧无虑地笑过了?男人已记不起来了。这笑声仿佛是他对童年的追忆,同时也是对未来生活的寓言。
他对女人说,彩虹没什么可怕的,黄昏一来它就走了。有些东西属于天上,有些东西属于地下,这是早就安排好的。
话一出口,男人就觉得不妥。他看着女人,女人也正看他,并且湿漉漉地问道,就不能改变?
当然能!男人带着怒气回答。他是对自己生气。他说,彩虹来过,今晚河里的水就会消去很多,我带你去滩上摸鱼。它现在喝水的地方,晚上就会变成一个浅滩,我们就去那里摸鱼。
两人进屋,共同生火做饭。饭一熟,就能透过木条窗格望见月亮了。月亮沉得很低,像挂在屋外树梢头一颗透明的鸟窝。晚霞消散了,彩虹也早已离去了,但外面的光线一点也没减弱。
吃过饭出来,月亮变得更大。月光与星光的不同之处在于,星光是莹澈的,月光却缠绵而朦胧。这正符合了男人和女人的心绪。男人的口里衔一枚铁制鱼针,女人空着手,一同踏着柔软的土路朝上游的河滩走去。
往年,每到盛夏,每到有彩虹现身的那个夜晚,必然有沿河的许多男人来这里摸鱼。但今晚却不见一个人。这是男人早就预计到的,天刚放晴,湿气在与暑气的较量中,还略微占着上风,再说那些越来越沉迷于电视和赌博的男人们,早就就懒得到这河滩上虚度光阴了。
河滩上布满了卵石,女人脱掉凉鞋,踩着卵石向河滩靠近。卵石被清洗过了,凉浸浸的,干净得让人想亲吻它们。此前,女人那双美丽的脚何曾在这样的道路上踩过?每一脚下去,她都觉得卵石的质感逼近心脏。人们都以鹅卵石来对坚硬的事物打比方,真正与它们接触之后,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它们与水那么亲近,因而饱含温情。月光洒在卵石上,使它们亮到骨髓里去了。
一片河滩就是一片天空。
水淙淙流淌,小溪一样温顺。男人和女人坐在靠水的石头上,女人说,看这样子,哪里想像得到几天前它还那么狂暴呢。男人把手放进水里搅了一下,仿佛把水认出来了,说,狂暴的不是它们。女人嘻嘻笑着,不是它们未必是你?男人说,现在的水才是这条河里的水,把芦苇淹没,把我的驳船冲走,可能还把一个女人吃掉的水,是从别处蛮横地闯进这条河的,河不收容它们,它们就跑了。
女人觉得这想法怪怪的,问道,水也分得这么清楚?
男人的回答让女人更加感到奇怪,男人说,水也有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