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说过花草看它们自己的造化,但他还是去了果园。泥土里铺满了白花,是被雨打掉的。那些躺在地上的花朵,一点也没失去体面。男人看了一阵,就回去了。
男人进屋的时候,女人已流过两回泪了。她的心里活跃着两个世界,两个世界都让她牵肠挂怀,与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不愿意放弃紧紧拽在手里的东西,可是,她也无法忘怀曾经拥有的东西。
男人看出她流过泪。因为他自己也流过泪。当他站在果园之外,泪水就混合在雨水里,雨水冰凉,泪水却把雨水点燃了,滋滋滋的冒烟,连脚下的土地也滋滋地冒烟。从岗上下来,一直到门外,长长的一段路都有被他的泪水犁过的痕迹。他流泪,是因为他太幸福……他放下锄头,把斗笠和蓑衣解下来,才发现衣服裤子都湿透了。
女人下了床,帮助他把紧紧地捆在身体的湿衣湿裤脱去,用她温暖的皮肤在男人身上熨。她已偷偷地流了那么多泪水,她需要一种补偿,而真正的补偿总是在无法自持的给予中求得。对女人来说,这是最彻底的解放。她感觉自己已经在世上活了一万年,而在这一万年之中,她从来就没有满足过。这是可耻的。在有些事情上,不满足是可耻的。想做、要做、敢做并不可耻,只有不满足才可耻。不满足意味着不再爱自己,可这个女人狂热地爱着自己。
她真的有些疯了,她变成了一块饥渴的土地,把男人噙在嘴里,呼唤着更深入、更粗暴的抵达。她的腰肢和臀部扭曲着,其实是荡漾着——她好像比一般人多出了许多关节。在男人的眼里,女人正是被雨水胀满的稻田,可是他并没想办法帮助她疏通。这与技巧无关,因为他自己也被胀满了,他自顾不暇。女人终于开始胡言乱语。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分明是胡言乱语,谁知道她说了什么?当然,如果男人有一丝清醒,他是能够从女人的话语中组接出一些意义的,但男人一点也不清醒,他不过是一条山谷,被女人的柔情和野性之风灌得满满荡荡,只有一星半点残存的意识,提醒他不要倾听那些痛苦而危险的陈述,并催促他堵住女人的嘴。于是他低下头,亲吻着女人。女人咬住他的舌头,不让它离开自己,同时把自己的薄荷香味传递给男人。
当女人叫起来之后,他们俩都进入了时间的中心。就连一棵树也会承认,女人这时候的叫声比鸫鸟的叫声更美,女人的叫声是这带山水最动听的歌谣。
雨一直下了三天,昼夜不息,第四天早上才停了。三天他们都是这样度过的,没出过门,甚至没到门口去望一眼。究竟说来,外面的世界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要是大雨一直这样下就好了!当女人发出这句感叹的时候,男人也正想这样说。事实上,连续的紧张之后,他们的肉体都处于极度疲软的状态,雨声能够提供给他们的,不是让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做爱和叫喊,而是灵魂的安宁。男人发现,几天来,他真正安宁的时候,其实只是他在镇政府门前看到寻人启事的那一刻,说近一点,也不过是他从镇上往家赶的时候,当他跨进屋,想像中的女人变成现实中的女人时,他就无法不想起江大伯告诉他的话,无法不千百次地问自己:她为什么到这里来?
这些天,哪怕在他最忘情的时候,也没有躲开那个问题。
他很想直捷了当地问一问女人:你到底是从哪个城市来的?那个城市离这里有多远?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有人说你是杀了自己男人才逃跑的,这是真的吗?你有没有孩子?……这些话,几次都差点从他嘴里冲了出来,最后他都用舌头卷回去,吞进了胃里,像吞下一枚接一枚的铁核桃。
如果把这些话说出来,他眼下拥有的一切,很可能就会化为乌有。
女人是不是有同样的心思?当她以内涵丰富的目光注视男人的时候,是不是希望男人分担她过去的故事?她在情绪激动时的胡言乱语,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言不由衷?在她神志清醒的时候,没有透露这方面的丝毫信息,因此没有人知道……
两人打开门,站在屋檐底下。堆在外面的麦秸被雨淋透,散发出醉人的清香。表面上看,那些都是死去了的东西,哪来这么奇异的香味?闻着这样的香味,你简直要相信,把死去的麦秸插进土里,它们马上就会活过来。
雨后的阳光晶莹而多芒,雨后的阳光能够把几尺深的泥土也变成发光体。两个人都有隔世之感,对突如其来的晴朗很不适应。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出屋檐的阴影,来到阳光底下。如此,他们自己也变成了发光体。
河离他们很近,比平时近了上百米。近二十年来,这条河从没这么浩荡过。浑浊的河水平阔无边。以前看对面,在空气透明的时候,连崖畔大树上的喜鹊窝也看得清清楚楚,可现在,巨大的古松也只是一个剪影,一个意象。许多东西消失了,包括那片芦苇。女人说,你的船!男人不动声色。毫无疑问,船肯定被大水冲跑了,当然可惜,但是男人并没往心里去。他的心被另外的东西填满了,他必须把那沉重的包袱放下,才能把别的东西装进去。
他对女人说,外面到处是稀泥,你在家呆着,我去把脱粒机还了。
女人嗯了一声。
愿意跟我一起进村去看看吗?男人说。
女人早想这样。几个月来,她不知道人群是怎样生活的,她希望男人把她带进村子。然而,当男人正式提出来,她还是拒绝了。
我又不跟他们认识,她说,还是你自己去吧。
男人抠住脱粒机,在胸前划一条弧线,机器就稳稳实实地停靠在他的肩上了。
由于大河涨水,平时走惯了的路已成为鱼虾的天堂,男人只能从后山绕道。路并不难走,到处都布满了褐色的碎石子,几天猛雨冲刷之后,表皮的褐色磨掉了,露出了洁白的骨,像大山的牙齿。男人从牙齿上踩过,行走在大山的嘴里。大山的嘴里色彩斑斓,营养丰富的水流过之后,野花成堆成簇地开放。它们都是最新鲜的花朵,说不定是今天早上才打开花苞的。松鸡也活动了,薄薄的土层上,留下了它们的爪子印。不过暂时还听不到鸟鸣,鸟们需要让阳光把身体里过重的湿气吸去之后,才会轻松自如地歌唱。后山又清爽又安静。
男人绕了很大一个圈子,终于到了山峁,也就是放蜂人释放蜂群的地方。今天,放蜂人又早早地站在山头上了,但他还没有把蜂群放出来。花朵上的水珠还莹莹地滚动着呢,工蜂稍不小心就会打湿了翅膀,使它们无法承担繁重的劳动,有的还会因此而死在途中。放蜂人主动给男人打招呼。对放蜂人来说,大自然的日历比人类的日历严谨得多,每一天都不一样,何况几天猛雨之后;他的心情好极了,见到一片熟悉的树叶也想打声招呼,不要说以前打过招呼的人。可是男人没有回应他,他越靠近村子,情绪就越激动,没有功夫跟放蜂人说话。而且,他一路上见到的景象,以前是他生活的全部,今天却没往他的心里去。
村子里显得很凌乱。大部分村民在猛雨来临之前未来得及把碎掉的麦芒扫进牛棚,被鸡鸭一刨,混在烂泥之中,就给人脏的印象。照例的有人给男人说话,但男人虎着脸,急匆匆地迈步,一句也没答应。
当人们听到了江大伯院子里传来吵闹声,才知道男人今天何以如此。他在跟江大伯吵架。本来他没准备吵架,只想澄清事实:女人根本不是什么杀人犯,她从城里来到这偏远的河湾,是因为她厌倦了城市,她愿意跟他睡在一起,是因为她喜欢他!可是他太激动了,当江大伯说你可能受了骗这句话时,他就跟江大伯吵起来了。他无法忍受人们对女人的污蔑,哪怕是心地善良的江大伯。其实江大伯只是转述村里人的传言,也没肯定女人是杀人犯,但在现在的男人眼里,他才不管是谁说的这话呢,既然是江大伯告诉他的,江大伯就要承担责任。就算没肯定女人是杀人犯,怀疑总是有过的吧,而怀疑本身就是污蔑。
村民都聚到江大伯的院坝里,这正合了男人的心意。此时此刻,他视所有人为敌,他把宽大的脸膛转向大家,扬声道,你们说她杀了自己男人才跑出来的?你们去告她呀!把她抓起来呀!把我也抓起来呀!我不是窝藏犯吗?还站着干啥,去呀!
有人静悄悄地溜走了,有人留了下来,留下来的人说,谁这么讲了呢,没有谁这么讲啊。
男人看着江大伯。
江大伯回望着男人,可怜巴巴地说,你不要疑心是我怀疑她,到底是谁先说了这话,我不会告诉你。另一位大爷紧接着对男人说,即使别人怀疑,也是为你好啊,你才是我们的乡亲,我们害怕自己的乡亲吃亏,希望你提防着些,这又有哪一点对不住你?
男人不知是受了感动还是不想与乡亲们闹翻,沉默不语了。
江大妈哭起来了,为好不得好,她说。这话的后半句是“反而被狗咬”,江大妈没说,男人走到她面前,自己说出来了。听了男人的话,江大妈抹了一把眼泪说,还不是么!男人给江大妈和江大伯赔不是,差点跪下去了,江大妈才破涕为笑。
男人离去之前,严肃地对乡亲们说,不管是谁说了那话,我不追究,但我再也不愿意听到那样的话了!你们都记住,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婆娘!
河水消退之后,河滩仿佛困倦的女人。这天男人和女人去淤泥满地的芦苇荡,发现驳船果然不在了。但芦苇荡还活着。最奇妙的是,草棵的根部居然还有一些翠绿色的新枝,站在那里看上五秒钟,似乎就能看到它们向上窜了一截。更奇妙的是,活跃在芦苇荡里的生物,还是原来那些熟悉的面孔。大水淹没它们家园的时候,它们去哪里藏身?它们又是什么时候回归到这世代祖居的村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