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了河边。这不是藏驳船的芦苇地,而是一段布满鹅卵石的沙地,近水处,平放着一片胛骨似的光滑石板,男人首先躺了上去,女人跟着躺下了。这时候,她才看到了非凡的天空:宝蓝色的天幕上,星星多得令人恐怖!每一颗星都晶莹剔透,每一颗星都像是刚刚爬上荷叶的露珠。人们总说头顶同一片蓝天,其实不对,有一种天空没有这么多星星,有一种天空是死沉之海,在那里,地面闹声如潮,头顶却早已寂灭。
女人觉得,做一个乡下人其实很好。
身边的男人没望星星,而是闭上眼睛,一副别无用心的样子。
女人问道,周围真的没有人家?
我告诉过你,男人说,东边五里外才是村子,这片河湾就我一个人;至于放蜂人,他们不是去村子里寻找住处,就是去黄檩坡搭窝棚;黄檩坡离这里有六里地,坡上傍崖壁处有一个凹陷进去的大洞。
这么说来,你就是方圆五里内的皇帝?
男人露出白牙笑了。就差一个皇后,他说。声音听上去并不凄凉,而是有些挑逗的意味。
女人抚摸着他扎人的唇髭,怎么不好好地找个女人?
十年前有一个女人,后来跟人跑了。
女人把手收回来,后来就再没找女人?
男人咧着嘴角,像在自我嘲笑:哼,这荒山野河的,谁愿意跟我。
你为什么不和村里人住一起?
不想。
女人愣了一下说,你多次提到荒山野河,看起来像是很厌恶,其实你喜欢这种在一定范围内当皇帝的感觉,对不对?
在这里,太阳是皇帝,星星和月亮是皇帝,河是皇帝,花花草草是皇帝,虫子、鸟、鱼、野兔……都是皇帝。
女人比男人的文化不知高出多少倍,但她知道自己说不出这样的话,她坐起来,缓缓地脱去上衣。当她硕大挺拔像夜色一样雪白的双乳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星光底下,她获得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自由。
男人嗅到了那股醉人的薄荷香,他睁开眼睛,猛地坐直身体,顿时感动得哭了。
木屋后面约一华里许,有一带平缓的山岗,山岗上除了柴山,就是男人的庄稼地,还有一亩见方的果园。果园里一律种着柑橘。正是当花时节,白色小花繁密得鸟儿站上去也找不到位置,因而它们总是在停靠枝头以前,先用喙把花瓣啄掉一些。这天,男人和女人刚刚爬上岗顶,就看见一只红嘴华咪在啄花朵,动作极为灵巧;花朵儿纷纷飘落,如下着白色的阵雨。男人拾起一块土坷垃,愤怒地朝鸟扔去。鸟没被击中,却吓得魂不附体,径直朝人的方向飞来,快撞到女人脸庞的时候,才发现事头不对,在空中略一停顿,尾巴一翘,掉头飞下了山岗。
女人不解地说,鸟飞到你屋里来,你也从不打它们,今天怎么了?
这样糟蹋花朵,即使是鸟也是有罪的,男人说。
他们在果园里转了一圈,被香气闷得难受,于是走出来,进了庄稼地。凡这一带农人要种的东西——稻谷、小麦、蔬菜等等,男人都种上了,稻谷还是青青的秧苗,它们还需要吸收一个季节的天地精华,才会结出饱满的谷粒。麦子却已经成熟。今天早上起来,男人站在屋外,迎着从岗上吹来的风,深深地吸了口气,他闻到了麦香,于是知道麦子成熟了。
他们此行就是来收麦子的。
女人虽然也带着长柄镰刀,可她不会干这样的活,她听从男人的指令,乖乖地坐在麦垅上。已是上午十点过,太阳却没有出来,只在远方的峰顶,燃烧着一团红云,峰顶之下,包括峡谷与河流,都披上了一袭翠蓝色的轻雾,从河脚至山顶的柳树、桤木树、栎树和松柏的枝柯,在雾气里浮荡,远远望去,仿佛有一个勤劳而美丽的姑娘正烧着一壶巨大的茶炊。
群山长河之外,到底正发生着怎样的故事?在女人生活了近三十年的那个庞大城市里,到底有着怎样的白天和夜晚?她不敢想像,也抗拒着飘飘忽忽的心思往那个方向游走。她把目光收回来,专注地看劳作的男人。男人在床上的时候,是一头猛虎或豹子,在休闲的时候,是一条鲈鱼(男人说,这条河里什么鱼都可以吃,就是鲈鱼不能吃,鲈鱼愁多,人吃了会愁上加愁),可他一劳作起来,却是那般安详!他劳动的姿态,跟土地一样厚道和朴实!
男人在女人百感交集的注视中把两分地的麦田割完了,而且用结起来的秸秆将它们打成了捆,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把麦捆搬回去。女人站起来,迎着男人走去,女人说,我一次搬一捆是没问题的,你总不至于又剥夺我搬麦捆的权利吧?男人正弯腰把没割干净的麦穗摘下来,回女人道,尽管歇你的。女人说,再歇下去,我对你就彻头彻尾是一个无用的人了。男人抬眼望着她,认真地说,我本来是一个人过惯了的,可是现在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女人嘻嘻笑起来:也就是说,只要我在你身边,就是对你有用?
男人目光如炬。那目光能把女人化为灰烬。
女人跑到他跟前,扑在他宽厚的、被扎进了许多麦芒的胸脯上说,那我就赖在这里,叫你养一辈子!
男人的胸腔里滚动着雷鸣似的吼声,他把女人拦腰一搂,女人就横担在他的双臂里。他抱着女人,走到麦田外芳草萋萋的地上,坐下了。
你这话当真?男人问。
当真,女人说。她闭着眼帘,露出了她眼皮中里面的一层,青绿青绿的,薄如蝉翼。
男人亲吻了她的两只眼睛,又用舌头轻轻地舔。女人的眼睛很快就湿润润的。
你都快让我化掉了,女人悠悠忽忽地说。
我恨不得把你吃下去。男人的话说得恶狠狠的。
那一刻,女人的心灵蹦出一丝震颤。是这个粗野而又柔情的男人打动了她的内心。她几乎爱上了他。是的,她几乎爱上了他。她意识到这是一种危险,因而双手死死地压住灵魂的弦,不让它歌唱。
男人对女人的心思毫不知情,他怀里的女人,仿佛是刚刚从他身体里分裂出的小生命,他要用自己的舌头舔开她的眼睛,让她感受到世界的温暖和美好。
太阳适时地出来了,漫山遍野金光闪闪。还不是最热的时候,因此阳光总是受欢迎的。最先报告太阳出世的消息,是长尾锦鸡。那些艳丽得让人心痛的生物,长鸣着从一个峡谷飞到另一个峡谷,从一片山林飞到另一片山林,阳光成了它们的河,翅膀是上帝给予它们的桨,它们的叫声和滑翔,把阳光撩拨得纷纷乱乱。这是它们朝拜太阳的特殊方式。鸫鸟也鸣唱起来了,鸫鸟的声音虽然轻柔,却是这一带山河知名度最高的歌手,是自然的核心,它一唱,万物便归于哑静。
女人已然忘记了有一个亲吻她的男人,只专心致致地听鸫鸟的歌声。她从男人那里知道,鸫鸟的寿命是很短的,正常地生活,两三年就老得飞不动了,之后就寂寞地死在山谷河畔,像无人采摘垂落地面的果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们太过卖力地歌唱了,也因为它们的歌声太好听了;这正如蜜蜂,它们太过卖力地采蜜,它们酿的蜜太香太甜,因而常常把三个月的寿命缩短为一个月。那么人呢?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一种生物的生存法则有人类这么复杂,除人之外的万事万物,各尽本份就是最高原则,而人却习惯于在本份之外寻找别的东西,而且把那本质上子虚乌有的东西赐予一个极富诱惑力的名字:幸福。
男人从女人皱起来的眉头知道她正想事,问她想啥。
女人睁开眼睛,坐起来,用好看的手指梳理一下飞到眼前来的头发说,我在想,鸫鸟的寿命比人短那么多,它们等太阳出来等了整整一个上午,恐怕相当于我们人等十年吧?
男人说,比较起来,鸫鸟的寿命算长的了,有的昆虫只能活几天,我们这里还有一种喷嚏虫,也就是从它出生到死亡,就像人打个喷嚏的功夫。
这么匆匆忙忙地走一遭,什么也没看见。女人很伤感。
钟表都是人造的,男人说,畜牲没钟表,飞禽走兽和花花草草也没钟表,人家哪怕只活半秒钟,也是兴兴头头的。
女人笑着说,你是个乡村哲学家。
但男人对这种褒奖丝毫不感兴趣,他嗫嚅片刻,问女人道,以前,我多次让你随我下地或者下河,你不愿意,可是,你昨天突然要跟我去打鱼,今天又跟我到岗上收麦子,这是为啥?
女人头一扬,简捷地说,我想通了。又补充道,我豁出去了。
男人显然没理解她的话,问道,如果你真有男人,不怕他找来了?
不怕,女人说。
他不会找到这里来的,男人把棕红色的粗大手掌放在女人圆润的肩头说,即便他找来了,只要你不愿意,我也决不会让他把你带走。
我当然不愿意走,女人柔声说,这里风景多好。
风景是你们城里人的话,男人说,你住久了,就会知道这里的一切都跟我们人一样,在认认真真地过自己的日子;它们是它们自己,不是风景。男人说着,站起来走向麦田。麦田已交出了自己的果实,坦然地面对大地和天空。男人两只手各提一捆麦子,笑着对女人道,你在这里跟鸟和花说一会儿话吧,我很快就会把这些东西搬回去的。
路中间还有麦穗呢,不把它们摘下来?
那是我点种的时候故意撒上的,它们没长在我的麦田里,就让鸟儿吃去吧。男人回了一声,快步跑下了山岗。女人伏在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泥土的清香夹杂着浓浓的麦麸味。多美的地方啊,可是……她独自叹息了一回,也抱着一捆麦子朝山下走去。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干农活。麦秸和麦穗紧贴她的皮肤,使她感受到了一种神圣的净化过程。
次日一大早,女人还在床上熟睡(多少天来,这是她第一回睡得这么沉),男人就轻轻起床,进村子联系脱粒机去了。他每年都要收稻谷和麦子,每年都说要买一部脱粒机,可总是在谷垛和麦穗堆满屋外的土坝,才想起这东西来,因此每年都是去找人借。好在脱粒机不重,也就百把斤,他单手就可以提回来。惟一麻烦的是,村子里是通电的,他这里不通电,把脱粒机借来后,他还必须准备柴油发电;发电机他是有的,前些年,他曾经用它去河里电鱼,后来发现这东西认不出大鱼小鱼,见到生命它就电死,因此弃之不用,换成了鱼网。
要进村子,需沿河向下游走一二里地,再爬上放蜂人站立过的山峁(此时,花还闭合在晨雾里,因此放蜂人并没出现),从山峁翻过去,村子的轮廊就坦露无遗了。鸡鸣如织,但村子还在睡梦中不愿醒来。往年,男人见到这景象,总觉得鸡鸣声显得格外孤独,而且鸡的孤独会强烈地感染他;当他一个人来来去去的时候,寂寞是经常性的,却并不感觉到孤独,只有靠近村子,孤独才会刺得他浑身发酸。孤独总是与热闹相伴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男人既不来村子,也不去上游十三里外的集镇——今年就另当别论了,男人只是从鸡鸣声中听出了家常的温暖。在他的身后,有一个那么好的女人在等着他,他没有孤独的理由。
既然村子还没醒来,男人干脆坐在山峁上一棵黄桷树下等候。黄桷树枝叶扶疏,被剪碎的天空一片瓦蓝。这是夜幕还没撤走的象征。这是一天之中最宁静的时刻。灰雀已开始活动了,但它们似乎不愿意破坏这难得的宁静,只是在草丛中跳来跳去,一点也不发声。男人欣赏着它们在土坷垃上把头转来转去磨喙的样子,心里想,这些小东西,大概是这里最古老的居民吧,要说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它们比人要强烈得多呢。
不知不觉间,放蜂人已出现在离他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放蜂人用一根长长的扁担,一次担了四只蜂桶。
老哥,你早哇。男人首先亲切地打了招呼。
早呢,放蜂人把扁担放下,气喘吁吁地回道。他的个子并不矮,由于双腿粗壮,就给人矮的印象;他的使命就是带着蜂群奔走于茫茫大地,因而练就了一双既能穿过平原又能翻过山岗的壮腿。
今年咋只见你一个人呢?
椴树不流蜜啦!放蜂人朗声说,山区的椴树蜜多,可从去年开始,这里的椴树就不流蜜啦!
这是为啥?
只有蜜蜂才说得清,我可不知道呢。放蜂人揭开蜂桶,吊在桶盖上的米黄色工蜂,像听到神秘的号令,从外到内启翅离去,迅速消隐在颤幽幽的光雾里;桶盖便一层层剥开,直至裸露出蜡黄色的板壁。当空气中的震颤渐渐微弱,放蜂人说,好在这里的紫云英开得紧,紫云英花期一过,往那边山上挪动一点,荆棵又开蓝花了。可惜椴树不流蜜了!
此时,村子里的炊烟已经一家接一家地升起来,直直的,又斜斜的,男人就向放蜂人告辞。
刚进入村子,人们就出来向他打招呼。对村民们来说,男人是一个边缘人,一个孤僻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奇怪的人,二十年前,当他母亲,也就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死去之后,他就离开村庄主居地,独自去那片河湾,亲手造了一所木屋,把家安在了那里。几年之后,他娶了邻村一个女人,没过多久,女人走了,有人说是跟放蜂人走的,有人说是跟兰草贩子走的,不管跟谁,反正是走了,再也没回来了。对女人的离去,村里人没怎么议论,说到底,换了谁也不愿意跟野兽一样孤僻的家伙过一辈子……
听说你又有女人啦?村民们问他。
是啊,男人说。他希望人们提起这话头。他等到村子完全醒了才闯进来,就是想听听人们提起他心爱的女人。
这回不会跑了吧?小伙子们跟他开玩笑。
他笑而不答。
看来她是不会跑了,年纪大些的人说,既然这样,你就搬回村子来住吧,你那老房子挂满了蛛丝网,再不用烟熏一熏,就垮掉啦。
话音未落,一个小伙子接上话头:他那女人我看到过,野马一样,搬回村子,哪有地方供他骑呀!
男人觉得,这样的玩笑已经过分了。他不愿意用这么粗鲁的言词说到那个女人。(她起床没有?她那一头蓬蓬松松的头发,那圆润而舒展的身体,还真有点像野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