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已经倒好了酒,问是什么,我说还不知道呢,坐下来拆,拆开一层报纸又一是层报纸,一直拆到第五层,才露出一个鲜红的坐垫!
很显然,这东西不是别人带来的,而是姜老师给我的。
另几个家伙也愣住了,之后就笑,说姜老师看上你了。贺大坤说,看上好,看上好!又拿起勺子,往我的杯子里多量了一勺酒。他懂得成人之美的哲学,干干净净地忘记了“尊重自己”的话。
这个鲜红的坐垫虽然不像姜老师突然造访那样破坏我们之间的气氛,可是,我却很忧伤。我说不清为什么忧伤,只是感觉到忧伤的情绪像针管里的液体,扎入我的血管,流布我的全身。贺大坤举起酒杯,要我们干了,说今天破例,干了再喝几勺。另两人完全赞同。他们是真正为我高兴,然而,我却很忧伤。
整个下午,我都在想,应该把这个坐垫还给姜老师。可思前想后,又觉不妥,人家不过给你一个坐垫,又不是大礼,怎么就承受不起了?不能受人之恩者,也不可能施恩于人,如果真还给她,不是太小气了吗?然而,不还给她,我又如鲠在喉。晚上,我们吃了饭,回到各自的屋子闭门读书的时候,那个鲜红的坐垫就明晃晃地扎着我的眼睛。我把它拿起来,又放下,坐在床上哀声叹气。像我这种男人,真是没出息的啊!一个小小的坐垫,怎么给我带来这么沉重的压力?如此小事,也拿不起放不下,怎能成就大事业?……
这么想了一阵,我反而释然了许多。
于是,我把坐垫放到了书桌前的藤椅上。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藤椅是多么腐朽!靠背已经破了几个洞,放屁股的地方深深地窝下去,像野兽的洞穴。同时,我也意识到姜老师的眼光多么锐利,她那天不过利用我们进屋穿上衣的时候瞟了一眼,就发现我的藤椅坏了,坐上去一定不舒服,因此第一个礼物就送给我坐垫。显然她当时也注意到了张浦和夏波的所需,只是他最终选定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那感觉美妙极了。你知道吗,那感觉美妙极了。这把藤椅是好几年前从一个走贩那里买来的,春夏秋冬,什么时候加过坐垫?特别是几年下来,底板下陷,每当夜深人静我从书桌边站起来的时候,髋骨被硌得发痛,使我步履艰难。现在不痛了,现在很柔软!以前,如果不是热天,时间坐得久了,就感到冷,大腿冷,屁股也冷,要是大冬天,就冷得下肢麻木——然而现在不冷了,我浑身暖洋洋的,几乎感觉到幸福了。
那天夜里,我坐到很晚,却一页书没看,一个字没写。我沉浸于坐垫带给我的柔软与暖和之中,想着姜老师的好处。我六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母亲没给我买过坐垫,姜老师给我买了。我不那么讨厌姜老师了,甚至对她充满了温情。儿女对母亲才会具有的那种依赖的温情。同时我也在想:冉冉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的,我从没见过冉冉,她在郊区一家合资公司上班,只有周末才回来看父母,我们和姜老师所住的楼房虽是背靠背,可谁去关心人家的女儿啦?我们时常可以看到一些陌生女子在大院里出入,有的美有的丑有的中不溜秋,大院里住这么多人,知道谁个就是冉冉?
这时候,我想像冉冉真是我的女朋友了。这种想像让我空着的胳膊有了质感。与大学时谈的那个女友分手之后,我虽然没想到过找一个妻子,成一个家,但并非没想过有一个女友。有时候,走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上,看着那么多的年轻女子来来去去,就禁不住感叹:这当中,谁将成为我的恋人?这真是一个充满无限玄机的问题,男男女女,本是如此陌生,可一旦成为恋人,结了婚,就是一个家,就要共同度过风雨人生,妻子还可以不让丈夫下棋,可以吆喝丈夫回去吃饭或者把米扛上楼!……本是陌生的男女就如此息息相关,真是不可思议又让人感动。诗人里尔克说,男女的关系,比人们理解的还要亲密。说得好哇!比如冉冉,要是我散步的时候,她挎着我的胳膊,踏着落叶,说着话语;要是我读书写作的时候,她也在旁边看书,或者织毛衣,时不时为我冲上茶水,为我披一件外套,甚至以家人的身分和口气训斥我……
像我这种男人,是不是最容易豢养的动物呢?姜老师用一个坐垫,就让我产生了这么多关于幸福生活的联想,何况她给予我的不仅仅是一个坐垫!在那之后,她时时在二楼的门口截留我。开始,她显得有些尴尬,因为不知道我对坐垫事件的反应。见我绝口不提,且态度柔和,就自然了。她又送我一些东西。她实在是聪明,比黄主任聪明一万倍,她知道怎样因人而异,知道我田应丰需要的是什么,看重的是什么,她送给我的东西,都是不值钱的,几个梨子或一包奶粉之类。
就像她送给我坐垫一样,我无法拒绝,而且从中体味着母亲般的温暖。
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了。有一天,姜老师再次叫住我,没送东西,而是说,星期天到我家里来啊。
说得很小声,很亲切。
可正是她的小声和亲切坏了事,我虽然含糊地答应了,却没去。
她凭什么那么小声而亲切地跟我说话?我为什么星期天要到她家里去?以往的星期天,我们几人不是郊游,就是闭门做事,怎么突然变成到别人家里去了?我觉得,自己已经有偏离生活轨道的严重危险了。好在那天秋空万里,正是出游的好日子,我们四人一大早就到郊外的千秋湖去了。千秋湖很大,水蓝得让人发怵,眨眼之间,它又变成绿色的了,待你认真细看,仿佛又成了白色。我们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烤太阳。太阳是热的,地却是凉的,草里的生物还没暖过身子,静伏着不动。风吹着,已经枯黄的草尖晃动着,像在播撒深秋的种子。中午,地皮带着潮湿的温暖,我们便躺了下去。仰卧大地,察看苍穹,人世间的许多事情,就变得缥缈了,再不愿想它,更不会计较。清风淡淡,天籁幽幽,遥远处的车声人语,也都化着天地间自然而然的音响。中午时分,我们去湖上划船。深草杂树,倒映水中,使水里呈现出一个破碎的蓝天。荡舟湖心,常常有一两斤重的红尾鱼,穿破水皮高高跃起。它们的表演使水底的天空更加破碎,形成一轮一轮肋骨般的波纹。有好几次,鱼都落到了我们的船里,我们捧起它,将它放回它的家园。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为什么要想到有一个妻子,成一个家呢?……
我想姜老师那天等我一定等得很苦,因为再次碰面时,她显得很不自然,也没多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也没给我送小东小西。我以为我们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谁知春节放假的前一天,她又在二楼的门口截住我,郑重其事地说:正月初五必须来我家一趟啊。
对此,我有些为难,因为我要回老家看望父亲。我的老家很远,一年到头才回去一次的,春节假放到初十,我无论如何也想跟父亲一起呆到初八。
姜老师不理这一套,大笑几声说,我不管,反正初五那天你得来!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姜老师送我的是坐垫,是梨子和奶粉,何况那次我没去她家,让她久等,心里一直愧疚着。我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