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半个月时间,我们在路上碰见姜老师,都对她表现得异常的冷淡。姜老师也奇异地回应着我们的冷淡,有时似笑非笑地朝我们望一眼,有时径直就走了过去。她个子不高,走路时头仰着,迈步的频率很快,一副小车不倒只管推的样子。
但如果就此认为姜老师完全忘记了造访我们的事,就大错特错了,她不仅没忘记,这半个月来,还一直在暗中考察我们!
我不清楚她是采取什么方法考察的,直到很久以后,才听她办公室的主任说,她有一天突然谈起我们,而且常常谈,开始把四个人都说到,两天之后,贺大坤就被漏掉了,她的嘴里只剩下我、张浦和夏波了。那主任姓黄,矮胖矮胖的,脑子特别好使,一听姜老师的话,他立即意识到:那几个都是单身汉,口碑都不错,姜老师有一个女儿……于是他说:姜梅,你家冉冉发喜糖的时候不要忘了我啊!姜老师一惊一诧的,之后又是一连串的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黄主任说:至少谈男朋友了吧,男朋友是哪里人?姜老师戚然地笑道:什么男朋友啊……现在的年轻人,不喜欢把这些事告诉老家伙。黄主任说,你家冉冉那么乖巧,怎么会不告诉你?姜老师就不言声了。黄主任已看出姜老师肯定为冉冉没谈男朋友而焦心,走到姜老师对面,小声说:要是冉冉当真还没谈朋友,我倒是可以提供一个人选,停顿片刻,问道,你觉得田应丰怎样?姜老师愣了一下,说,我哪里知道啊。黄主任热情地说,要是你觉得田应丰可以的话,我去帮你撮和,我跟他关系好。
田应丰就是我。两年前,我和黄主任都不在这个大院,而是在城郊的同一家单位上班,那时候他是我的上级,我们俩的私交也不错。
听了黄主任的话,姜老师低头抿着耳畔的头发。黄主任抓住时机,神神秘秘地说:田应丰这个人啦,你不抓紧的话……哼,别看他是个穷光蛋,好些人他还打不上眼呢。姜老师知道黄主任有为人说媒的瘾,问道,你以前给他介绍过?黄主任说当然,今年初我还给他说过一个呢,那多好的条件啦,可他就是不干!
黄主任说的实话。今年三月的某一天,他把我请到他家里,好饭好菜招待我——黄主任以吝啬闻名,他曾明确宣称,请客不能给他带来荣誉,因此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请客,可为了我的婚事,他却破费了。吃饭的时候,他出语谆谆,说那女子个头170厘米,也就是跟你田应丰一般高,俗话说吃泡要吃三月泡,恋妹要恋一般高,一般高来哪点好?嘴对嘴来腰对腰!这且不论,关键是她有钱,有的是钱!她姐姐在香港,姐夫是资本家,那女子马上就要去香港了,你如果同意,就火速成亲,一起飞到香港去,你想想,这一辈子,哼,这一辈子!那时候我正吃一颗兔丁,听了他的话,总也咽不下去;好不容易把那颗兔丁收拾了,我嘟囔道,算了,以后吧。
黄主任长长的指甲正在抠骨缝里的肉,此时猛然止住,不理解地盯住我,忿忿然道:你为啥总是说以后?你以为她是什么?她是女人!女人的以后是什么?是岳母!你难道想跟岳母谈以后?娘的,他真有智慧,他的智慧决不亚于那个被酸酸涩女郎弄得名声大噪的漫画家朱德庸,何况他说这句话比朱德庸早。我笑了,但笑并不等于同意。他无可奈何,最后说,这样吧,明天中午十二点正,我带她从你楼下走过,你站在阳台上看一看,中不中意告诉我一声。我想,这不是买牲口吗?我像买牲口一样找一个妻子,我自己不也变成牲口了吗?我说黄主任,谢谢你,我现在真的没兴趣。说罢,我找了个借口起身告辞。刚出脚,黄主任就砰地一声将门闭了。这之后不久,他又找了张浦,找了夏波,说的都是那个有个姐姐在香港有个姐夫在当资本家的女子,但他们都没同意。
姜老师没问那被我拒绝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条件,沉默了一阵,断然道:不要你去,要说我自己去!
这让黄主任很不高兴。他不高兴的不仅是姜老师不给他说媒的机会,还因为姜老师明显信不过他。他大概想的是你信不过,我也不让你好受,因为他拖长了声音说:你如果真要去找田应丰,我提醒你最好先要有个心理准备,他那个人呢,风流哦。
姜老师怔住了,风流?风流不就是糜烂吗?这怎么成!我家冉冉规规矩矩,怎么能找个糜烂的男人?
黄主任得意地退到了一边。他估计姜老师一定还会去征求他的意见,最终把这个机会让给他。谁知姜老师不吃这一套,她转而寻黄主任不在的时候,去征求办公室一个年轻职员的意见。她问道:黄主任说田应丰风流,是什么意思?那职员跟我们寝室四个都有过交道,彼此熟悉,他说,田应丰读大学的时候谈过恋爱,据说他跟那女子有长达两年的恋爱史,说不定还更长,那女子到这边来看过他,都说他们是住在一起的。姜老师问,怎么……又分手了呢?职员说那女子跟了一个小歌星,把田应丰扔了,为这事田应丰痛苦了很长时间,差点儿一蹶不振。姜老师沉默着。职员说,他们寝室还有两个没谈朋友,那两个也不错嘛。姜老师慢慢地摇着头,之后快速地摇着头,说,哼,我就找田应丰。姜老师的理由是,因为失恋而痛苦了很长时间的男人,就说不上糜烂。
可紧接着,姜老师又问:你认为冉冉找男朋友,是找谈过恋爱的好呢,还是没谈过的?那职员比我们年龄稍长,已婚,说话做事极为稳重,像个煞有介事的中年人,因此他能够从容地回答姜老师的问题。他说:我认为还是谈过恋爱的好,没接触过女人的男人,喜欢挑剔,动不动就跟女人赌气,谈过恋爱的男人,心胸宽广,懂得疼女人,女人跟了这样的男人,就像下暴雨时躲进了一间结实的屋子,有安全感。你没听说现在上海和广州的女子都喜欢嫁二手货男人吗?姜老师笑起来。那职员又说,春天开的第一朵花很快就凋谢,秋天结的第一只果很快就烂掉,姜老师这你是知道的。
姜老师深以为然,不断地点头。
我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可我还蒙在鼓里。
那是一个秋阳灿烂的中午,我们四个人一同去食堂打了饭,有说有笑地往楼房里走。刚要进楼道,听到一声喊:田应丰。我四处逡巡,没发现喊我的人,向上看,一楼伸出来的雨篷挡住了视线,看不到什么,便不多想,径直往楼上走去。到二楼,见门开着,姜老师满面含笑地站在门边。这里是她的办公室,刚搬来的。见她笑,我们当然也打声招呼,她却只管盯住我,边笑边说:我喊你你没听到啊?我说听到了,没看到人。她说,你进来,别人带了个东西给你。几个朋友先上了楼,我满怀狐疑地随姜老师进了她的办公室。她从抽屉里果然取出一个东西,圆圆的,用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上面用圆珠笔写着:田应丰亲收。我一愣,没想到真有人带东西来,接过包裹,很轻,禁不住就放了碗,想拆开看看。姜老师果断地阻拦:拿回去拆拿回去拆,这里拆了怎么端碗啊?我想想也有道理,就对姜老师千恩万谢,回了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