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人共分为三种性别:男人、女人和岳母
——(台湾)朱德庸
岳母第一次到我们宿舍来的时候,还不是我的岳母。她姓姜,我们喊她姜老师。姜老师推开我们的房门,什么话不也说,只是双手叉腰,哈哈哈笑个不住。这个套间里住了四个单身汉,四个单身汉都光着膀子,围在客厅里一张窄窄的茶几上下棋。同在一个大院里上班和住宿,我们都认识姜老师,都跟她不很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到这里来,更不知道她何以笑得那么厉害。我们起了身,讪讪地请姜老师进屋坐。姜老师总算不笑了,跨进屋说,不要管我,乐你们的。然后走到棋盘边,盯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残局,仿佛她来就是看我们下棋的。这显然不可能,大院里有很多家单位,几百号职工,喜欢扎堆看下棋的男人不少,却从没看见哪个女人这样,何况姜老师是大忙人,下班之后,我们常可在阳台上看到她匆匆来去的身影,不是买菜,就是去院外一所学校的锅炉房里提开水——她连在家烧壶开水的时间也没有,哪有闲暇来看我们下棋?我们面面相觑,阴一个阳一个进自己卧室穿了上衣出来,无所适从地跟姜老师找话。姜老师却不接我们的腔,再一次说,不要管我,乐你们的。她第一次来我们宿舍,而且根本不知道她来干什么,怎么能丢下她不管?姜老师见我们愣着,笑几声说,我一来你们就不下了?那我就走了。
她果然走了。
姜老师在楼道上的脚步声沉了下去,却把一团谜留在了屋子里。我们推倒棋盘,挖空心思猜想她此来的目的。都想到一块儿去了:她有一个女儿,二十五六,还待字闺中——姜老师是不是寻女婿来了?
四个单身汉中,贺大坤已经结婚,只是妻子远在另一座城市,他自然被排除。余下三人,我、张浦、夏波,都在二十六七岁之间,长相都是那种看上一百遍也记不住的角色,又都在同一家单位,收入相差无几,至于我们的父辈,都不可能给子女带来财产、地位和荣光。我们不知道姜老师要找谁,甲说找乙,乙说找丙,丙说找甲,这么推来推去,使一个快乐的下午掺和了淡淡的苦味。说真的,不管找谁,我们都不嫉妒。姜老师的丈夫虽在一家大型国营公司任副董事长,而且那家公司正是我们单位的上级,但这并不构成我们的向往。我们这四个人,住在一起已经逍遥了两年,下班回来,除偶尔下棋娱乐,主要精力都扑在自己的事业上,贺大坤恶补英语,我写小说,张浦学法律,夏波钻研经济学。用一句俗话说,我们都是有追求的人啦。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贺大坤考上了复旦大学外语系博士生,我辞职以后,自己把自己调进了一座更加美丽的城市,当起了自由撰稿人,张浦去了北京,在某律师事务所上班,夏波则到了深圳,在宝安区某广告公司做策划部经理。我们甚至都没想过在那地方找一个妻子,成一个家。可是,那种淡淡的苦味却弥漫在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里,挥之不去。
原因其实是很容易找到的:姜老师的突然来访,撩动了我们的寂寞。
天知道,我们是寂寞的!放弃了许许多多世俗快乐的人,怎么能不寂寞呢。在这个大院里,近三十岁还没结婚生子的,已难得一见,但我们几个,还在专注于内心,追求着荣誉。遗憾的是,我们都只能算精神世界的访问者,而非真正拥有,荣誉的桂冠在面前飘过,像水泡一样,正被它五彩的光环所迷惑,它就消失在空气里,没有响声,没有气味,我们既看不清自己眼前的价值,更不知道十年八年之后,自己能以什么样的本领安身立命。
那么,是不是应该像别人一样,找一个妻子,成一个家了?
这种共同的意念造成一种微妙的气氛,使我们彼此间奇异地冷淡下来。以前,我们从食堂打来饭菜,围在客厅一张餐桌上,用勺子往各自的杯子里量小半杯酒,快快乐乐地边吃边喝边谈,菜是公众的,你吃我的烧白,我吃你的胡萝卜;遇到节假日,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务,几个人还要一起去上菜市场买点鸡鱼什么的,弄回来自己做,改善一下伙食。四个人仿佛远古时代就是兄弟,分散多年之后终于走到了一起。——而现在,每个人把饭从食堂端回来,都是躲进自己的屋子,门虽是敞着,可你不好进去,别人也不好进来。
已经两年没这样了……对我们而言,背对门外独自咀嚼,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折磨,碗里的饭菜腾空了,却像没吃什么东西,只有咀嚼声像一只赶不走的苍蝇,长久地在耳边嗡嗡作响。
终于有一天,贺大坤在客厅里高声喊道:兄弟们,出来喝酒!我、张浦和夏波像听到盼望已久的号令,立即从卧室里出来了。贺大坤见状,拿着杯子去水笼头上冲洗。我们三个把碗放下,几乎同时伸了伸懒腰,然后在沙发上坐下,很规矩,也有些羞涩。贺大坤洗好杯子回来,一人面前放了一只,又去取勺子。那把勺子是从去年开始使用的,因为当时大家抢着喝酒,本来规定一个星期只喝一瓶,结果一顿就抢光了,我们的酒量都很可怜,之所以喝,是喝个情趣,略微超量就昏昏然荡荡然的,晚上很早就想睡觉,免不了耽误正事,于是贺大坤提议,以后喝酒,拿勺子量,每人每顿三勺子。
量好了酒,贺大坤举起杯子说,喝。我们三人就喝。以前,大家举杯之前就很兴奋,酒一沾舌尖,话题就出来了,可这时候,却再也找不到那份感觉。我们都拘谨地吃着饭,希望别人把筷子伸到自己碗里来拈走一片肉什么的。可没有人这样做。结果,酒喝尽了,饭吃完了,碗里的菜几乎都没有动一下。
放下碗筷,贺大坤突然说:姜老师来的时候,我以为你们其中一位要结婚了。结婚当然不是错误,但是,在学会尊重自己以前,是不应该结婚的。我二十三岁那年结婚,当时完全是一片茫然,只觉得可以结婚,于是就结了。我根本没有结婚的准备,也缺乏对婚姻的理解,因此婚姻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我爱妻子,却不知道怎样去爱……要不是及时从妻子身边调走,我恐怕早就把自己弄丢了!
我们似乎都理解他的话,又不完全理解。结婚这个词如此陌生,姜老师窜门之前,连想也没想过,虽然我们见到过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情景,但并没有把它和婚姻联系起来思考过。至于尊重自己,就我们几人而言,只有在事业上取得成功,才是真正的尊重自己。当然,婚姻是美好的,我们祝福天下所有结了婚的人,但同时我们也看到,婚姻的直接后果,是它将挟裹进一大帮你完全不熟悉的人,他们将参与你的生活,改变你生活的气氛,让你进入人生秩序化的状态,从此,你的未来再明白不过了:生养孩子,侍奉长辈,然后老去,死去。这是用数字就可以计算出来的。当你看到那些正在兴致勃勃地下棋,却被妻子以疼爱或怨恨的方式吆五喝六请回去吃饭或者把米扛上楼的男人,就知道他们的日子过得多么明确。他们就像结伴旅行的人,把主要的精力,用在彼此的制约之中,至于沿途的风景,是可以置之不顾的。
我们都不喜欢那样的生活。
如此说来,姜老师的突然来访,怎么就留下了阴影?值吗?
真是不值!
那时候,大家都产生了一种共同的感觉:姜老师侵犯了我们的领地。姜老师真不该突然闯进我们的屋子,一句实质性的话不说,只大笑一阵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