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我就与老父亲离别,匆匆赶了回来。好在张浦也回来了。他这么早回来,是要参加律师资格考试。可以拉上张浦作伴,我轻松了许多。初五上午十点,我和张浦同去姜老师家,敲了几下门,门开了,屋里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我说,姜老师在吗?那女子说,我妈妈出去了,你们找她有事吗?我和张浦同时怔了一下,我说没事,你告诉她,就说有一个叫田应丰的人来过了。我这样说,有一种完成任务的意思,反正已经来过,你自己不在,我也就再不会来了。女子说,好。我们就往楼下走。女子招呼了一声:慢走啊。接着是闭门的声音。
很显然,那女子就是冉冉。姜老师只有一个女儿。从冉冉的神情上看,她对我们去她家根本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也根本就不认识我们,甚至没听说过田应丰的名字。
回到寝室,我和张浦讨论起这件蹊跷的事情。难道姜老师送礼给我,并不是为女儿的婚事?可不是为女儿的婚事,她又何必对我那么好呢?
这真是个谜。
不过管她呢,尽管我曾经对冉冉产生过幻想,但那不过是寂寞所致,其实我打心眼里既没准备谈恋爱,更没准备结婚。因此我和张浦很快不在姜老师是否在找女婿那件事上纠缠,只把话题集中到冉冉身上。其实就冉冉本身没有多少好说的,她不美也不丑,跟我们也不熟悉,能说些什么?但我第一次发现男人在对女人的想法上有多么不一致。张浦的心比我高,他说要找就找一个长得好的。他虽学法律,可读了许多文学书,因此可以方便地举例来为自己证明。他说,古人教导我们,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们鄙弃了黄金,就剩下颜如玉了,如果颜如玉也丢掉了,书就白读了;他还说,法国的大思想家蒙田坦言,他在选择配偶上,相貌是放在第一位的,古往今来,许多人都是这么实践的,比如明代的李渔,专门从肌肤、眉眼、手足、态度上研究如何考证美女,近代的徐志摩,为了一个陆小曼,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更不要说远古的海伦,为了她,双方征战长达十年,当时许多元老院长老反对这场战争,认为不值,可是,当海伦站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惊叹不已,连声说,这仗应该打,应该打!可见漂亮女人不仅能激发人的想像力,还能改变人的观念。你不是想当作家吗,想当作家的男人更应该找一个漂亮女人。
他这么一阵旁征博引和循循劝诱,不知怎么,倒让平凡的冉冉在我心里越发鲜明起来。她当时穿了一件大垮垮的牛仔服,长及膝盖,浓密的头发松松散散地披垂着,遮住她略显苍白的瓜子脸。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没有历史的烟尘,没有想像的绚丽,却可以呼吸,可以说话,因而是可以亲近的。我与张浦的差异在于,他没有谈过恋爱,还处在姜老师办公室那个年轻职员所谓的“挑剔”阶段。
当然,这些都不必说了,海伦与我无关,冉冉同样与我无关。我和张浦准备随便弄点什么吃的,然后去城南郊外的凤凰山上玩半天。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放假期间,食堂也没开火,我们就到菜市场去采购。刚走到三楼,就见姜老师气喘吁吁地上来了。见了我们,她依然是一阵大笑,问干什么去。我们说买菜。她连拉带扯,买什么菜呢,我刚才就是买菜去了,就为了招待你们呢。张浦说,田应丰,你去吧。我恨了他一眼。在这时候,他真不应该抛弃我。姜老师说,两人都去,两人都去。张浦还是不愿去,可姜老师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于是,我们二人一同随她去了。
姜老师显然已经骂过了冉冉,因为冉冉的态度远不及开始的随和。她只对我们浅浅地笑了一下,算是招呼。我们在客厅坐定之后,姜老师冷冷地盯了冉冉一眼,嘴向外面一努,冉冉本来坐在我们对面,见了母亲的眼神,就起身离去。当时,我们不知道姜老师是让冉冉为我们煮鸡蛋,要是知道,是决不会让她去的。我和张浦都不吃鸡蛋,用什么方法制出的鸡蛋都不喜欢吃,尤其不吃带着金属般坚硬气味的荷包蛋。可是,姜老师偏偏让冉冉为我们煮了荷包蛋。两分钟之后,姜老师也起了身,接着听到她在训斥冉冉:这怎么够呢,越大越不醒事了!冉冉小声分辩:哪里吃那么多嘛,吃多了也是浪费。姜老师压低了声音(就像把散雪捏成一团,体积缩小了,攻击力却增加了),浪费?你怕浪费,就一辈子吃独食!屋子里除了锅瓢响,再无人声。我和张浦如坐针毡,当然主要是我,我觉得不仅自己不体面,还拖累张浦来受这份尴尬。
我拉了张浦一把,两人便同时起身,走进厨房,见锅里煮着八个鸡蛋!我说,姜老师……她立即打断我:你们莫管,过去坐。我说,如果是为我们煮的,就真是浪费了,我们俩都不吃鸡蛋。姜老师一面清理着水面上的沫子,一面瞪着冉冉,我才发现自己的话无意中又把冉冉连累了。冉冉倒没什么反应,反而比我们刚进门时显得大方。张浦一直沉默着,不为我帮腔,他大概觉得这不是他说话的地方。我又说,姜老师,我们真不吃鸡蛋的。姜老师放了勺,把我和张浦往外推。我们又只好回到客厅坐下。姜老师家住的房子并不好,至少与一个副董事长的住房不相匹配,进门是一个过道,很窄,过道的左手边是客厅,同样很窄,过道和客厅都被厨房和厕所遮挡得密不透风似的,大白天也要开灯,因此,我有一种如在梦里的感觉。
姜老师和冉冉分别端了满满一碗鸡蛋,放在了我们面前的茶几上。接着,冉冉又端出一碗白糖,放在茶几的中央,就退到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了。姜老师大声说:不知道为客人加上?真是的!说罢,看着我们笑,并拿起勺子,要为我们碗里加白糖。
姜老师亲自为我们加白糖了,还能坐着不动?我立即去接勺子,说,自己来,自己来。姜老师不放手,结果满满一勺白糖洒到了桌面上。我只好自觉地松了手。姜老师分别为我们加了三勺白糖,催促快吃,自己又回厨房去了。
我想,怎么能只让我们两人吃,而且确实吃不下去呀,就对冉冉说,拿两个碗来。冉冉笑笑问道:吃不下?我说吃不下。她就站起来,进厨房拿碗。姜老师问拿碗干什么,冉冉说太多了,吃不了。话音刚落,传出碗重重落在灶台上的声音。正疑惑,姜老师冲出来说,无论如何,你们得给我吃下去。张浦终于说话了:真吃不了姜老师。吃不了也得吃!姜老师说,哪有几个鸡蛋吃不了的?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们吃!厨房里传出冉冉的喊声:妈!姜老师不理会,对我们嚷,吃呀,快吃呀。我抱起碗,只用四口,加喝一口汤,共五口,就把碗腾空了。张浦见状,也以同样的速度同样的气概吃了下去。姜老师哈哈大笑,兴高采烈地把碗收进了厨房,对冉冉说:怎么样?怎么样?冉冉没回话。
张浦悄悄对我说:这家里,姜老师才是董事长,认为自己永远比女儿聪明的董事长。
我模糊地应了一声。老实说,不管对姜老师印象如何,我倒是真有些喜欢冉冉了。
姜老师和冉冉再次出来的时候,我说,姜老师,如果没别的事……姜老师道:你们忙?张浦说,准备上山去玩。姜老师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今天就在我家里,中午她爸不在,我们就简单吃点,晚上好好招待你们。我一听吓得毛骨悚然,这么好的天,这么好的太阳,不去山上坐一会儿躺一会儿,却要在这间完全陌生的屋子里等晚饭?我说,用不着用不着,如果没事,我们现在就走了。边说边站了起来,张浦也站了起来。冉冉对我们微笑着,姜老师却急得说不出话,使劲把我们往沙发上摁。冉冉道,妈,人家要去玩嘛。姜老师扭过头,怒道:你少给我开腔!冉冉就出去了。我们决计要走,姜老师挣得满面通红,悄声对我们说:今天是她生日!说罢望了一眼冉冉消失的方向。
哦,我说。
这种时候,再不拘礼节的人,也不能说走就走。我和张浦规规矩矩地坐下了,姜老师这才大舒一口气说,你们看电视。就把电视打开。
姜老师出去之后,张浦对我说,既是冉冉的生日,你恐怕应该送点什么吧?我也正想这事呢,我收了姜老师那么多礼,她女儿的生日,我怎好空着手来蹭饭?可是,这样的事情,我从未遇到过,单位上有人婚丧嫁娶,人家怎么拿我怎么拿,而且往往找人带去,并不亲自参加,因此一点也不觉得是负担。今天的情况就特殊了,我必须单独面对。虽然有张浦,但他认为自己是我的陪客,我几次提醒他不要这么想,可他就是这么想的。送什么呢?姜老师是诗礼人家,老两口都毕业于北京某大学,女儿曾是响当当的国家级重点大学的高才生,而且我刚刚了解到,冉冉还是一个才女,发表了不少小说,比我发表的小说多得多。这样的人家,是不能送钱的,如果是黄主任,可以大胆送钱,但给姜老师家不能送钱。不能送钱又送什么呢?一条纱巾?一枚戒子?这不是太俗气了吗?而且,我凭什么送冉冉纱巾和戒子?那么,送一本书?这又是不是太矫情?
正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张浦提醒说,你不是有那么好一盏灯吗?
我眼前一亮。对,我有一盏灯,虽偶尔打开用过,但还是新的,尤其是它非常漂亮。而且,生日送灯,既别出心裁,又有点意思。
乘姜老师和冉冉在厨房忙碌的时候,我悄悄溜出了门。
揭开灯上的纱罩,我久久地凝视着它。这不是一盏普通的灯,而是记载着我小小光荣的艺术品,从灯罩到底座,雪白如银,一根翠绿色的须子从灯柱里伸出来,实用价值是开关,审美价值是它总让我想起小草、溪流或者鱼儿一类的东西。
回到姜老师家,姜老师和冉冉都还在厨房里,都没发现我离开过。我把灯放在茶几上,等她们出来。不一会儿,姜老师出来了,看见了茶几上的灯,大呼小叫地说:这是怎么啦?张浦抢先说:这是田应丰送给冉冉的生日礼物,他读大学时一篇小说获了一家刊物奖,这灯就是奖品。姜老师高兴得直鼓掌,边鼓掌边喊:冉冉!冉冉!
冉冉出来了,脸色很不好看。她已经听到了张浦的话。姜老师还在鼓掌,可冉冉却冷冷地说,妈,你真有本事!姜老师收了掌声,笑道:人家是送给你的,是你有本事,哪里是我有本事啊!说罢又鼓掌。冉冉气得直哆嗦,大声道:够了!姜老师的两只手掌还没合拢就停住了,吃惊地看着冉冉。冉冉质问道:是你把我的生日告诉他们的?姜老师看着我们,给我们挤了挤眼说,告诉又怎么啦?你以为人家没资格祝贺你的生日?冉冉合了合眼帘,上齿咬着下唇,轻轻地摇了摇头,走出了客厅。姜老师追到厨房,而且把厨房的门闭了。
我所面临的难堪,就是可以想像的了。
虽然闭了厨房的门,她们的话还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你有本事……夺人之爱……人家……心意……逼迫……你能,以后我就不管了,你以为你多么了不起?我看不见得!
最后这一串话,当然是姜老师说的,声音奇大,我们清楚地听到了。她给我传达的信息是,姜老师的确是为自己寻女婿,可她的女儿以前不知道这件事,现在知道了,却不愿意接收她寻到的女婿。
整个午饭时间,都只听到姜老师的说话声和莫名其妙就暴发出的笑声。
吃罢饭,我们坚决离开了。
冉冉把我们送到了底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