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出几幅标语,说起来不复杂,可也不是件易事。除了纸自己裁,内容自己编,写好之后,还要在大门口和教学楼底楼牵绳子,把那斗大的字挂上去。来到这所学校之后,朱耳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仅写标语,每个办公室的“教师守则”,每间教室的“学生守则”,就连楼道里的“文明用语”,甚至厕所里诸如“请将便纸放入字篓内,以防堵塞”一类的忠告,也是他用标准的魏碑写出并贴上去的。
把标语挂好,已是夜里九点过,朱耳回美术室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放在写字台上没有拆封的信。他拿起信封一看,竟是加拿大寄来的,抽出信纸,全是英文,他的英文不地道,明白不了其中的意思,便下楼去,敲开了一个英语教师的门。
“你的画获奖了!”英语教师激动地说,同时把信高高举起,一字一顿地念道:“对你这位富有天才想象力的艺术家,我们表示崇高的敬意。恭请你于×年月日光临多伦多德尔· 贝娄画廊参加授奖大会。”
朱耳不停地搓着手:“就这些?”
“另外是一些资料,介绍这次获奖画家的情况。对你的介绍是:‘朱耳,中国画家,代表作《母亲》。’”
朱耳的眼睛湿润了。正是这幅《母亲》,为他的流浪生活画上了句号。
见朱耳的眉宇间充满忧愁,英语教师问道:“获奖了,咋不高兴?”
朱耳说:“如果能去见识一下德尔·贝娄画廊的壮观场面,确实是我的心愿。但是,这样的奖只是个荣誉,没什么奖金,因此我是去不了的。”
英语教师理解地点了点头。朱耳把信收好,道了谢,就踏上了回家的路。四站公交车的路程,他总是步行。
一路沿锦江走去,夜色安静而慵懒地躺在河面。桥下的河水,幽深而灵动,无声无息地流向远方。朱耳想:如果用一个汽车轮胎做救生圈,我能沿着这条河游到加拿大的多伦多吗?
他在铁桥上又站了个把时辰。
“才回来?”朱耳刚进屋,坐在暗淡灯光下的母亲问。儿子朱无病躺在沙发上,病恹恹地睡着,嘴角残存着一片黄不拉叽的白菜叶。
“才回来。小小呢?”
母亲不回儿子的话,站起身,颤颤崴崴地去为儿子热饭菜。
“小小呢?”朱耳又问。
“管她呢!总是到哪里找野……”母亲说到这儿猛然打住。
朱耳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
母亲痛惜地看了儿子一眼,说:“明天是周末,你把娃娃抱到医院抓两幅中药。他一天吃不了二两饭,都瘦成一根蔫丝瓜了。”
朱耳看了看儿子,心里一阵刺痛。他把儿子放到了母亲的床上。
“咋这么晚才回来?”母亲问。
“为学校写了几幅标语,”朱耳说。他想把自己的作品在加拿大获奖的事告诉母亲,可他突然没有心情。
朱耳吃了很少一点儿饭。
母亲收罢碗筷,进屋睡觉去了。
易小小还没回来。
朱耳走到阳台上去,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他想把灯光下和暗影里的每一张面孔都辨认清楚。人们举着自己的脑袋,不断地涌出来,又不断地消逝。人声嗡嗡嘤嘤,像渺茫的涛声。后来,街道空阔起来,丝丝缕缕的孤独,摸不着,看不见,把街道缠住了。
易小小依然没回来。
朱耳一夜没睡,易小小一夜没回来。
天一亮,朱耳就把儿子抱去看医生。医生说,孩子有点贫血。什么都可以贫,就是不能贫血。朱耳回来一面老老实实地向母亲报告,一面把怀里的孩子放下来。
“奶奶,我的药。”无病吃力地抱住两袋中药。
母亲把药接过去,“我的孙孙会做事了。”
“妈,我想到学校去一趟,”朱耳说。
“今天还上课?”
“我有点事。”他想到了那幅空白的画布。
母亲突然暴怒起来,痛哭流涕地说:“你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家?婆娘一夜没回来,婆娘跟了人家,你还有心思啊……这段时间,她常常外出,有时很晚才回来,你就从来没往心上去过?啊?”母亲怀里的药,在地上泼了一地。
此时此刻,易小小正急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一夜不归,太出格了。
易小小进屋的时候,朱耳已把儿子的药熬上,屋子里飘出一股浓烈的药香。儿子用几盒火柴在玩开火车的游戏,朱耳和母亲各占据一只墙角,坐在凳上发愣。易小小前脚跨进屋,母亲瞧见了,猛地站起身来,走进卧室,砰地将门闭了。朱耳没有动,也没有看易小小一眼。
回家的途中,易小小心含愧疚,而且想好了一套谎言,应付婆母和丈夫的盘问。可是,从华子那皇宫一般的豪宅里走进这贫民窟,加上看到婆母的举动和丈夫的脸色,她的愧疚之心就完全消失了。
易小小在屋子中央站了半分钟,就走到儿子面前。儿子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之中,对她视而不见。易小小突然觉得伤感。连儿子也不理我了。她下细地看着儿子,儿子的脸黄皮寡瘦,眼圈暗黑。母亲的柔情催促她伸出手去,把儿子抱在怀里。直到这时,朱无病仿佛才注意到了妈妈,嘴一咧,哭了起来。“妈妈,你不要我了吗?你昨晚上咋不回来?”
易小小的泪水下来了,把儿子搂得紧紧的,含糊地说:“妈妈……有事……你是妈妈的儿子,妈妈怎么不要你呢……”言未毕,竟然伤心断肠地哭了起来。
没有人理解她的痛苦,包括朱耳。那是一种闷痛。她跟了朱耳,当初虽然崇拜的因素多,但并不是不爱朱耳。对男人而言,爱是理性的放纵,可对女人而言,爱往往就是她们的人生,她们不像男人那样可以把诸多复杂的感情分离出来,而是被爱笼罩着,成为她们心灵中最温馨又最严肃的享受。不仅如此,女人的肉体也是情感化的,当她们越过栅栏,把贞操交付出去的时候,情感上所经受的撕裂般的疼痛,往往为男人所不理解。淫荡的男人与别的女人发生了肉体上的关系,有时并不影响他的爱情,女人则不行,如果不是天生的坏种,当她们把肉体交付出去的同时,情感就已经出现了可怕的破裂。任何破裂都必然承受痛苦。易小小不是放荡的女人,尽管她还没有深刻地认识到婚姻是一种需要伴随牺牲的事业,但是,她的感情是纯净的,正派的。她爱朱耳,可她已经好多次背叛了朱耳,这就是她痛苦的原因。何况,她还有儿子呢。儿子是她与朱耳爱情的结晶。这种结晶以最响亮的色彩,铺洒着她生命的过程,使她无法割断与过去生活的联系。
朱耳走到她身边,一言不发,只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易小小搂着孩子,倒在了朱耳的怀里,哭得更加凄切。
朱无病见妈妈这么伤心,恐惧地看着爸爸。朱耳要把他抱过来,朱无病却不愿意,用瘦小的手掌,为妈妈抹着眼泪。
易小小把孩子搂得更紧了。她仿佛要从这搂抱当中得到某种保证。
“你受苦了,”朱耳说,“跟着我,你真是受苦了。”
屋子里的母亲听到了朱耳的话,气愤地大声说:“没出息的东西!自己的婆娘一夜不回来,不问个明白,还自己做检讨!”
客厅里的空气一下凝固了。
易小小脱离了朱耳的怀抱,把孩子放到旁边的凳子上,坐正了身子。她沉着脸,胸脯一起一伏,是一副准备吵架的样子。
屋子里的母亲又说:“你为啥不问问她昨晚到哪里去了?”
易小小眉毛一扬,冲着母亲的屋嚷道:“我找野老公去了,该满意了嘛!”
“多体面!”母亲回嚷道,“野老公……亏你说得出口……不要脸!”
“我是不要脸!我想不要脸!我愿意不要脸!”
屋里的老人活了将近七十岁,从来没见过哪个女人有易小小这么大胆这么直率的表白,因此她哑然了。
“天啦,”朱耳想,“看这情形,她们早就开始吵架了,可我全不知情。”
里屋没有了声音,可易小小还没发泄够。她干脆站了起来,以更大的声音嚷道:“你儿子能干,可他给过我脸吗?我成天为生活担惊受怕,人家都以为我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我的脸已经老了,要脸干啥?”
这句含沙射影的话对老母亲是不公平的,老母亲忍辱负重地活了一生,你可以不赞成这种活法,但你无法否认其中的伟大。
老母亲拖了声音说:“你骂我不要脸,可我懂得做女人的责任。当初,你嫁给朱耳的时候,他穷得舔脚板,你不嫌弃,现在为啥就嫌弃了?不知足啊,不知足是要吃眼前亏的。”
在易小小听来,这样的道德训戒,不仅落伍,而且无聊。
老母亲接着说:“那些年,我跟他的爸爸……”
这一次,易小小没让她把话说完,悲愤交加地说:“我不想狗也不如地活一辈子!”
越来越不像话了。老母亲终于拉开了门,压抑不住的悲伤写在她饱经风霜的脸上:“我不如狗,我承认,你比我聪明,就该活出个人样来吧?自己的男人不要,去找野男人,能说是一个好女人的样子?那男人到底给了你啥好处?”
易小小猛地把手伸进领子,捞出一条金灿灿的项链来,一把扯下,往地上一掼:“他给我这个,我跟了你儿子这么些年,他给过我这个吗?”言毕,易小小冲进卧室,将门闭了。
死一般的寂静。
吓得不敢开一句腔的朱无病,此时把地上的项链捡起来,去敲妈妈的门:“妈妈,妈妈,你的绳绳儿。”
老母亲以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瞪了儿子一眼,进自己的卧室去了。
朱耳独自坐了不到一分钟,就出了家门。
他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的家会破损到这样的程度。他的神经快要绷断了。他对生活的理解是肤浅的,他总觉得,日子在一天天地好转,也就是他给予妻子的幸福了。他还真以为自己在实现诺言,妻子正处于幸福之中呢。他不知道欲望有可能赶到生活的前面去,当欲望找不到着落的时候,就会被生活强劲的力量拖回来,可一旦找到了着落,就会挣断与过去生活联系的纽带,去创建一种崭新的生活。
朱耳去了学校。开会的人早已离去,学校空荡荡的,格外落寞。他昨天才写出的标语,已被风撕去了一角。
他打开美术室的门,一笔也没画,只是在地板上枯坐着,一直坐到黄昏雨点一般地洒下来,才起身回家。
到了锦江的铁桥上,朱耳再次停下来。晚霞最后一抹余辉之下,河水闪烁着鱼鳞一样的微光。桥肚里,悠悠地游出来一条打鱼船,男人立于船尖,向河心撒网,网便如中秋之月,沉入水里;女人站在船尾,腰一直一斜地摇橹,只见动作,不闻响声。这一对男女都算不上漂亮,但他们毫不矫饰和与世无争的情态,不正蕴含着艺术的真谛吗?可是朱耳已无法进入那样的境界,他的心绪被撩乱了。易小小扔在地上的那挂项链,正如儿子所言,是套在颈上的绳索,只是没套在易小小的颈上,而是套在他朱耳的颈上,套得他朱耳喘不上气来。
回到家,见母亲、妻子和儿子坐在客厅里吃饭,朱耳松了一口气。
桌上破天荒有了一盘鸡肉,易小小一片一片的撕碎,喂儿子吃,自己却不动一下筷子。朱耳注意地看了一眼易小小的脖子,脖子上没有那挂项链。母亲也没动筷子。除了无病欢天喜地滋滋有声地咂着鸡肉,两个女人都像木偶。朱耳自己去盛了一碗饭。他太饿了。可是,他刚刚坐下,母亲就进了卧室。易小小喂饱了儿子,也带着儿子进卧室去了。
朱耳扒了两碗饭,洗了碗,就不知道干什么了。不能看书,不能写字,也不能画画。他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易小小嫁给我不久,她为什么就不画画了呢?作为一个热爱艺术的人,突然对艺术表现出漠不关心,这是为什么?想来想去,朱耳也只好把责任归咎于自己。朱耳挣不到钱,家里太穷了,作为女人,她必须计划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而家里的经济实力,总是让她的计划落空。她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向绝望。
可是小小啊,你为什么要去找别的男人呢……这样的惩罚,对男人是致命的。再宽宏大量的男人,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家里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朱耳不仅有了固定收入,还时不时地卖出一幅画,虽然再没达到四千元一幅的价码,一般都是一千两千或者五百元一幅,可与以前那种笼中困兽的境况比较起来,不是已经感受到了阳光雨露的滋润吗?最艰难困苦的时候,易小小虽有抱怨,可她毕竟能振奋精神,与丈夫一道度过难关,而今为何反而做不到了呢?她心目中“家”的概念,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夜晚,就在朱耳纷乱的思绪中流向深处。
就在他准备睡觉的时候,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他轻手轻脚地从壁橱里把一口木箱搬了出来。木箱里装满了破衣烂裤,朱耳一件一件地取出,想找出一件东西。除了几只臭虫躲在角落里厌恶地盯着他,要找的东西并不存在。他觉得累极了,站下喘了几口气,再爬上一张方凳,拉开壁柜门,把破棉旧絮扯出来。棉絮里掉出一块折叠规整的红绸。红绸色彩已经黯淡,却很干净。朱耳拾起来,打开一看,正是他要寻找的!——
一幅国画。易小小交的第一篇作业:《家》。
画的构思和技法都很稚嫩:几枝嫩柳,斜斜地伸向晚霞铺照的河面;河里望水的鱼儿,正静静地享用这宁静温馨的时光。可是,它却表达了易小小对家的理想。
把这幅画如此完好地收捡起来,定是母亲所为。朱耳感激地向母亲的屋子望了一眼,关了客厅的灯,进里屋去了。
他摸黑把画贴在墙上,就躺到易小小的身边。
“咋不盘问我昨晚上哪儿去了?”易小小突然问。她一直就没有睡着。
朱耳不回话。易小小问到了他的痛处。朱耳尽量回避着,可另一种渴望——想知道是谁给易小小买了那挂项链的渴望,却锐利地刺激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