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十来分钟,易小小就走了。临走时,她怪不好意思地把一篇作业交给朱耳。那是一幅国画,题名《家》。
两个小时后,华子就来了。华子是跟易小小一起来的,他们手挽着手跨进了朱耳的家门。
就如见到易小小一样,朱耳看到华子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学生。华子长着天然的卷发,个子高壮,生性腼腆,眼睛却炯炯有神。
不久,朱耳就收了十余个学生。
朱耳给学生上的第一堂课,是在锦江边的沙地上,十余个学生成一圈儿席地而坐,将他围在中间。易小小大大的眼睛,柔柔地看着老师,像不在听他讲课,而是在研究他这个人。中午回家的路上,易小小挽住了华子的手。只要不听讲,不画画,他们的手就总是挽在一起的,像两只永远也不愿分离的鸟儿。随着时间的推移,易小小不再挽华子的手了,两人的关系疏远了。到后来,易小小常是下课之后到朱耳家帮忙做些家务。与此同时,聪慧好问的华子变得沉默了。当时,朱耳心里很不好受,几次都想劝易小小不要这样。谁知,易小小说:“我爱你,我要嫁给你。”朱耳先是吃惊,后是感激,最后终于明白:自己也早已爱上了易小小!
…………
我为什么爱上了他并最终嫁给了他呢?这样的问题,往往让睡梦中的易小小像遭遇了什么意外的打击,使她猛然惊醒。她无法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这只能说是生活本身的规律。既然如此,对与错就无法评判。
或许她自己根本就没有错。错误都是华子造成的。如果华子继续在要死不活的棉麻厂上班,而不是辞职出来,开起一家广告策划公司,并因此而赚了大钱,易小小的心里就不会起任何波澜。不管怎样,女人尊重自己的感觉,如果生活平铺直叙,感觉把她们引领的方向,她们就认为是正确的方向。问题的关键是,生活从来就没有平铺直叙过,哪怕表面纹丝不动,底层也会怒潮汹涌。许多时候,衡量生活的尺度,不是生活本身,而是人心。何况华子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大得让易小小不能不像初恋时一样关注他,并带着女性批判的眼光,重新审视自己的婚姻。
她一直在抗拒着一句话,可是,当明白每个月七百元钱根本无法满足哪怕一丁点儿的奢望时,那句话还是冒了出来,成为她自觉意识的一部分。那句话是:我的婚姻的确失败了。
自设的心理障碍被铲掉了,易小小可以坦然面对现实。她的面前是一条荒凉的道路,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前途的道路,然而她还年轻,她需要光明,需要前途。生活赋予漂亮女人的美妙滋味,她一样也没品尝过,可品尝那样的滋味,是她的权利!她曾为下岗而深深苦恼过,可现在看来,那种苦恼也是很无聊的,那么多漂亮女人,嫁了人就再没上过班,甚至从来就没上过班,也没有一件正经事做,照样生活得好好的,珠环翠绕,怀抱宠物,在侍女的跟随下,去河边、花市、古玩店转悠,虚虚的眼神,慵懒的步子,是她们最明白无误的身分证,就连她们裙裾的褶裥里,也飘动着矜持和高傲。她们是富太太,她们拥有的金钱,可以让她们随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因此,她们有矜持和高傲的资本。
从长相上说,易小小并不比她们差,如果那些富太太不是一天进一次美容院,不是拉皮子,垫鼻梁,做隆胸手术,不知比易小小要逊色多少呢!这一点,易小小有把握。她从小就认识到自己的美,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迷上了表达美和塑造美的职业。她认识到了自己的美,却没明白美丽的容颜在自己未来生活中的意义,刚满十八岁,高中毕业刚刚一年,她就跟自己的同学华子恋爱了。她对华子的爱情里,有许多崇拜的因素,因为华子念初中时就被称为小画家,还在省上获过奖。她后来离开华子爱上了朱耳,同样是崇拜的因素多。华子不过是养在池塘里的小鱼,可朱耳已经是在河里游动的大鱼了,根据当时的情形,谁不说朱耳能够游到江里,游到海里?……可是最终,朱耳的河干枯了,朱耳被晾晒在沙地上,将死未死地抽动着嘴唇。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嫁给艺术家不是不可以,但是,必须要等他发了财而不是他要去发财的时候,否则,就把美丽葬送了。易小小不是就把自己葬送了么,不要说珠环翠绕,就是一般的生活无忧,儿子的学费不愁,也是办不到的啊!
十九世纪一个伟人说:美,是人类最伟大的力量。而一切力量,要没有平衡的势力,没有阻碍而自由发挥的话,都会走上漫无节制与疯狂的路。所谓专制,便是滥用权力。女人的专制则是她想入非非的欲望。易小小以前没有认识到美丽的力量,现在她认识到了,而且她不满三十岁,只要略施粉黛,把自己打扮成二十三四岁年纪,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为什么不该想入非非呢?
她想入非非的最大理由是:华子还没结婚,华子在等着她!
对此,易小小同样是有把握的。她以前爱华子,是因为崇拜,而华子爱她,是因为爱本身。她离开华子以后,就很少想到华子了,可华子却为此脱了一层皮!那些日子,每天黄昏,华子都到锦江的河滨路上,在一棵银杏树下坐上几个小时。这里是他和易小小以前常来的地方。金灿灿的河水里写满他失恋的哀愁,河风也染上了与他的哀愁一样的颜色,一样的气味。他梦想着易小小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像一切雀跃而怀春的女子一样,蒙住自己喜欢的男人的眼睛。易小小当然没去,听人说华子常去河滨路,而且迅速消瘦下去,身体像冬天的树枝,衣服穿在身上,像挂在晾衣杆上,易小小只是沉默了半天……她肯定地认为,华子之所以至今不娶,是因为还爱着她,等着她,她也完全应该从梦境中走出来,把一些并未事先设计的计划付诸实施。
与此同时,易小小的丈夫朱耳,却在学校找到了平静的精神领地。学校不仅每个月发给他七百元钱,还把五楼一个很大的办公室腾出来,作为他给高三美术班学生授课的教室,也成了下课后他私人的画室。这个学校每年高考,美术生上线人数占了全校上线人数的四分之一,因此校方一直比较重视。以前教高三美术的,是一个有三十年工龄的老教师,朱耳一来,杨校长亲自作主,让朱耳把老教师换了下来。学校对朱耳有大恩大德,朱耳心中有数,他决心带好这个毕业班,报答学校的恩情,也帮助他的弟子成才。因此,易小小心里所发生的变化,他一无所知。就连易小小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的下午,尽她所有的力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找了华子,他也全无知觉。
朱耳所用的那间特殊的教室里,除了一把椅子和一个写字台,没有一张桌椅,学生听讲都是站着。四周放满了学生的作品。作品倚墙而立,温暖的阳光,尖厉的野风,光灿的麦芒,宁静的菜园,和那些平凡的生活──平凡到清洁工清扫垃圾的场面──都在色块和线条之间颤颤流动。学生的风格就是朱耳的风格,永远关注现实,并在现实之中寻求简单的幸福和健康的理性。正对大门的墙面上,是朱耳为学生写的一段话:“同学们,当你们遇到麻烦时,要力图找出解决的办法,不要只是绝望地放弃。一定要摆脱无所作为的消极状态,力求克服对失败的恐惧。你们不能以种种欺骗自己的借口来动摇自己的信心,最重要的课题,是思考怎样把一团颜料摆上白色的画布。你们真正需要的是勇气!”
这天,朱耳正在美术室给学生传授绘画的基本技法,杨校长推门而入,把一封信递给朱耳,然后说:“朱老师,川西生物教研会临时决定在我校召开,你弄几幅标语。”
“什么时候要?”
“今天必须弄好。人已聚在市里,明天到我们学校来。”
杨校长离去之后,朱耳把信放在一边,继续给学生上课:“我必须提醒大家,要尽力克服在使用颜料时的吝啬。你们往往将一丁点儿颜料挤在调色板上,又立即放回自己的画箱,用句行话说这叫‘饥饿的调色板’……除非你们学会慷慨而不浪费地使用颜料,当你把一种颜色与另一种颜色调和时,你的画才会产生一种颜色的气氛……”
学生们仔细揣摩着老师的话。尽管他们还谈不上艺术的创造,但是,他们已从老师的身上得到了良好的熏陶。他们都很崇敬自己的老师。这不仅因为他在当地的名声,他严谨的风格,还因为他苦难的人生和传奇的经历。他们知道老师曾挎着画板,到大巴山、秦岭、西双版纳和青藏高原写生。他不足一米六五的个子,登上过许许多多大山之巅。他的不少作品,都是在人烟稀绝的荒野或陌生的客栈里完成。他们还知道老师的生活过得异常艰辛。在美院求学的两年中,他未接受过家里一分钱,周末和寒暑假,都混在浑身酸臭的人群里打临工,抬石头打灰浆烧砖窑什么都干过……
朱耳个人的天地是在学生下课之后。那张大写字台,他认为是杨校长有意放在那里为他提供方便的。据说杨校长年轻时侍弄过文学,懂得艺术家的穷困和艰辛。每天,朱耳总是很晚才回家。放学之后,他把美术室的门关上,整幢教学楼里,除了守门的师傅,就只有他了。墙角放着他的画布,他坐在地上盯着那块画布。画布像一只眼睛,与他对视着。他心灵的深处,沸腾着,燃烧着。当他无法承受心灵之重的时候,往往一跃而起,冲到画布前,让柳木炭条重重地在画布上流动。他感觉到炭条与画布摩擦时传递到指尖上的颤动。这是一首美妙无比的音乐!
这一天,学生离开之后,朱耳竟然忘记了杨校长的吩咐,他站在墙角望着窗外。窗外梧桐树繁密的叶片间,游走着四月的风声。他心里有许多美好的设想,但他懂得,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不等定货,不等买主,而是今天,明天,永远——都在劳动,并养成劳苦的习惯,惟如此,设想才能和创造力打成一片。所谓灵感,就是意志力和长期观察所得到的结果,惟有艰苦的、诚实的劳动,才能拯救一个艺术家。
朱耳收回目光,挨个儿巡视了学生的作品,并在教学笔记本上以漂亮的行书飞快地记录着什么,然后走到东墙边一幅一米见方的画布前,踌躇地拿起柳木炭条,思索片刻,他就飞快地划动起来──然而这不过是虚拟的动作,画布上并没留下一根线条。他不知是多少天面对这张空白的画布了,这张空白的画布给他带来难以言说的精神的痛苦。他要表现的东西太多,他企图在这张一米见方的空间里,浓缩他的理想、抗争、追求乃至生命。然而,那些东西都与时尚远离。他的才具似乎还不足以为他确立坚持的力量和坚定的信仰,这是他痛苦的根源。然而,如果让他丢掉作品中灵魂的因素,而去着意表现一些迎合的东西,就是拔掉了他心灵中的旗帜,他的劳动除了可以卖钱,就不具备任何价值。——如果是这样,那就不仅是痛苦,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他把门闭紧了,又坐在地板上思索。
刚刚坐下,就有人敲门了。朱耳打开一看,是总务室的小伍。小伍气忿忿地说:“朱耳,杨校长不是说你要来领纸么,现在都不来,我可就不管了!纸领不到,标语弄不出,由你自己负责!”说罢转身离去。
小伍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漂亮而狐媚,父母颇有家财,一心一意要把独生女盘出个模样儿,无赖小伍前世与书无缘,初中未毕业就不辞而别,与几个哥们姐们南下广东追求自由去了。两个月后,小伍垂头丧气回到父母身边,免不了一顿臭骂和痛打。可是,书是决不愿再读下去。学校也不敢接收说出走就出走的学生。尤其是女生。从此,小伍这个公司搞两天,那个商场混几日,在任何一家单位,都干不上一月。去年,她痛心疾首的父母调动种种关系,才为女儿在这所学校谋了个正式职工席位。父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在小伍看来,她这种漂亮姑娘,屈尊在一个学校的总务室发放纸张墨水粉笔帚帕之类,简直是苍天瞎眼!好在她常常迟到早退,甚至一天只上两小时班,也从没有人过问她,否则,她是忍受不下去的。
这时候,朱耳突然感到疲倦。可他不能迟疑。美术室在五楼,总务室在二楼,他知道只要稍稍慢了一点,尊贵的小姐就真会把门锁上,不再理他。他快步跟了下去。他想:你为什么不可以给我送上来呢?……待他下去,小伍已经到了底楼的大厅,纸被放在总务室外面的过道上。
朱耳将纸抱上楼去,就觉得站不住了。他一屁股坐在糊满各色颜料的椅子上,望着窗外的艳阳天。一只灰色的鸟儿,在梧桐树上鸣叫。叫了许久,没有同类的应声,便跳过横贯过来的枝桠,过渡到美术室的窗台上,温柔地看了屋角的朱耳两眼,展翅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