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他还暗自思忖,只要他们从此安分守己,他也就既往不咎;他会把团木拐杖扔掉,重新用上大孙子买的那支。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做不到。女人不比一件东西,东西被偷,盗贼出于恐惧或良心发现,将东西原封原样地还回来,它就还是完整地属于你,女人却不同,女人被偷,哪怕只偷一次、半次,也是永远的破碎。何况儿媳是对张金贵开门迎纳,即便不是她主动偷人,也是主动被偷。张金贵是外贼,她是内贼,内贼比外贼更遭人恨!陈大强已经不去想儿媳的好处了,这是因为,儿媳自己把脸撕破了。她竟然当他面摔盆拌碗,还朝他怒吼,还故意去剪了头发!要是陈文知道她剪了头发,该是多么伤心,头发长在汪小慧身上,怜惜和骄傲却长在陈文的心里,他以前带汪小慧去镇上,听人惊呼和赞叹汪小慧的那一头好头发,他都朝赞叹和惊呼的人投去感激的一瞥,有时还走过去给人家敬烟,不管认不认识。汪小慧不把丈夫的怜惜和骄傲当回事了。
最可恶的是,她跟张金贵互相偷来偷去,却没让对方丢掉什么,反是自得其乐,而真正蒙受损失和需要承担后果的,是他陈大强的小儿子,还有他的这个家。
不能就这样算了,团木拐杖还不能扔!
话虽如此,其实陈大强依然抱着幻想的。
他期望儿媳剪头发,不是要跟他挑衅,而是要她自己洗心革面。
然而,幻想终究是幻想。
这天下午,陈大强坐在杏树旁,似睡非睡的时候,听见一声响,睁眼一看,是儿媳回来了。儿媳在放锄头。放下锄头,她又来哥哥家,舀猪食去喂。跟公公照面的时候,她说,想睡就去床上睡么,这么大的风,吹感冒了难得服侍你。儿媳这样说,并不是真的怕服侍他,而是表明她跟公公心无芥蒂,只有心无芥蒂才会这样说话。风的确很大,杏树叶都被吹白了。陈大强听从儿媳,起身进屋。但他并没去床上,刚才迷糊了一下,瞌睡溜了,因此他靠壁儿坐着。儿媳喂猪要跑三趟,他听见儿媳的脚步声来来去去,最后一趟过去后,老半天也没回来,说是解手吧,也不会花去这么长时间。
陈大强的心慌突突地跳。他想起来了,今天是王氏回娘家的日子。这山里的风俗,女人出嫁的次日,必回娘家,此后每年的这一天,都要回娘家去,直到老得走不动为止。张金贵一个人在,不正好……
陈大强出了门。
走到畜棚外,他接连干咳了几声,如果儿媳在解手,听到声音会收拾利索,赶紧出来。
但儿媳没有出来。
他便进去了。
儿媳果然不在!
他踅过身,去了沟那边。
他知道张金贵家只有一道大门,没有后门。那门一定是闭着的,这没关系,他们总要出来。
他就在门口守住!
门的确闭着,但不是陈大强想象的那种闭法。它是从外面锁上的。虽修了漂亮的火砖房,但张金贵的门上还挂着用了几十年的明锁,锁上铁皮脱落,像只掉了毛的老鼠伏在那里。陈大强摸了摸锁针。不是做样子,锁针真的插进了锁眼。陈大强呆在那里,显得很无助。
除了回去,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刚走两步,他就看见一个人影越沟而去,快速钻进了陈家院子的巷道。
他看清了,那是儿媳!
从儿媳行走的轨迹,她应该是从张金贵的屋后来的。
那屋后可是坟林哪。
她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要去坟林。
陈大强要去看看,她为什么要去坟林!
沿沟而上,到屋后便是一块平坝,王氏曾在坝上淘了个五米见方的坑,种荸荠,可气候不宜,荸荠长不好,且往往还没成熟,就被小孩子连根带叶地刨了去,王氏便把坑填埋了。现在是一块空坝,高高低低长着青蒿和猪鼻孔草。平坝后方就是坟,共有三十二座。陈大强当孩子的时候,是三十二座,现在还是三十二座,因为后来的死者都埋进了各自的坟山。也就是说,这是一片老坟林,也不知埋着哪辈人的祖先,从无人打扫,逢年过节,也从无人来此祭奠,坟头上长满荆棘和乱草,荒得人心里直抽。俗话说,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算球了,葬在这里的先辈,早就属“算球了”的行列了。
四处察看,坝上没甚异样,陈大强便凑近坟山,从左至右,挨个检视。
他做着这工作,觉得自己很无聊,坟几乎都被包裹住,坟与坟之间,虽有容身的甬道,但长年见不到阳光,阴森潮湿,不知藏了多少毒蛇呢,谁敢进去?何况是去干那事!
可是,当他检视到第二十二和第二十三座坟时,就不觉得自己无聊了。
这两座坟之间的甬道上,铺着厚厚的麦秸。
麦秸是新的,是今年的麦秸。
陈大强弯了腰,用拐杖分开荆棘和杂草,钻进去,在麦秸上摸。他像是要摸出某种温度。温度自然是有的,冰凉,带着股涩味儿。这不是他料想中的温度。他料想中的温度已经被人体吸收了,然后又随人跑掉了:汪小慧回了家,张金贵多半直接从这里爬上大堰,去了地里或柴山。
陈大强往深处走。
靠里墙处,麦秸被分开,现出升子那么大的一个荡。
那是脚蹬出来的!
陈大强浑身发寒,退了出来。
他辨识着这两座坟,左边的石碑上,只依稀看出一个“先”字,这是男坟;右边的石碑上,能看出“孺大人”三个字,这是女坟。陈大强挥舞拐杖,在两座坟头上一阵乱打,边打边骂:狗男女!狗男女!狗男女!之后专打女坟:你这不要脸的骚货,你身前自己乱搞,现在又把魂附在我儿媳身上,教她乱搞,你该下十八层地狱,锯子拉,油锅煮,永世不得为人!
往后的若干天里,陈大强都钻进坟林去守候。
除了担惊受怕,他啥也没守到。
山这么大,地这么广,他们何必死守一个地方,他们去哪里找不到地方!
要是我的腿没断,躲进獾洞我也能把你们掏出来!
但事实上他的腿断了,喂猪、做饭的活也干不了,别说捉奸,因此他异常痛苦。
让他痛苦的还有,三年前的那一天,他被抬到镇医院后,医生在他左胯骨上摸了摸,断然地下了结论:断了,肯定断了!之后对陈文说,还是照照片吧,这样你们也放心些。陈文没言声,脸黑下来,样子相当难看。他接过医生开的单子,推着父亲去了放射科。片子很快出来,医生给陈文夫妇和陈大强指那个豁然的缺口。陈文的样子更加难看了,不看医生,也不看父亲,只盯着窗子外面。
窗外是一个土台,台上长着一棵营养不良的橘柑树。
医生说,有两种方案供你们选,一是保守治疗,不去惊动它,让它自己慢慢愈合,当然,愈合的只是肉,骨头是长不拢的,老年人的骨头没有油,而是像石膏那样的灰粉;这种治疗方案不担风险,但这条腿就没啥用处了。二是做手术,打钢针,好了走路没问题,只是可能有一点儿跛;不过,老年人做手术,肯定存在一定危险,另外是比较贵,要一万多,而且我们医院不能做,要做只能去县医院。
之后,医生把夹在指间的一支玉米黄的圆珠笔,快速地捯来捯去,偏了头问陈文,怎么决定?
陈文嗡声嗡气的,说,既然做手术有危险,还是保守治疗算了。
听到这句话,陈大强的心轰地一声凉下来。
医生说有危险,是因为他们是医生,哪里真就危险了?又不是割心割肺。
儿子真正的担忧不是父亲的危险,而是在钱上。山里的规矩,女儿不负担身生父母的生老病死,这笔钱得由陈文跟哥哥平摊,一万多,把那个多字去掉,每人也是五千。
医生说,你也没必要这么快就拿主意,你可以想清楚了再定。先在这里消消炎吧,即使保守治疗,也必须住几天院,输几天液,把炎消彻底。
陈文说了声好,就叫汪小慧去办住院手续。手续办妥,将父亲背进病房后,他对汪小慧说,你在这里服侍爸爸,我回去打老荒。汪小慧疑惑地嗯了一声,陈文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打老荒是耽搁不起,但陈文平时没这么着慌的,他今天这么着慌,是不想待在这里看父亲的眼睛。陈大强这辈子,跟田土和田土上一拨接一拨的农活,很少有分离的时候,他不敢去设想自己的一条腿“没啥用处”的情景。他被那情景吓住了,眼里满是乞求,希望儿子能把他弄到县医院去做手术,还他一条有用处的腿。跛没关系,只要能让他下田地进柴山就好。
但儿子匆匆忙忙地走了。
五天后,他又请了几个人来,把父亲抬回了家。
陈大强从此变成了一个吃闲饭的废人。
他后来知道,陈文那天离开医院后,给哥哥打了电话,说了父亲摔伤的事,也说了自己的决定,陈路跟他一样,说保守治疗好,说弟弟的决定做得对。这让陈大强就像站在张金贵上了锁的门前,显得很无助。他为儿女辛苦了一辈子。他是把他们由一包针变成人的。他承认,要兄弟俩拿出那么多钱,的确困难,但也不是就毫无办法。陈路两口子在外面打工,能挣多少他并不知道,想来不会太多,租房子,穿衣吃饭,生疮害病,要花掉一部分,每年还要寄些回来,叫陈文帮忙去付那三万贷款的利息,另外儿子可能还在继续剐他们,但如果心里有父亲,别的事是可以缓一缓的。陈文没有来路,可以卖粮食,可以借……他们心里没有父亲,就把八分难说成了十分。
不过这怪得了谁呢,想当初,妻子生病,我不也舍不得一只公鸡和二十斤大米吗?
那时候,拿出一只公鸡和二十斤大米,照样难,但究竟说来,鸡是自己养的,米是自己产的,那种难法,还比不上要儿子们拿出几千现款。何况妻子那一病就死了……
几十年来,陈大强都在为妻子的死而痛,而后悔;要是给她弄过一分钱的药,不管是中药西药还是巫药,她依然断了气,他也不会这么痛,这么后悔。
该背时!陈大强恶狠狠地骂了一声。
也不知是骂小儿子,还是骂他自己。
这期间,陈江华回家来了。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刚进村口,就被田间地头的人拦住:江华呀,你咋没把那个高个子女娃儿带回来?他挥挥手,我把她蹬了!前面的几个女子,跟了他一阵又没跟,他一律说是自己把她们蹬了。具体是谁蹬谁,别人怎么知道呢?但在山里人的观念中,只有男人蹬女人的,没有女人蹬男人的,因此也便相信了他;但现在出了冉姓女人的那桩事,他们的观念也有一些动摇了,说江华,别是那女娃儿不要你吧?只说了这半句,后半句咽在肚子里,那后半句话是:跟你有什么想头?农民工不像农民工,城里人更不是城里人,不过就是从农村混入城市的油子!他们以为这么一问,陈江华会红脸的,可他面不改色,边摸烟出来散,边乐呵呵地说,对,就是她蹬了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如此,大家反而信了他前面的话:他把女人蹬了。说江华呀,人活一辈子,要讲天良呢,你不能扯了鸡巴就不认人呢。他把双手摊开,无辜致极地说,我跟她们合也好散也好,都是你情我愿,我怎么就不讲天良?
说这话是没人信的!
就村里人所知,给他生了孩子的四个女人,一个在沈阳,一个苏州,一个在重庆,还有一个是本市人。——他远离故乡,四处游动,凭着一张嘴,到处讨女人的欢心,女人被他的蜜糖水灌晕了头,也被他花钱大手大脚的架势喜晕了头,高高兴兴地跟他同居,甚至也高高兴兴地生了孩子,但过些时日,他就从那女人身边蒸发了。他的身份证是假的,手机也是离开某个女人就换号,女人根本找不到他。
但也有例外。
有一回,他跟雁北不约而同地回了老家,然后又一同外出,去市火车站,刚买了票过来,正准备进站的,却被本市的那女子抓住了袖口。女子手里抱着个六个月大的女婴,说李志呀,几个月来,我差不多天天来这里寻你……她面容憔悴,眼圈发红,马上就要哭出来了。陈江华连忙说,我介绍一下,这是张老板(他指的是陈雁北),这是肖映红。那名叫肖映红的女子见有外人在,把头低了,将眼圈上的红压回去,脸上带了母亲特有的笑,用指尖刨弄着女儿的嘴唇说,乖乖,叫爸爸,这是你爸爸。雁北见状,说,江……李志(他差一点就把陈江华的真名说了出来),我先进去了。陈江华说,我们一块儿进去!然后对肖映红说,车马上开了,我们走了。肖映红一把拽住他,但陈江华挣脱了,挤进了如潮的人流。肖映红在后面,饱含哭腔无望地追喊:你总要给女儿一点儿奶粉钱吧……
这件事,雁北给父母打电话时说了,阿顺直摇头,他女人流了眼泪。过后不久,妇人不仅把这事讲给了村里人,还给陈江华的母亲也讲了。那时候,陈路两口子还没出门。陈江华的母亲也流泪,多次问陈江华,肖映红究竟住在哪里的,她要去把那孩子抱回来养!陈江华就是不说。
此时,村民抽着陈江华散的纸烟,问他:你留在本市的那个女儿,怕早上小学了吧?
陈江华装着没听见,朝大家挥挥手,提着一纸袋东西,走了。
正是黄昏时分,村道两边的稻田和前方的堰塘里,蛙鸣如织。蛙鸣声让大地清新,空气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