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好怕的,我对得起这个家!……她清楚地记得,那姓冉的女人抛家弃子,跑到坡脚去做了别人的婆娘后,公公是用怎样的眼神在看她。公公神经兮兮的眼神分明是在警惕她。她扪心自问,知道自己不可能跟那婆娘学。那婆娘惹出一场风波,遭人唾骂,也讨人同情,同情她的人说,她既然在跑,总有跑的理由,而汪小慧从来就没同情过她。女人本就是没根的,嫁到夫家,夫家就是她的根,根须也便围绕这个家伸展,她汪小慧嫁给了陈文,她就是陈文的婆娘,陈大强是她公公,丁丁是她儿子,就这么回事。至于“那回事”,那是另一回事,是与前面那回事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我对得起这个家!她再一次对自己说。
哗的一声,前门开了。
接着又是哗的一声,那是阳光扑到了她怀里。
阿顺的女人在自家屋檐下摇筛子,麦壳和尘屑凌乱飞扬。听到门响,她停了手,筛沿的一端搁在肚皮上,望着院坝边说,哟,小慧也睡懒觉了?
只准你睡,我就睡不得?
汪小慧的声音比以往更大,却也比以往显得亲热,亲热得有些过分。
这个不要×脸的!阿顺的女人在心里骂。
汪小慧跟她离得近了,说:我昨天下午才把秧插完,累死了;我一个人,哪能跟你们两口子比。
妇人又在心里骂:你往田里插秧,张金贵往你×里插秧……这个不要×脸的!
但她嘴上说的是:干那活是累人,完事了,是该好生歇歇。
同时摇开了筛子。渐渐干净的麦粒,在筛子里闪闪发光。
汪小慧进屋去了。
陈大强坐在火堂边。汪小慧说,爸,起来了?丁丁呢?
陈大强没回她。不必回答汪小慧也知道,这时候丁丁早上了学。她去火堂边生火。她说爸,我们好久没在该做饭的时候做饭哪!她的意思是说,从今天开始,直到秋天的双抢季节来临,都无成片的农活,她终于可以清闲下来,能按时做饭,让公公和儿子不再挨饿了。
陈大强依然没回她。要是陈大强嗯一声也好,但他没有。汪小慧低着头,扭着脖子,把火柴梗捏在指间,用了劲划。划了七八根,就是引不出火苗,眼看燃了起来,可就那么猩红一下,又归于寂灭。
这时候,陈大强出去了。过十来分钟,他才回来,手里团着一大把青冈叶。青冈叶做成鸟窝的形状,里面卧着两颗明晃晃的火石,冒出腊黄色的浓烟。汪小慧早已把火引燃,铁罐里的水都快烧开了。
她说爸,你去哪里拈的火石?不要了。
陈大强说,我去沟那边拈来的。
沟那边就是指张金贵家。
汪小慧装着没听见,可她分明是听见的。阿顺家也正在做饭,他却去张金贵家拈火石……
公媳俩都不再说话,一个像坐着的石头,一个像移动的石头。
直到吃完了饭,汪小慧洗碗的时候,才说,爸,你把衣服换下来,我去洗了。
陈大强说,我的不用洗,我身上又不脏。
而在他两条腿的裤脚处,明明白白都糊着牛粪。
要是以往,即使不把弄脏的裤子脱下来洗,公公也会打盆清水,把那牛粪刷掉,今天他却视而不见。他是故意要脏给我汪小慧看的,他是要让我仔细想想这牛粪是从哪里来的。
那时候,汪小慧正洗饭瓢,她突然将饭瓢往灶台上一掼,木柄断了,铁舀子蹦达起来,又端端正正掉进盆里,溅出的腻水泼了汪小慧一脸。她索性将盆掀翻,水帘子从高处挂落,在地上漫开;盆里未及清洗的两只碟儿,掉在汪小慧脚边,叮叮当当地翻转,她一脚踢开,碟子碰碟子,碎成了渣。
陈大强的耳朵里嗡嗡直响。
只有这混沌的响声,别的他什么也不知道。
待他反应过来,看见水在静静洇开,听见汪小慧在嘶声叫喊。汪小慧叫喊着说,我这个当儿媳的给你丢脸了是不是?你不满意我这个当儿媳的是不是?你不满意,你就叫陈文回来,把我撵了算了!
异常的响动惊动了邻居。
但邻居家安静得像是没有人。
直到汪小慧冲出门,到了哥哥家,地动山摇地把门闭了,那两口子才低声说话。
阿顺严正地问妇人:叫你别出去乱说,你乱说过没有?我告诉过你,这事弄不好要出人命的——你看到大强爹换的那根拐杖没有?你要是管不住臭嘴,就当那嘴巴不是用来说话是用来屙粪的!
妇人也注意到了陈大强的那根拐杖,只是没多想,经男人这一提醒,才若有所悟了,但她怒气冲冲地白了男人一眼:我啥时候乱说过了?你不怪自己乱听,还有脸怪我乱说?
阿顺当即泄了气,他垂下头,咽了几口唾沫,细声说,你过去看看吧。
妇人便过来,倚在陈大强家的门框上。屋子里一片狼藉。陈大强无所适从地站在屋中央。妇人说,大强爹,咋回事呀?陈大强无辜地戳了戳拐杖,说我哪里知道呢,我又没说啥,她就发这么大的火。这时候的陈大强是真的无辜,他本就无神的目光,散乱得捧都捧不住。儿媳的突然发作,把他打懵了,他甚至完全忘记了昨夜的事、以往的事。妇人说,大强爹,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陈文没在,她一个人,忙了家里忙地里,有道不尽的难处呢。陈大强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呀,我啥时候不是这样想的呢?妇人跨进屋,拿起扫把,将碟子的碎渣和流了一程就僵住的脏水,顺着水道扫进了火堂。
地面湿一处干一处,像画了张图纸。陈大强弯腰站在图纸中央,找不到东西南北。
妇人去扶他,把他扶到凳子上坐了,说大强爹,你是个菩萨心肠,这村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像你这么待后人的,遍山遍岭找得出几个?要是小慧还不晓得想,就是她的错,不是你的错。阿顺他爹妈在世那阵,是怎样夹磨我的?饭熟得晚了半步,往手里递碗筷的时候没带笑脸,就骂得我猪狗不如,还把他们儿子挑唆起来骂我。遇到自家男人又是个不长心胸的,他爹妈放个屁,就当成圣旨,不仅跟着骂我,还掐我、打我,那些年,我这身上简直就找不出一块好肉,逼得我只差没两腿一弯,身子一耸,跳进山下的大河里。你啥时候这样骂过小慧?又啥时候这样挑唆过陈文?
一席话,说得妇人自个儿伤了心,鼻涕眼泪一起流。
陈大强也跟着流泪。
没啥的,妇人擤了一把鼻涕说,我去劝劝小慧,其实小慧是个好人,朝你发火,肯定不是成心的,她就是太难了……说罢妇人丢下陈大强,去到陈路的门外,扬了声喊:小慧!小慧!
汪小慧躺在床上,听见了喊声,但她没答应。
她再次出现,太阳早已偏西。
都以为她躲在哥哥家里怄气呢,她却是从院坝底下上来的,汗水长流地背着一包肥料和一壶清油。
今天是赶场天,她去镇上了。从镇上回来的她,差不多完全变了个模样!
她把头发剪了,剪成了齐耳短发。
那从小姑娘时就蓄过来的,既不发黄也不分叉的一大把好头发,被她去镇上剪掉了……
她显然伤伤心心地哭过,眼睛红肿得烂桃儿一般。
进屋来,东西一放,她又收拾柴禾,生火做饭。
滗饭的时候,丁丁回来了。丁丁也知道今天是赶场天。村里人去镇上,要从学校下方经过,站在操场边,就能望到那条名叫泪潮湾的小路。第一节下课后,丁丁就盯着那条路。他没看见妈妈,但看见了保爹。他很兴奋,知道保爹一定又会给他买好吃的。想到好吃的,肚子便叫起来。一天的课程才刚刚开始呢,他就饿了。每天放学回家,他都看到灰冷火熄,都看到爷爷像根木头似的或坐或站;从早到晚,他大多只能吃冷饭,或者啃生红苕。这季节,窖在坑里的红苕已生霉腐烂,冷饭捡在碗柜里,隔夜就馊,猫和老鼠还都会开柜门,饭里常常留下猫的口水和老鼠的屎尿,他实在不想吃。他比他爸爸还瘦,小小年纪,脸色却像撇下几天的菜叶。
放学路上,丁丁跑在第一个,他想的是回家把书包一扔,就去沟那边。
他万万没料到,这时候妈妈竟在灶台上滗饭。
米汤从龇开来的罐盖往外流,白如奶酪。
丁丁站在门外,双手扶着盈尺高的门槛,哇地一声哭了!
陈大强那时候在里屋。这半天时间,他没去杏树旁枯坐,而是傍着火堂,将楔在饭瓢铁把里的断木柄烧化,再用黄荆棍做了根新木柄插进去。然后,他就手足无措了。扫地吧,阿顺的女人已经帮忙把地扫得很干净,上床去躺着吧,那不明摆着是跟儿媳使气吗?平时可以躺,今天不能。那件事又不是使使气这么简单的。思来想去,他只好坐下来,一坐,屁股底下就生了根。
他是听见阿顺的女人跟汪小慧打招呼——小慧你……——才起身进了里屋。
他不想跟儿媳面对。他觉得自己是不敢跟儿媳面对,仿佛输了理的是他!这让他很窝囊。
听到孙儿哭,他慌忙出来。那根沉重的拐杖,戳得地板笃笃响。
丁丁已被母亲抱进了屋。汪小慧用手抹儿子脸上的泪。她手上粘了锅灰,丁丁便像钻了灶孔。
汪小慧抹一下问一声:哪个欺负你了?哪个欺负你了?
丁丁不回话,只是哭。他往母亲的怀里越钻越深,母亲也把他搂得越来越紧。这种母子连体的感觉,已经暗了,暗若游丝了。丁丁是奶娃娃的时候,汪小慧凭自己乳房发胀,就知道他饿了,凭自己眼睛发酸,就知道他哭了,而今,她跟儿子生理上的联系受了潮,远不像以前那么灵敏了。尽管暗微,尽管生疏,却并不能减少对它的渴望,那感觉在母子俩的身体里睡着,些微一点儿火星,就能把它唤醒。母亲到底是母亲,丁丁断奶过后就跟爷爷睡,不是他喜欢,而是小两口儿不想一夜数次起来给孩子提尿,便把这事推给了父亲,久而久之,丁丁便只有闻着爷爷的体味才能睡得踏实。陈文出门前,丁丁跟爸妈接触的机会还比较多,陈文一走,爸爸是见不到了,连见妈妈也难,许多时候,他起床时妈妈已下地,睡觉前妈妈还未回,他想往妈妈的怀里扑,可那个怀抱被时间隔开,遥不可及。
他没想到今天放学回来,竟看到妈妈在家,而且在滗饭!
开始,他几乎没认出那个短头发的女人是妈妈,待确认下来,就哇地一声哭了。
汪小慧从丁丁那里问不出所以然,陈大强便说,乖儿过来,到爷爷这里来。
他把话说给丁丁,眼睛却没离开儿媳。
剪了头发的儿媳,看上去更清爽,也更精干,却显出一副说不出的可怜相。
她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丁丁还把头埋在母亲怀里,陈大强把他拉过去,轻言细语地继续问他,照样问不出所以然。
只是他不再哭了,而且高兴起来,陈大强给他洗脸的时候,他就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的全是学校里的趣事。他说魏老师太搞笑了,我们上自习课,听见他在隔壁给六年级讲作文,说改作文的老师都只看个开头和结尾就给分数,所以作文主要是把开头写好,结尾写好,中间嘛,你写魏老师在喝啤酒也没人管你!他说李东鹏是我们班的笑星,李东鹏坐第一排,老师抽他起来回答问题,要是答对了,他坐下之前都转过头,给全班同学做个飞吻。他说吕红樱把裤子穿反就到了学校,我给她说了,她骂我,说我放屁,然后叫我把眼睛闭上,过一会儿她叫我睁开再看,她的裤子又没穿反,我说这是咋回事呢,过了半天才晓得,她是趁我闭眼睛的时候跑进厕所换过来了!
这些事,都不是今天发生的,而是老早以前发生的,但丁丁从没拿回家来说过。
他说着这些事,完全忘记了去沟那边找保爹。
陈大强和汪小慧都笑起来,开始笑得很矜持,后来越笑越欢。陈大强简直没料到自己能笑得这么欢,他脸上只剩皮没有肉,笑得皮子缩成一堆儿,露出苍白的牙龈。汪小慧也没料到自己能笑这么欢,她的眼睛肿得发泡,一笑就啥也看不见了,炒菜时去抓锅里的铲子,抓几次都抓了个空。
要是笑一笑就能把事情抹去,那件事就不成什么事了。那是抹不掉的。它像嶙峋的石块,在陈大强和汪小慧的心窝里搁着。当丁丁说:妈妈,你把头发剪了,像个新妈妈了;接着又问:妈妈,你为啥把头发剪了?你的眼睛为啥肿了?——那件事就从心窝子里蹦出来,摆到了桌面上。
笑声停了,屋子里只剩下丁丁的声音。
好些天过去,黑儿都没再叫。这反常的现象只能证明一点:它真不是无缘无故叫的。
勿需黑儿证明。那次丁丁跑回家想去找保爹要好吃的,后来丁丁没有去,张金贵却也没来找他;以往张金贵从镇上回来,一定会来找干儿的,他单手把干儿举过头顶,说,叫十声保爹!丁丁悬在半空,胀红了脸一叠声地叫:保爹保爹……保保保……爹爹爹……他就把丁丁放下来,变戏法一样在荷里掏出糖果和粑粑饼饼。可那次他没有来,此后也没有来,就连去村西的田地和柴山,他也不走陈家院子,而是穿过他屋后的坟林,爬到大堰上去。
那畜生到底怕了,陈大强想,你有狗胆,就再来,看我能不能敲断你的腿!
这么一想,陈大强涌起一股豪气。
但这股豪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自己的儿媳被人睡了,无论从哪方面说,他都不该产生什么豪气。
这不该有的豪气让他倍觉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