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的是,黑儿一叫,他就去陈路后门的石梯下等着,只要张金贵从那里下来,他就一棒打去,朝腓骨上打!不管他去陈路家干了什么,深更半夜钻别人屋子,打得再狠,他也是屁都放不出一个。把张金贵打残了,汪小慧要是还愿意跑,就随她跑吧,让她去跟一个残疾人数天天、过日子吧!
现在陈大强等着黑儿叫了。
可就像等水开,水偏偏不开一样,等那畜生叫,它却哼都懒得哼一声。
陈大强生怕它被杀掉了。
这倒不必担心的,它好好地活着。
那次阿顺的女人说,等秧插过,空闲下来,就杀了它吃肉,只不过是引起一个话头,她家的秧三天前就已插完,两口子闲得大白天也仰在凉席上看电视,杀狗的话提也没提。
分明知道它活着,陈大强还是时时下去看它睡在土坡上的样子。
看见黑儿的样子,陈大强才明白,自己最隐秘的心思,是希望它真被杀掉了,那样他就踏实了……
那件事他本不愿意干的呀,他连想也不愿意去想!
当锐利而狂暴的叫声终于响起,陈大强陡然出了一身汗。
像他身上装着笼头,一拧,汗就出来了。
这就怪不得我了!他出声地说。
然后,他起了床,提上了那支沉重的拐杖。
除又圆又大的月亮,天宇间空空荡荡,一物不存。陈大强轻轻开门来到屋檐下,感觉月光能刺瞎他的眼睛。其实月光还只照到院坝中央,离他屋檐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他抹了抹像被蛛网蒙住的脸,倚着粗大的梁柱,望着这个明暗分割的世界,心里十分恍惚。白和黑那样鲜明的,可他要用了心去比对,才能断定自己是在阴影里。他家的房屋,还有睡在傍山墙卧室里的小孙子,也同样是在阴影里。
他下意识地举起拐杖,朝有月光的方向捣了两下,像是要把月光拨过来。
月光没有过来,它不紧不慢,走它的路。
陈大强深深地叹息一声,之后不由自主地,动开了步子。
他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穿过院坝,从陈路前门的石梯下去,这条路较近;二是向左,出了巷道再向右,进入阿顺的畜棚,再进入陈文的偏厦,出了偏厦,有棵核桃树,核桃树旁边就是陈路家的后门。
陈大强似乎想也没想,就选了较远的路。
事实上他是想过的,走第一条路,很可能在虚楼底下弄出响声,惊动了楼上的人;快到后门时,还会跟黑儿遭遇,黑儿能辨声音和气味,平时倒不会朝他叫,可它毕竟刚刚遇到了仇人,要是余怒未消,见谁都叫几声,就是给楼上通风报信了。走第二条路,会免去许多麻烦。
但这理由不过是陈大强硬给自己找的托辞。
要说担心黑儿叫,从偏厦出去,劈头就会碰见黑儿。
他真正的心思,是想延长这段路程,最好是长到没有尽头,在他的有生之年也到达不了!
远处的月光,把巷道衬得越发暗淡,他又没拿电筒,平时晚上哪敢走啊,但是今天怪得很,他就像一个梦游者,走了险象环生长长远远的路,却一个趔趄也不打。路像是有人在帮他走,帮他走的人,卷了他的身,摄了他的魂,把他安放到某一个地方,然后再把魂还给他。
当陈大强清醒过来,已到了阿顺的畜棚里。
畜棚里特有的气息扑鼻而来。这是让农人深觉温暖而感动的气息,可陈大强这时候没有心思去体味。他被声音灌满了。里面养猪养牛,还养着十多只鸭子,鸭圈和牛圈里阒寂无声的,猪圈里却又是打鼾又是放屁,本来只有百十斤重的两条猪,却热闹得像个集市。有人说,猪比狗还聪明,看来是有道理的,猪聪明就聪明在只知吃喝和睡觉,这两样满足了,它就没有忧愁;每年进入腊月,肥猪会挨刀子,主人和屠户一个捉耳朵,一人捉尾巴,将它拖拉到宽敞的地面,横放在二尺宽的条凳上,结果了它;在被拖拉的过程中,它会嚎叫,会挣扎,想必也会有一些忧愁,但那是短暂的,当夺命刀从肥得只管荡漾的脖颈捅进去,脖颈和心脏之间的距离,也就是生与死的距离,不过就几卡远了。
做一条猪真幸福。
由圈里的猪,陈大强不能不想到杀猪匠张金贵。
他本来就觉得人不如猪幸福,想到张金贵,就更觉得不幸福了。
畜棚和石墙间有条通道,通道上堆积着草屑和牛粪,牛粪有的干有的稀,陈大强专注于脚下,生怕踩到稀牛粪,却突然听到一声喊:大强爹!
他吓得差点儿一屁股坐下去。
前方有个黑影,站得梆直,看来也被他的出现吓住了。
未必是张金贵?他已经从虚楼下来,没打算从下面的小路回去,而是穿过畜棚回家?
陈大强把拐杖握紧了。
但那不是张金贵。那是陈阿顺。
陈阿顺最近得了一种病。
自从那次在陈路的卧室底下听了房,他就离不开那种声音了。不管黑儿叫没叫,到了那次听房的时间,他都会醒来,眼睛睁开的同时,就已起床,影子一样飘到畜棚里。遗憾的是,那声音不是天天都能听到的,他就在心里回忆,跟老婆干那事之前,他必须陷入回忆,个别时候,回忆能蓬蓬勃勃地将他撑开,但大多数时候,回忆都只是枯萎的花,没有水汁,没有生气,如果是这样,他就不能勃起,老婆百般用功,也无济于事。于是妇人就耻笑他,说阿顺呀,人家说嫩男人硬着等,老男人等着硬,你是一个老男人了;你可不是一般的老,你等都等不硬嘛!这些话刺痛了阿顺,他便把周身的力道往那东西上赶,事情最终是成了,可妇人感觉到的,却是在给她擦药棉,禁不住越发气恼,腹部鼓动,将他簸到一边。后来,妇人到底明白了他的症结所在,说阿顺,你还是人吗?阿顺尴尬地笑笑,说这与是不是人有啥球关系!妇人拿他没办法,也便随了他,并跟他一起,期盼黑儿夜深时的吠叫。
今夜里,黑儿比往常叫得稍早些,阿顺还在酣睡,妇人却醒来了。
妇人推搡着阿顺,说,滚起来,去听,听几声就赶快回来!
阿顺发现陈大强的时候,虚楼的吱嘎声是响过一阵了,但女人鼻子里吹出的哼哼声才刚刚起势。当时陈大强的耳朵里填满了猪弄出的声音,并且在把猪和人进行比较,因而没注意到头顶上的声音,而在阿顺的耳朵里,除了头顶上的声音,整个世界都是静止的。谁知陈大强来了!当那个勾腰驼背的身影出现在阿顺眼睛里,他至少有两秒钟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才明白了妇人骂他“你还是人吗”这句话的含义。他身体站得梆直,不是被陈大强吓住的,而是被妇人的那句质问吓住了。
他喊了那声“大强爹”,头顶上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圈里的猪大概在梦中听到了主人说话,竟也不再打鼾和放屁,只咕咕两声,就安静下来。
万籁俱寂。夜晚,只有在这时候才呈现出它的深度和力量。
阿顺口慌舌乱地说,大强爹,你这么早起来干啥呀?
边说,边把皮带扣弄响,做出才蹲了茅坑的样子。
陈大强说,我跑肚子,昨天没吃啥嘛,咋就跑肚子呢?然后又说,气人的是,在床上的时候,肚子跑得跟催命一样,等你忙手忙脚走到这里来,又风平浪静的了,好几回都这样。
言毕,他转过了身。
明白了黑暗里站着的是阿顺,陈大强就起了疑心。阿顺没在自家茅坑旁边,而是在陈文的偏厦里,他是不是在听什么?这时候陈大强也才醒悟:只要虚楼上有动静,站在那里就能听出子丑寅卯。他害怕了。既害怕一种坚硬的事实,更害怕别人知道他知道这个事实。于是他往回走。
阿顺也往回走。阿顺夹着陈大强的胳膊,差不多是提着他走。
他怎么这么轻啊,轻得像根鸡毛。
陈大强和阿顺的对话,楼上的人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那之前两人都正在兴头上,那种兴头,往往被说成激流奔涌,其实不过是烙铁上的水珠,眨眼间就没了影儿的。阿顺的那声“大强爹”,让床上的两人像突然间被抽去了生命,僵在那里。因张金贵体重大,他曾要汪小慧在上面,但汪小慧不习惯,她觉得自己在上面,就如一片老也飘不到地面的落叶。张金贵怕压扁了汪小慧,两条手臂撑着,听到那声喊,手臂软了。他身上无处不软。汪小慧却恰恰相反,汗毛也绷得直直的。她甚至能闻到自己每根筋胳被绷得发痛的酸味儿。绷紧了的汪小慧,简直没感觉到压在身上的重量,只专注于楼下的对话。后来,也就是楼下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张金贵从她身上下来,快速地从后门溜出去,以至于又引出一串狗叫,汪小慧也没有注意到。
这一夜,她再没能睡着。
公公说他到茅坑是跑肚子,显然是假话。自从摔断了腿,他屋里就放着便桶,夜里解大手小手,都是在桶里,早上起来再倒掉。公公是个爱干净的人,也是个要体面的人,从不让别人——包括陈文——帮他倒便桶,都是自己去,倒掉之后,再用水反复清洗。会不会是他觉得肚子跑得太糟,把屋子弄得太臭,熏得丁丁也睡不安稳了,才往茅坑跑的?但愿是这样!按公公的天性,这也不是不可能。他说已跑过好几回,之前是否发现张金贵从小路过来又爬上了虚楼?是否听到了她跟张金贵说什么?
前一个问题,汪小慧无从知晓,后一个问题她却是有把握的。
她跟张金贵幽会,从来就不会说什么。别看张金贵满身黑肉,看上去那么鲁莽,对女人却体贴备致的,他脱她的时候,仿佛衣服是她的皮,生怕把她脱痛了,而在她渴望痛的时候,他又能潜到深处去,兴风作浪。他只跟一个疯女人睡过,而且只睡过一夜,却懂得如何叫醒女人的肉体,熟稔女人需要的轻重缓急。他曾经做过让村里人不耻的腌臜事,但每次来见她,都用香皂把自己洗过,他的黑肉摸上去沙沙沙响,有绸缎样的手感。他们的两副身体,自有说不完的话,不会再用嘴巴说话。
当然,并非没有身体之外的意义,可那是两人早就心知肚明的,同样不需要用嘴巴说。
但楼响呢?床响呢?
这响声不仅公公听到了,连阿顺也听到了!
她和张金贵本都以为,公公和陈阿顺夫妇睡得那么远,不可能听到他们弄出的响声,没想到,夜晚不只是为他们醒着的。何况还有黑儿在催更!——阿顺的女人猜得没错,有段时间,张金贵和汪小慧商量,想把黑儿偷偷杀掉,杀掉它很简单,只要汪小慧给它喂瓢饭,在饭里投些毒,就万事大吉了,两人也是这样计划的。但汪小慧总是下不了手,不仅是因为不忍心,还因为,为这事去收一条命,她觉得不吉利,何况别人还会从黑儿的死,怀疑许多事,推测许多事,很可能弄巧成拙……
待汪小慧明白身上空了,张金贵已经走了,便趴在床上,一张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这时候,她想到了自己的丈夫。
其实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她的丈夫。
但想得最刻骨铭心的时候,不是此刻,而是之前的两次。
第一次,是她跟张金贵刚搭上线。那天她去松林塆背柴,正气吼八吼地走着,突然向前一栽,还没栽到地面,身体又直了。正迷糊间,身后响起吃吃的笑声。是张金贵抓住柴垛在跟她开玩笑。山路窄得像根舌头,右边就是高崖,这种玩笑哪能开的!她的汗水淹了脸,气得直骂:张金贵你个野卵日的,你想害死我呀?张金贵嬉皮笑脸,说我哪舍得害死你,害死了你我就没有干亲家母了。汪小慧没用背荚而是用花篮背柴,她在左边的塄坎上歇下来,张金贵站在一旁,盯住她的脸,她分明看见张金贵的脸色陡然间变了,还未来得及分辨那变化的性质,两个热气腾腾的奶子就被抓住。只抓了一下,就像被烫伤似的迅速松开。但他留下了一句话。他说小慧,夜里把后门留着。当张金贵那颗花白的头颅被林子遮没,汪小慧眼里的世界便陌生起来。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她把丈夫干干净净忘记了。锥心刺骨地想起他,是在真的留了后门的时候,她多么希望从后门进来的,是那个远方的人!然而,当不是那个人而是张金贵,她似乎又更加激动。激动退去,又才再次想起那个人,想得把嘴皮都咬破了。
第二次厉害地想,是她去张金贵家里,被王氏发现后,她跑到小路上呕,呕出了满眼的泪水,她就在泪光中看见了丈夫。
今天想他,跟往常大有不同。往常,除去那两次外,丈夫的脸跟张金贵的脸老是模糊不清。今天却异常分明,张金贵是张金贵,丈夫是丈夫,丈夫那张消瘦而俊朗的脸,暗下去,暗下去,凝成了铁,凝成了一把刀……她是爱丈夫的;因为爱他,心里才怕。
天早已大亮,汪小慧还没开前门,出院坝。
她早就起来了,而且从后门下去喂了猪,但就是不敢开前门。
再不把前门打开,那道门就会永远对她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