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小慧这些天都在抢收麦子。收了麦子才能插秧。这时节雨水多,成熟的麦粒经雨水一泡,就在穗上发芽,让你一年到头都只能看到麦苗而收不到麦子。汪小慧的手上、脖子上甚至眼皮上,都密布着红点,那是麦芒扎的。将麦秆贴地割回来,得迅速打下颗粒,梿枷打不尽的,就用手搓,搓得手掌脱掉一层皮,露出嫩肉。这是农人每年都要经历的,农人每年都要脱掉几层皮,说不上有什么特别。
表面上,日子照常维持着。
但汪小慧下地后,陈大强再不一遍一遍地扫地,而是干另外一项工作:做拐杖。
他以前的那支拐杖,是大孙子陈江华买的。陈江华那东西怎么去说他呢,他把父母逼得那样狠,可每次回来,都要给亲人买礼物,从爷爷到侄儿,一个也不落下;丁丁拜给张金贵后,他竟也给张金贵买礼物。他父母一出门就几年不回,他却隔那么一年半载甚或三两个月,就回来一趟,听人说起父母上了年纪还出门打工的苦楚,他的泪水会一汪一汪地来,劝都劝不住,并当即表示要痛改前非,寻个正经事干。别人就好奇了,问他出门这些年,到底干了些啥?这时候他才不再流泪了,如果带了女人在身边,便挤眉弄眼地把女人的肩膀拍拍,没有女人,就只叹息一声。别人又问,你那回找你爹妈要三万块钱,是咋花掉的?他勾了头,手指插进头发里,快速地朝后抹几下,才说,还不是想搞点儿事业。乡亲们相视而笑,说像春生和雁北那样,开工厂,雇工人,当老板,才叫事业呢。他捻着被泪水弄潮的连鬓胡,把眼睛斜了,扯着嘴皮子说,哼,他们……富贵险中求,你们不懂的。
的确不懂,对陈江华,除了知道他已经让四个女人生了孩子,而且还可能让更多的女人生孩子,别的都是谜。他在家住那么三几天,有时只过个夜,又从山道上消失了。
但人们还会谈他,他丢下了那么多礼物,见到那些礼物,就会把他想起来。
他给爷爷买的最适用的礼物,就是那支金黄色的拐杖。
拐杖光滑发亮,手柄之下刻着“黄山留念”的字样。陈大强很喜欢。它是孙子买的,且结实、轻便;尤其是轻便让陈大强喜欢,小拳头那么粗,却轻得像是没有重量。
——而陈大强现在不想用它了。
不想用的原因,恰恰是嫌它太轻。
他要做一支沉的。
用来烧火的青冈木就沉。青冈木很能吸水,冬天里,别的树木都在沉睡,它就早早地醒来,抢着雪水吸,吸得浑身发胀;它最大的本领,在于能把水变成细细密密的骨肉,因此特别经得住熬,火堂里架一根青冈棒,就能煮好一顿饭,腊月三十天围炉守夜,都用它取暖,也用它烧出来年的旺气。
要找青冈木做拐杖太容易了,柴垛里就一抽一根。但陈大强还不满足。
他要找最沉的。
最沉的是团木。团木皮面细腻,肉呈烟丝黄,从梢到根,都像被太阳翻来覆去烤过,硬如卵石,再厉害的虫子和野蜂,都叮不透它,鸡蛋大小的,提在手里也像提根钢钎。
但团木难找,陈大强在柴垛里瞅大半天,也未能找到一根,于是决定去山里寻。
他已有多少时日没走出过院坝了?院坝里有他的家,有他住了几十年的房子,年轻的时候,虽然在房子里待的时间比现在少得多,却对房子很依赖,从坡地上回来,外衣脱了,汗抹了,脸洗了,就一身轻松,而今他才懂得,房子的意义,就是把身体捆住;人的一生,就是一步步与土地脱离,向房子靠近,最终被困死在房子里。
走出院坝的陈大强,眼里浸满泪水,恨不得去田地和山林转个遍。
但他做不到了。他左腿摔断的地方,并没长出骨头,他只能用右腿先迈出半步,站住了,再把左腿拖上去,每登上一步,都必须把手当成脚来用。
这是个星期五,下午三点钟,丁丁跟在他的身后。周末,丁丁比平常放学早些;他读的那学校,上课和下课,上学和放学,都无定规,有时老师高兴了,或者不高兴了,课间休息可长达半小时,甚至一小时。丁丁回来吃过一碗冷饭,本说要去找保爹的,见爷爷拿着弯刀往屋后走,问爷爷去哪,爷爷说进柴山,他就跟了来。这家伙虽爱骂人,却也很醒事,他觉得自己陪着爷爷,爷爷就不会再摔倒。
一路上,他都向爷爷嘀咕,说爷爷呀,你不怕妈妈骂你么?你喂猪她也骂,你去砍柴,她不要把你骂死么?
陈大强从没想到小孙子会记着这些事。
他停下来,抚着孙子的头,说乖儿,我不是去砍柴,我是去找根树儿做拐杖。
江华哥哥不是给了你一根拐杖吗?
那根太轻了。
轻还不好?
不好……
爷爷别去找了,等我长大了,给你买根沉的。
陈大强又停下来,虚着老花眼,环顾山野,然后对孙子说,爷爷等不到那一天了。
丁丁不言声了。他不懂得“等不到那一天”的含义。
他的心里没有时间,即使有,时间也像山上的树叶儿一样多,也像山下的河水那样奔腾不息。
在路上花去了许多工夫,好在进入柴山后,陈大强很顺利地瞅到了一根团木。他以前砍柴有印象,知道这里有,那时候它只是一棵苗,现在长人多高了。陈大强坐在地上,盘根错节的手握住刀柄,使力一剁,烟丝黄的树屑便疾雨似地溅出来。我手上的力还在!——他往掌心里呸了一泡口水,这样想。
回程中,丁丁不让爷爷动手,自己把树扛着,走在前面。枝条子刮得地面卟卟响。
见他小脑袋上冒出蓬蓬的热气,陈大强真想哭一场!
他把枝叶剔去,再剁掉一截儿梢头,就是一根令他十分满意的拐杖了。
他摩挲着,掂量着,估摸这一拐杖打下去,能不能叫那两个不要脸的当即就爬不起来。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这是自古就有的规矩。可要把张金贵和汪小慧捉住,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每晚进了哥哥家,汪小慧都把前门栓上的,要去后门,得从杏树旁的梯坎下去,穿过畜棚;通往后门的石梯,又陡又窄又不规整,陈大强好手好脚的时候,白天也轻易不敢从那里上下。再说,汪小慧把前门栓上,未必就把后门留着?她只把后门留给张金贵,张金贵一溜进去,连一丝风她怕也不愿放入。
陈大强想了个办法:叫丁丁去跟妈妈睡。
他知道丁丁不愿跟妈妈睡一张床,这没关系,陈路家有两间卧室,一间在傍后门的虚楼上,另一间傍前门,汪小慧睡了虚楼,丁丁可以睡前面这间。他睡这间正好,那壁上挂着一口闹钟——陈江华给父母买的礼物。汪小慧曾将它挂到虚楼的卧室,想它夜深时闹醒自己,接收张金贵的短信,结果不顶用,又挂回了原处——过半小时敲一下,满点时又敲,一点敲一下,两点敲两下,依次类推,小孩子瞌睡大,不容易被闹醒,但总有被闹醒的时候,如果加上虚楼底下的黑儿叫,他会醒的。
陈大强对丁丁说,你听到黑儿叫,就起来把前门打开,你不要叫醒妈妈,妈妈累得慌,觉睡不足。
丁丁说,为啥要打开前门?
陈大强说,黑儿叫,可能是有了强盗,我进来看看是不是有强盗钻了屋。
丁丁本来就不肯在夜里离开爷爷,听说有强盗,陈大强把口水说干,油盐说尽,他也不愿听从了。
陈大强抿了抿嘴,还想说什么,丁丁突然高叫一声:母苍蝇!
就拿了竹枝扫把,去院坝里扑打。
是否有苍蝇飞过,陈大强没看清,而丁丁不仅看清了,还认出了那是只母的。他经常炫耀自己的这种本事,但确实与否,没有人去证明。唯一能证明的,是丁丁的聪明。他的确很聪明,听羊的叫声,能知道是否要下雨,他说羊怕雨,雨要来的时候,羊不是用嘴巴叫,是用皮毛叫,皮毛的叫声从嘴巴里出来,就不像平时那样脆,那样亮,而是皱皱巴巴的,疙里疙瘩的,带着股臊味儿。说他是瞎扯淡么,可有好多回,他听到羊叫,喊一声:要下雨了!本是阳光灿烂,经他这一喊,风起了,云起了,雨点跟着落下来了。他读书并不认真,成绩却总是第一,老师借他的说话方式,说丁丁学习不是他本人在学习,而是装在丁丁身体里的另一个丁丁在学习。
这么聪明的孩子,难道就不该有一个完整的妈妈吗?
——陈大强是想好了的,真把那两个不要脸的当场捉住,他一拐杖打下去,不是只将他们打痛,而是要将他们打残!痛一过就忘了,老毛病又会再犯,残是忘不了的,你活着,你身上的残也就活着,跟你昼夜相随,陪你一起变老。对此,陈大强这几年来,是体味到骨髓里去了。
当他独处的时候(这样的时候早已成为家常便饭),他会花去很大一片时光,来想象被他打残的儿媳该是什么模样,也像自己这样,拄着杖,勾着腰,让整个人低下去,低到尘埃里,走路不是走路,而是数地上的蚂蚁吗?儿媳真的有这么可恨吗?她不该有这么可恨的,她是一个好儿媳!自从陈文打工走了,她就断了自己当姑娘时就有的爱好,从没买过水果和零嘴儿,精打细算又节节俭俭地过起了日子;有了非办不可的事,她才去镇上,办完事就回来,进屋把买来的肥料或油盐酱醋一放,又下地去。陈大强再想想自己刚摔断腿的那些日子,那时陈路夫妇已经出门,陈文请人把他抬到镇医院,安排妥当,就回家打老荒,汪小慧留在医院服侍他,买饭送饭不必说了,还把他背上背下,连上厕所也是她背去。她是儿媳不是女儿哪!病友们都以为她是女儿呢,都说这女儿有孝心,说陈大强有福气,一听说她是儿媳,病友们脸上再不是羡慕,而是尊敬,对儿媳,也对他。儿媳为他添了光彩。
他却要下狠手,把给自己添了光彩的人打成残疾吗?
进入六月,天气就阴阳怪气的,下雨就冷,冷得要穿毛衣,出太阳就热,热得狗舌头不敢缩回去。
热还勉强正常,冷就不正常了。
不正常的事情总是那样多。
先是扇子梁现了天坑。扇子梁在村落高处,那天夜里,地皮抖动,鸣声不绝,鸣叫声从地层深处传来,显然不是岩崩;村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次日早上,才看见扇子梁窝下去了,窝成一个巨钵,足有十米深。紧接着,陈家院子西边的堡坎,也就是举家去了新疆那家人砌的堡坎,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从中部爆开,但没爆透,只有七八块石头龇出来,看上去像是在咧了嘴笑。这堡坎底下是条路,院里人要去堰塘方向,就得从那里经过,万一人行至此它就崩了,死前妈都叫不了一声。留在陈家院子的两户人很着难,不把堡坎拆掉,危险,要拆,工程太大,真正搭力的又只陈阿顺一个;更重要的是,那家人虽一去不回,却没在新疆落户,这也还是他的房产,人家的房产,怎么能说拆就拆呢。
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又出了第三宗事:村东一个姓冉的媳妇跑了。
那媳妇已四十好几,儿女都在外地打工,跟丈夫也从没争过吵过,人家都说他们两口子很恩爱的,可她偏偏就跑了。她男人怕她被人“捡”去,天天出门,遍山里呼呼喊喊地找寻,找了两个礼拜,才听说婆娘跑到了坡脚。坡脚呀,与村子只隔一重岩,十多分钟就能走下去,大集体那阵,还同属一个生产队!那婆娘跑到那里,跟一个比她年长二十多岁的男人过起了日子,死活也不回来。
有了这第三宗事,前两宗事就变得寡淡了。天坑有什么稀奇,那些忠厚老实的黄土,怪相毕露的崖壁,不都是在某一个神秘的时刻出现的吗,只不过它们出现时自己没遇上,现天坑时被自己遇上了。那堵堡坎,看起来危险,可把爆开的石块摇一摇,纹丝不动,再过十年八年,也不会垮。
陈大强受了很深的打击。
问题比他想象的要严重。严重得多。
那姓冉的女人给了他警醒。先前跑掉的媳妇,都是受了婆家的嫌弃,丈夫的毒打,而冉姓女人十九岁嫁过来,二十多年过去,夫家何曾嫌过她打过她?重话也没对她说过的,她居然也跑了!要是跑个金窝银窝,也叫人想得通,可那老男人家里,连狗窝也不如。她会不会给汪小慧做了榜样?
从各方面说,张金贵也比坡脚那男人强十倍不止,有了冉姓女人在前,汪小慧跑到张金贵家,两人也算是万分般配的了。果真如此,他陈大强家的脸就臊尽了。好歹,村子跟坡脚还隔着一重岩,而陈家与张家只隔一条沟,抬头不见低头见;陈文出门前,吃饭时喜欢把饭菜都盛在碗里,再端了酒杯,去沟边坐在石头上吃喝,顺便跟干亲家唠上几句,要是汪小慧成了张金贵的婆娘,他还能这样做吗?看见本是自己婆娘的汪小慧,却在张家作了女主人,他那眼里还不喷出血来吗?
陈大强发现,自己不能再犹豫了。
既然做了那根拐杖,就要让它派上用场。
但要在床上捉住他们,基本上不可能。陈大强只有另想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