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贵说,你到我那里去吧!
汪小慧也这样想过,但她觉得,他来找她和她去找他,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区别很大。
她不愿去张金贵那里,虽然知道他家房子宽,又是独门独户。
再说,她也不能像张金贵那样睡一会儿就能醒。
——但这天她终于醒了。她又在煮猪食的时候打瞌睡,柴火蔓延出来,灺痛了她的脸。她把外面的火扑灭,见猪食已煮熟,便闭了灶孔;再看看时间,是凌晨两点过。她往床上走,走两步又停,走两步又停,快到床边时,毅然摸出手机,给张金贵发了短信:一个笑脸。
张金贵很快回了。张金贵说,过来吗?过来吧!
黑暗里,汪小慧像她发过去的那张笑脸那样笑了一下。
但笑得像哭,只是她自己看不见。
然后,她转身出了后门。
王氏睡在底楼,张金贵睡在二层上。张金贵在门口迎她,牵了她的手上楼。楼梯是水泥做的,楼板也是水泥做的,张金贵用了再大的力,也只有床响,楼板不会响。汪小慧觉得自己一直在浪头上颠簸,现在才进入了舒阔平缓的水域。这感觉太好了,让她把自己彻底摊开来,两人也第一次没在完事后立即分开,而是赤条条地搂在一起,睡了过去。当她醒来,亮瓦已透出蒙蒙晨光。她翻身坐起,袖子只穿进一个,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凝神望去,几米外的楼梯口,有双眼睛在盯着她!
不是盯她的脸,而是盯她那对又白又大的奶子。
那是王氏。楼梯口有个筛子,里面装了些零碎布头,王氏上来取布头,备天亮后缝补儿子前些天被黑儿撕烂的裤子。
汪小慧紧咬牙关,觉得只要稍一松劲儿,就会叫起来。但王氏盯了她几秒钟,就下楼去了。虽然晨光曦微,可在那样的时刻,藏在王氏皱纹里的麻子,汪小慧也能看出个数!那张老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也就是说,她知道儿子睡了汪小慧,昨夜里知道,以前的也知道。她那么专注地看汪小慧的奶子,说不准是故意上来看的,说不准还在盼汪小慧给她生个孙儿,让她的孙儿吃着这双奶长大呢!
汪小慧衣冠不整地跑下了楼,在门口跟王氏擦肩而过。跑到竹叶遍地的小路上,便蹲下去,捂着嘴呕。那种从身体内部泛上来的屈辱,使她恨不得把肠肝肚肺都呕出来,结果只呕出了满眼的泪水。
她就去了张金贵家一次。唯一的一次。那之后的许多天,她都有作呕的感觉。
她不该给张金贵发短信,更不该发张笑脸……
夜里睡觉,她也把后门栓着。
张金贵来过吗?她不知道。她觉得他是来过的。她虽没听到黑儿叫,却梦见张金贵在敲门。
清早起来,她去把后门打开,察看门上是否留下了指头印。
看不出名堂,又砰地一声把门闭了。
门响的声音如同爆炸。
爆炸几回,她又把后门留着了……
结果被公公察觉到了!
公公以前白天爱往床上躺,现在却老是去哥哥的家门外,靠在杏树上打盹,像是下定了决心,守不住夜晚,也要把白天守住。有段时间,她之所以不敢让公公接陈文的电话,是害怕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公公把自己的猜测当成事实说给陈文听。那天公公主动要求跟陈文“说两句”,她表面上做得若无其事的,其实心里发虚,见公公笑了,她才把心放下了。但还不能彻底放下。公公说他叫陈文回来,是怕她累坏了身子骨,但她觉得公公不是那样想的。
外人对她的态度也有变化。她生就那副天性,说话声音粗,让人听着不舒服,平常还不爱招呼人,乡邻也就不大招呼她,可最近这些日子,个个对她热情,相隔老远的,也迈着快步走过来,有一搭没一搭跟她扯咸淡,眼里则聚了锐利的光,直朝她身上剜,像她衣服底下不是皮肉,而是金银财宝……
汪小慧感觉到了这些,就把话说在前头,堵了公公的耳朵和嘴巴,也堵了公公的心。
要是真能堵住就好了。汪小慧希望堵住,陈大强也希望。他一方面密切关注着可能有的“闲话”,一方面又害怕听到。既害怕自己听到,也害怕别人听到。他恨不得自己和别人都是聋子,是瞎子!
但几天过后,他终于明白,别人跟自己一样,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
这天下午两点钟左右,陈阿顺家吃午饭了。不管怎么忙,这两口子都保证一日三餐,而今的乡下,特别是山里,能保证一日三餐的并不普遍,不是缺粮,而是缺时间,也缺做饭和吃饭的心情。只要邻居吃饭,陈大强都离开院坝,去家里躲着,因为有好多回,阿顺的女人都端一碗来给他,他当然是不能吃的,再饿也不能吃;如果儿媳知道他吃了别人家的饭,会怎么想呢?
这天他刚进屋,又听到阿顺的女人在说:大强爹像是还没吃早饭呢,你给他端一碗去吧。
阿顺说算了,你哪一回端去他接了的?
妇人静了一下,嘟嘟囔囔地说,那老人家过得真可怜。
阿顺说:自己儿子走了……他又要强,心善,时时处处为小慧着想。
妇人把声音放低了些:值得也好!
邻居的话,陈大强都听见了。“值得也好”,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但陈大强克制着不朝“那方面”想,认为阿顺的女人说这话的意思,是指责汪小慧没照顾好公公。其实真不该指责她……
阿顺先丢了碗,见屋后的树梢上挂着乌云,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就撬着背荚去山里背柴。妇人又吃了两碗,吃得像个怀孕婆,才懒洋洋地走到院坝边,嘬了嘴唤:呜呜——呜,第二声还没唤完整,黑儿就从梯坎窜上来,后腿直立,前爪张开,去搂抱女主人南瓜样的肚皮。妇人用碗底磕它的头,磕好几下它才下来了,跟随女主人,摇髋摆尾地走向门槛底下的狗槽,等候赏赐给它的食物。
当它吃得流汤滴水的时候,陈大强从家里出来,站在院坝里,瞅着黑儿嘴筒两边扇出的水帘子。
这么远的,他也能闻到饭食的香味。
妇人的心又被扯动了一下。罐子里还有饭,她真想给陈大强盛一碗去。
但她最终打消了这念头。平日里,她跟阿顺都还没端碗的时候就盛给他,他也不接,现在喂了狗再盛去,更不可能接了。
她只是顺着陈大强的目光,朝黑儿望去。
之后淡然地说:等秧插过了,有了空闲,就把黑儿杀来吃肉。
陈大强说你还有那么多腊肉不吃,杀狗干啥?腊肉过了六月就刺喉咙的!
妇人说,我不杀它,怕别人也会偷偷杀了它,我养它八九年,到头来别啥想头也捞不着。
这话说得古怪。村里早没有小偷了,现成的瓜果粮食也不偷,哪可能偷一条会叫会咬的狗。
可妇人狠狠地瞄了陈大强一眼,接着说:那东西挨黑刀子也是活该,隔那么几晚上,它就发了癫那样狂叫一通,叫得人心惶惶的,说是撞见鬼了吧,狗不是见不着老鬼只能见新鬼么,可这十里八村的,又没听说哪里死了人;说是遇见张金贵了吧,张金贵半夜三更出来干啥?再说听它那声音,好像是望着陈路的虚楼上叫呢,你说它是不是吵死?
说完,妇人没再看陈大强,只抬头望了一眼又是云开雾散的天,挎着花篮,扛着铲锄,下地去了。
妇人瞄的那一眼,陈大强注意到了。
那眼里是说:大强爹,我下面的话你可要认真听。
他不需要认真,也没法认真,只听到黑儿两个字,他的心就提起来,堵到了嗓子眼。妇人出了院坝,隐于屋后的竹林,陈大强的手便在脖颈和胸口从上到下地抹,像是要把心抹到它应该待的位置。
黑儿还站在狗槽边,槽里已没了食物,它便伸出柔软如绸的舌头,全神贯注地舐,舌头过处,留着錾子路的石槽便闪出湿漉漉的黑光。这可怜的畜生,哪知道再过十天半月,就要被杀剥。杀剥它自然还是请张金贵,张金贵不知道有多惬意呢,他杀剥任何一条狗,也不会有杀黑儿这般惬意。
那个畜生!……
从黑儿的可怜,陈大强想到自己的可怜。
阿顺的女人说他可怜,村里好些人都说他可怜,但世间有句话他是知道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妻子生前,是个节俭到刻毒的人,后来她得了病,不愿花一分钱疗治,他也就随了她。妻子得的是无病之病:每到天黑,便觉得有人在吃她的奶。小儿子半年前就断了奶,谁会吃她?她裹着厚实的棉袄,陈大强也在煤油灯下守护她,但她就是感觉有人在吃,吃得很贪。陈大强张开巴掌,左右开弓,要把吃她的人扇开,但他扇到的只是空气。陈大强说,你不愿找医生,我去请个端公来跳一夜神吧。她只管摇头,说不关事,过一阵就好了。请端公虽不给钱,却要给一只公鸡,外搭二十斤米。陈大强也舍不得给出这些,就顺了妻子的话,说你别干活了,你躺在床上歇几天。她只能躺在床上了,她的乳房里没有奶,因此那看不见的家伙吸的是她的血,她早已虚脱。她这一躺就是四十多天,血终于被吸空,她成了一片枯叶,当冬天走向深处,她就跟山上的枯叶一起,飘入了尘土。
妻子死后两年,有人见他过得艰难,着媒婆给他再找一个。很快找到了,那女人家住对河山上,几年前死了男人,领着两儿一女,早想寻个人家,白里有个帮手,夜里不担寂寞。女人跟着媒婆到他家来过好几次,他都犹犹豫豫的。女人说,陈大哥,你怕两家合一家,儿女就太多了?七个,不算多!即便我们再生两个,还是不算多!这倒是实话,那年月,山里人家生十个八个的,并非少数。他不敢应承的真正原因,第一,是怕人耻笑,跟妻子过了长长久久的日子,又去跟另一个女人睡,他无法想象那情景,他相信别人也无法想象;自己无法想象,就不去想,别人无法想象,却偏要细细密密地去想。第二,是怕女人对他小儿子不好,他疼小儿子是疼到骨肉里去的,可那女人脸颊狭长,面相带凶,陈文见到她,吓得小猫小狗一样直往他怀里躲。他最终也没答应,伤了那女人的心。
如果妻子不死,或者结下对河的那个女人,汪小慧还敢偷汉吗?
当儿媳的,往往不惧公公,惧婆婆,有些话,也只有婆婆才好捅到儿媳的耳朵里去。
再说,陈文也该从小好好管教。他太懒了。山里人爱说“懒得烧蛇吃”,这话不知怎么来的,现在想来并不通,想必是先民时代,蛇成山成堆,俯拾即是;但对陈文,村民常笑话他真有那么多蛇,他烧也懒得烧,饿了就把活蛇生吃下去。他长到能割牛草的时候,却从不拿一下镰刀,哥哥姐姐本都很爱他,见他懒成这样,也免不了教训,一教训他就哭;别说打,在他面前黑一下脸,他就把嘴咧到耳门子,哭声裂帛似地响起,被在田土上的父亲听见,父亲便赶回来,对惹他哭的人拳打脚踢。
待他成年,哥哥结了婚,分了家,两个姐姐也嫁了人,分明是双抢季节,他也不帮父亲一把,而是去堰塘里钓鱼。堰塘里的鱼苗,吃了孩子的屎尿,也吃了张金贵的精液,眨眼间就长得肥肥壮壮。到砍春柴的时候,他照旧只是钓鱼,任父亲去那陡直的山体上流臭汗,担凶险。
他的这个懒法,连邻居也看不过。有次阿顺说,大强爹,你惯陈文也惯得太不成道理,砍柴的事就让他去做么。陈大强说,我怕他砍不断。阿顺就笑了,说你六十岁的人砍得断,他二十岁的人倒砍不断。然后又说,大强爹,我给你算了笔帐,如果陈文的寿数是八十岁,你要活将近一百三才能闭眼睛,要是你没活满那岁数就走了,陈文就只有喝西北风哟。陈大强呵呵呵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要活一百三,除非是山精。
就算能活到那岁数又怎样呢,现在不上八十,就成废人了!
他到底把儿子害了。儿子在家懒,出门打工,照样懒。前些日村里有人从浙江回来,说陈文现在没搞建筑,也没当搬运,而是在石材厂做水磨。做水磨是计件的,人家只恨没像观音菩萨那样长出千百只手来,陈文却不慌不忙;有时候,买家要货少,厂家的活也就跟着少,活计不够分,就抓阉,别人抓到了欢喜得直蹦,陈文抓到了则多是把活送人,自己回到宿舍去,有同伴就玩牌,没同伴就蒙头睡觉。难怪他出门那么久,寄钱回来的时候却那样稀罕,每次寄的数目也不多。只能说,他比留在家里强些罢了。钱挣不到还是小可,人的身体不用,就会退化,陈文的腿还比不上张金贵的胳膊粗。如果他知道了老婆跟张金贵的事,必去找张金贵拼命,他拼得过张金贵吗?那不过是鸡蛋碰石头!
那天汪小慧要拨通电话让公公跟丈夫说,陈大强临时决定不说了,是下意识里有了担心,怕自己说漏了嘴,让陈文听出首尾,一气之下赶回来,真做了碰石头的鸡蛋。
但事情总不能就这样含糊过去。张家是那样一种家声,张金贵是那样一种货色,张金贵却偷了你家儿媳!——这样的事,怎么能够含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