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里独自与一个死人相伴,总觉得那个死人会活过来。王尧也觉得向遇春会活过来。他甚至听见了向遇春说话。其实他听到的只是崖畔上的夜鸟叫。也不一定是夜鸟,崖畔上的东西多得很,既有飞禽,也有走兽,还有多年前挂上去的悬棺。在山脚下看不见悬棺,要在河的对面才能看见,它们固执地待在那里,与风雨和时间抗衡。有人说,更深人静时从这个弯道经过,能听到悬棺呵呵笑。而这时候悬棺没有笑。要是它们笑就好了,王尧就会以为那是向遇春在笑,就会以为向遇春活过来了。
“我的好兄弟呀,”王尧粗糙的大手抚着向遇春的脸,“你不就是要一千块钱吗,一千块钱算个啥卵事啊,我给你不就得了吗,我当时荷包里没有,回家去拿来再给你不行吗?我给了你,还不会去找开采队报账,就算我自己给的——我为啥要敲死你呀!”
说了这句话,王尧的皮肤底下嘶嘶嘶地蹿动着冷气。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被向遇春喊下山来的时候,事实上已经有了准备。不然为什么要提个菠萝槌?菠萝槌是他从一棵老松上砍下的,刚刚砍断,向遇春叫他的声音就一波一波地浪上来了。那声音被空气擦得发热,发出哔哔剥剥的电光。这不是善意的声音。自从他俩喝了那台不该喝的酒,向遇春就没对他发出过善意的声音。他应了一声。可声音是朝上跑的,向遇春喊他他能听见,他应这一声向遇春不一定能听见,于是他拔腿就往山下跑,都跑下一道塄坎了,又返身回去,提上了砍柴刀;想想不对,人家叫你,又没说要跟你打架,你把砍柴刀提上干啥?这村里人砍柴,只要活没做完,刀都是留在那里的,又没人偷。他把刀丢下了。可他觉得,这么空手下山,到底不行,这才又提上了那个菠萝槌。菠萝槌个头并不大,但沉甸甸的,至少有二十斤重。到了向遇春跟前,两人刚对了几句话,王尧就转到向遇春身后,站到了那个土堆上。
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如果王尧没有准备,他会这么做吗?
这是一个深渊。王尧不敢俯视。
“我没有歹意呀,”他为自己辩护,“即使有,哪会在人前给他一槌?我是情急之中才挥过去的,在那之前,我根本没打算把手里的家伙派上用场。”
想到这里,他痛骂起来。他骂的是那个菠萝槌。他说你个狗日的咧,你再没地方长,也不该长到那片柴山里,长到那片柴山里,也不该让我碰见;他说你知道不知道,你长在那里是犯罪啊,你把我的好兄弟给敲死了啊……把他敲死了,我王尧也就……
他抬眼朝镇上望去。回龙镇这名字听上去很霸气,以前却是这条河上最冷清的,自从老君山发现了矿藏,来了开采队和外国专家,才迅速地灯红酒绿起来。尽管镇子那边悄无声息,但王尧知道,那里的人都在滋滋润润地活着,他们喝酒、打牌、抽烟、调情、做爱……这些习以为常的事情,这些王尧一直都在那么过着、特别是他跟李队长去大荒洞谈话之后日日夜夜都浸泡其中的生活,以前他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与向遇春喝了那次酒过后,他曾经有过那么一阵子的“不适应”,就像从黑暗处猛然进入一间被灯光照得雪亮的屋子,眼睛不得不眯缝一下,当这一阵过去,他发现,没有什么是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理所当然”,王尧几乎淡忘了那种生活的滋味。而此时此刻,所有的滋味都挟裹在河风里,扑面而来,所有的滋味都那么新鲜和珍贵!
在镇上,还有他的儿子呢。他猜想,儿子肯定没参与闹新房,而是站在主人家的音响前,举着麦克风自顾自地唱歌。儿子喜欢唱歌。先前,他都是唱快乐的歌,自从晶晶遭遇不幸并嫁往远方,他就只唱忧伤的歌了。他喜欢晶晶,晶晶也喜欢他,这事他们没给父母谈过,但瞒不过父母的眼睛。王尧和向遇春之间虽然从未把话说透,但彼此心照不宣,都只是等着时候一到,两人就由兄弟变为亲家。谁知道会出那样的事!要是不出那事,王尧相信他就不会跟向遇春喝那次酒,即便喝酒,也不会喝出那样的后果。现在,比晶晶大两岁的儿子还没订亲呢,而且一给他谈起这事他就发火,就躲在县城几天几夜不回来,连生意也懒得做。
仔细想来,没有一件事情是王尧放得下的。
儿子、妻子、采沙船和快艇,还有他的村长以及围绕其间的所有关系,都放不下。
绝望插入心底,插得起火,让王尧的血燃烧。他使劲一拳击打在向遇春的头上。
向遇春的头像皮球那样弹了几弹,又复归平静。
王尧盯住那颗头怒骂:“向遇春,你不是人,我知道你是成心死的,你是打定主意想害我,才故意断了那口气的,你他妈的真不是人哪!”
不管王尧怎样叫骂,这里都没有人听见。
没有人听见也就是没有人理他。
他只是惊跑了来河边饮水的几只不明生物。
草树丛中,响起潜行奔蹿的脚步声。
不知是哪个冒失鬼踩掉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从崖壁飞纵而下,直入河中。
砰——河水炸开了。
王尧激灵了一下。
激灵过去,他清醒了一些,又点上一支烟。像开始那样,这支烟是让给向遇春抽的,他说:“遇春,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你就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把这支烟抽了吧。”向遇春头边的烟头红光灼灼,像真有人在抽。王尧古怪地笑了笑,自己再把烟点上。抽到一半的时候,他伸出手,去抹向遇春的眼皮。他要为向遇春把眼睛合上。是不是合上了,他看不见(摁打火机点烟时,他也不去看向遇春的脸)。随后,他打算设法子把向遇春的嘴也合上,想了想,罢了。
就这样让它张着吧,这样更好些。
张从素和村里人都在等着从镇医院传来消息,但迟迟没有消息。张从素放心不下,那天吃了午饭,给鸣叫的牛提了桶水喝,就收拾着去镇上。
她觉得自己昨天的事情做得很漂亮,心里有一丝骄傲。向遇春总是骂她蠢,结婚第二天就开始骂,一直骂到现在,也就是昨天。当姑娘的时候,她没觉得自己蠢,经向遇春这一骂,她发现自己真的有些蠢。因为向遇春太精明了。别看向遇春个大、胆大,脾气也不好,可他对人情世故这一套却极圆通。对某些问题的看法,包括处理方式,也异常坚定,坚定得别人无法理解,却常常印证了他的正确。
比如他说什么也不在村里任职,一般人就理解不了,王尧坐稳了村长那把交椅并把村支书晾在一边之后,往向遇春家跑了无数趟,希望他出任副村长,再怎么说也该当个会计,可向遇春不同意,说王尧你想想,这村里谁不知道我俩穿一条裤子?都挤到村委会去,即便啥坏事也没干,人家也认为我们扣起手搞了鬼名堂,把眼睛伸出丈多长盯你,稍起疑心就去上面告你。一个人告无所谓,十个人告就有所谓了,上面就会来查你了……向遇春说了这话不久,山腰的柏木村就出了事,柏木村的村长和书记,就跟王尧和向遇春的关系非常相似。当那两人因合谋贪污被捕,王尧倒抽了一口冷气,跟向遇春的兄弟情谊越发深厚,以村长之尊得来的好处,总忘不了掰下一角给向遇春送去。王尧睡了姜小碧,被姜小碧的男人追得不敢回家,向遇春去帮他摆平了,王尧从亲戚家回来后,向遇春对他说:“如果我也是村干部,能够出面去吓他吗?我不去吓他,就算他砍不了你,事情再一闹,闹到了镇里,你的日子好过吗?——像我们现在这样,一个在朝,一个在野,才是最佳搭档!”一席话说得让王尧又感激又佩服。
王尧都佩服他了,张从素更不用说。丈夫打她的时候,老是喜欢把她往地上一推,一只脚踩住她的头发。张从素长得不算好看,头发却美,要是低了头撒到河里去洗,好大一片河面都黑郁郁的。丈夫仿佛知道她珍爱自己的头发,于是故意把她珍爱的东西毁掉,让她明白自己一钱不值。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头发早就不浓密了,认真一看,头上到处都是亮光。那不是自然脱落的,她这个年龄还不该落得这么厉害。那都是被丈夫踩掉的。尽管如此,张从素还是佩服丈夫,甚至崇拜,认为丈夫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自有其道理。正因此,丈夫跟王尧交好的时候,她觉得王尧不错,丈夫跟王尧交恶,她也认为王尧不是人。
“不是人”是丈夫的话,有天向遇春醉熏熏地从外面回来,进屋第一句就是:“以后不要跟王尧一家来往,王尧不是人!”张从素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喝醉了。可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又说了同样的话。张从素想问原因,但一看他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知道问了也白问。但不管怎样,既然丈夫那么说了,她就听从。王尧的老婆郑秀比张从素年龄小,因为王尧比向遇春年长几个月,平时张从素把郑秀叫嫂子,郑秀见张从素不理她,有次特意在豌豆田埂上把她拦住问:“从素,嫂子啥时候把你得罪啦?”她没回话,从郑秀身边挤了过去。她背上的草花篮差点把郑秀挤下了田埂。这么日子久了,郑秀也不再理她,两个女人自然而然就生疏起来。不过,张从素要跟王尧的儿子王兴国说话,趁向遇春不在的时候,偷偷说。兴国喜欢晶晶,让她这做娘的,心里痛……
在镇码头下了船,张从素往医院走的路上,她的心情可以说是激动的。让她激动的因素很复杂,也很凌乱。王尧给了丈夫一槌子,却不得不把他背上船,连夜送到医院,这让张从素觉得,丈夫到底不像姜小碧的男人是任人捏任人欺的软蛋。另一方面,张从素又想,两匹瓦要一千块,无论咋说都过分,丈夫不是贪财的人,他迟早会认识到自己的过分,王尧虽然打了他,态度却积极,那么丈夫会不会因此又跟王尧和好如初呢?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俩会不会在病床前摆上一袋牛肉干喝酒呢?
这种想象让张从素内里发热,发烫。
然而,她得到的消息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王尧和向遇春,谁也没到镇医院去!
难道王尧临时改变主意,去了县医院?这不可能。镇子在上游,县城在下游,王尧的快艇明明开到上游去了,即便掉转方向,也必须从村外的河上过,那么张从素就能听到声音。可张从素没有听到。昨天夜里,她一分钟也没睡着,她唯一听到的声音就是自己的叹息。
张从素慌了手脚,跑出医院,想去街上给王兴国打电话问问。丈夫没手机,而王尧的手机号她早就记不住了。
医院在一段斜坡上,张从素下了那段斜坡,刚穿过一条服装巷,就碰见了王兴国。
张从素说:“兴国!”
王兴国死眉烂眼的,头发凌乱,像没睡醒。他朝张从素走过去,说张姨,你今天上街来做啥?张从素简要地说了昨天的事,王兴国很吃惊,瞌睡醒了,说这事我还不知道呢。
他摸出手机,给他父亲打电话。打了无数次都是盲音。
张从素着急得不行,王兴国安慰她:“张姨你别急,很可能爸爸是去了县城。你说你没听到声音,只要不跑那么快,声音不会太大,你想听也不一定能听见;再说你万一有那么一阵儿迷糊过去了呢?”
王兴国又说:“爸爸不会把向叔叔咋样的,张姨你放心。他们曾经是那么好的兄弟呀。这一年多来,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啥事,闹得那么僵。我看得出来,爸爸一直都想跟向叔叔和好,这回他们单独相处,说不定真的就和好了。”
张从素连声说:“娃娃,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停顿片刻,王兴国怯生生地问:“张姨,晶晶她……过得好吗?”
张从素望着王兴国,她从他故作平静的外表底下,看到了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她说:“晶晶好久没发信回来了……兴国,好孩子,晶晶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你不要再记挂她。你自己去找个好姑娘,这条河上,比晶晶好的姑娘多的是……你赶快把婚结了,让你爹妈也放心,啊?”
她真想抱住王兴国大哭一场。
王兴国抬起头,望了望蓝得发愁的天,说:“我今天就下县城去。昨天我有个同学结婚,婚前有些家具没添置完,午饭后他们要去县城买,我搭他们的船去。有啥消息,我会及时给你捎回来。”
消息是一天半过后才回来的,但不是从县城,而是从靠近县城的马家镇。马家镇是川东北有名的古镇,房屋大多为清代建筑,低矮,密集,一律的木屋青瓦,靠河的都修虚楼,虚楼与正屋有一扇门相通,只设栏杆不设墙,上面多用来堆放杂物。那天清早,镇子中段一女子去虚楼上拿洗脸盆,不经意间朝下一望,顿时大呼小叫。
在距她家楼下十余米远处,乱草丛中卧着一个人。
这个人整个下半身都没在河水里,有半边脸也被河水浸泡着。
女子的父亲跑到虚楼上去看,咕咙道:“又是上游打下来的水鬼。”
他快步出门,去找街道办主任,主任通知了派出所领导,派出所的几个年轻警员起床后,脸也没洗,就去所里集合。他们都很来劲儿,古镇上人心淳朴,平时没什么刑事案件,闲得手痒,每隔那么三五月,去河边捞水鬼就成了他们难得的兴奋点。
可是这个人不是水鬼。这个人还活着。带队的所长吩咐立即送往镇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