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尧知道,李队长说的必是向遇春。这种时候,向遇春肯定会帮他“扎场子”。他俩从小一块儿长大,好得像一根树上的枝桠。大前年王尧把村西的姜小碧睡了,姜小碧的男人在上海打工,回来听说这件事,提把弯刀去找王尧拼命,王尧躲到几十里外的亲戚家不敢回来,还是向遇春去帮他摆平的。向遇春去找姜小碧的男人,说你敢动王尧一根汗毛,我就让你四肢不全。他还把自己那根指头的断桩亮给姜小碧的男人看。姜小碧的男人本就胆小,拿弯刀去拼命,纯粹是肚子里那口闷气冲昏了头,待见了向遇春,特别是看到他那根黑乎乎像烟熏过的断指头,吓得立马瘪下去,当天夜里就离家,从此再没回来过。向遇春并没在村里任职,但有了难处需要拿主意的时候,王尧首先去商量的人却是他。怎么对付开采队,就是向遇春出的点子,向遇春说:“那些家伙把我们叫刁民,我们就做刁民又咋的?”向遇春又说:“到时候你别出面就是,你不出面,血就溅不到你的身上去。”……
李队长递上一支烟,王尧没接,只把披在肩上的外套抖了一下。
李队长有些尴尬地把烟收回,说:“王村长,你知道,我们也是没办法。”
“放你妈的屁!”王尧的眉毛爆出火星。
他比李队长矮一大截,唾沫星子喷到了李队长的胸膛上。
“是你们没办法还是我们没办法?我们的祖坟葬在这里,我们要在这里养老人、养婆娘娃儿,我们的子孙后代也只能在这里讨日子,你们说占就占了,山掏空了钱赚够了就走人,还有脸说没办法?”
李队长被骂红了脸,但他没回嘴,认真地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讲的都是实情,我完全理解。”
为了不给人居高临下的印象,他把腰弯下来跟王尧说话。
“理解就好,就怕口头上说理解,心里头还在转鬼主意。”
李队长见他没那么激愤,带着笑说:“王村长你看,这大白天的,哪有鬼主意呀。”
他又把烟递过去,这回王尧接了。李队长给他点上后,王尧说:“要是把脱硫厂修在镇上也好,那样我们的子弟就可以去厂里当工人,也算是混了口饭吃,可你们嫌这里偏远,过起来不舒服,非要把脱硫厂修到市里去,只用几根该死的管道,就把油和气输走,弄得我们连腥也闻不到。虽然油和气不是我们造的,可我们守在这里,守了好多代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那还用说!要是你们不守住,这架山早就掉进海里去了!”说罢李队长哈哈大笑。
王尧也笑了,但他很快把笑收住。这不是该笑的时候。他吐了一口浓黄的烟雾,正言厉色地说:“我虽说是个末等官,国家政策还是懂的,该占地,百多号人拦不住,千多号人照样拦不住。但占了地总得给条活路。你们以为赏了那点钱就心安理得?摸着良心说,你们是不是把钱给足了?”
终于点到关键问题。李队长上山的路上,一再提醒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说到那个关键问题。现在看来不说不行。面前的这个家伙,脸上的皮肤都快绷破,眼光硬得像鹅卵石,不是随便能糊弄的。
李队长说:“王村长,这洞里就你一个人?”
王尧说还有个守林人,现在转林子去了,怎么啦?
“我俩进去谈谈。”
王尧疑惑地跟着李队长进了洞。
他们在洞里待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出来之后,王尧跟李队长一同下山,过河。
那时候,官渡村男男女女都围在梨树坡。王尧独自朝梨树坡走去。他跟李队长已达成协议,今后村里与开采队之间发生的任何纠纷,开采队都不出面,全由王尧处理。到了梨树坡,王尧站在高处,讲了十多分钟话,村民就散去了,散得高高兴兴的。因为王尧说了,每亩的补贴款,增加八百块!
在老君山人心目中,这可不是小数目。
大家都感激王尧,包括向遇春……往后的日子里,王尧无数次后悔,要是不喝那次酒就好了,不喝那次酒,他就不会跟向遇春交恶,更不会因为一千块钱,就把菠萝槌敲到向遇春的头上去。
那天开采队在后山放炮,有块石子飞到了向遇春的房顶,向遇春上房察看,见有两匹瓦被砸碎了。按规定,损坏东西要赔,那么向遇春的这两匹瓦也应该赔。两匹瓦照样是东西。他跑到开采队要钱,人家爱理不理,说这事王村长管,你找王村长去,跟王村长协商好了,由他到我们这里取钱赔付。向遇春不是不知道王尧跟开采队之间的协议,正因为知道,他才不愿见王尧。这两个比亲兄弟还好的人,已经很久没搭过腔了。开采队的态度,让向遇肚里的恶念像蛇那样吐出了信子。他迈着长腿,朝王尧家走去,每一脚都迈得坚实有力。王尧不在家,他上后山砍柴去了。向遇春踅转身,去了那个废弃的石碾。王尧从山上回来,必打这里过。
他本想坐在碾磙上抽支烟,等着王尧,可烟还没从盒子里抽出来,他就像被什么追赶着似的,朝着山上大声叫嚷:“王尧!王尧!”
村里人并不知道向遇春的两匹瓦被砸烂了,但都知道他跟王尧有好长时间不对路,有许多次,王尧想跟向遇春打招呼,向遇春都紧着脸,把王尧的招呼提前堵回去。何以如此,因为两人从不吐露半个字,无人知晓。就连他们老婆也不知道。今天,向遇春这么嚎叫,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王盛第一个从家里出来,快步迈着蹶腿,上了石碾;他的腿以前不蹶,两年前在外地打工时,搭人家的摩托,脚捂到了汽门上,烧烂了脚掌,没治利索,使那整条腿萎缩了半寸,只好回村,觉村里无聊,因此最爱凑热闹,看稀奇。王盛上去不多一会儿,王尧跑下山来,跑得很急,没背柴,只提着一根菠萝槌。
还有老远,王尧就问:“遇春,你叫我啊?”
向遇春没回话。
王尧来到跟前,见向遇春的眉毛弓起来,脸色又那么糟,笑着说:“遇春,看你那样子,要吃人啦?”
向遇春也没回应他的笑,硬邦邦地说:“我房上的瓦被他们打烂了,该不该赔?”
“是这样啊,既然瓦打烂了,当然要赔。烂了多少?”
向遇春说两匹。
这时候,别的一些人包括张从素也上来了。
听说是两匹,王尧砸巴着嘴:“哦……也得赔。多少钱?我现在就给你。”
他摸出一把汗巴巴的零钞。
向遇春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钱,扯了扯嘴皮,仰着头说:“一千。”
话一出口,向遇春自己也吃了一惊。两匹瓦顶了天值五块,他怒气冲冲地去找开采队时,心里想的是找他们要五十,回头找王尧,他有了恶念,打算翻倍,要一百,现在怎么说成了一千?
王盛他们几个在吃吃地笑,王尧则围着向遇春转圈,转到了向遇春的身后。
那里有块小小的土堆,王尧就站在那土堆上,朝着向遇春的后脑勺问:“有没得少啊?”
他吐出的气流把向遇春后脑上的一茎白发吹得乱晃。
如果王尧说话还像刚才那样带点儿讨好的口气,而不是现在这样冷冰冰地操官腔,如果没有外人在场,向遇春恐怕都会收回自己的话,可现在他不想收回了。那是一泡吐出去的口水,收回来就贱了。
他说:“一分不少。”
王尧哼了一声:“你在我面前怎么喊价都行,别说一千,一万也行,可你叫我咋去跟开采队交涉?”
“那是你的事。”
王尧说:“遇春啦,被人家叫刁民,并不光彩吧?未必人家说我们没穿裤子,我们就真的脱了裤子把光屁股撅给人家看?”
向遇春猛地转过身去,点着王尧的鼻子。他点别人的鼻子总是拿左手点,而且将其他四根指拇弯起来,只伸出那根断指,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他说你也把我叫刁民?你有狗胆再叫一声!
王尧怯了一下,细声说:“不是我把你叫刁民,你自己……”
向遇春不等王尧说完,就去抓他的胸膛。王尧退了一步,向遇春没抓到。这更加激怒了他,他冲上前去,把王尧抓住了,龇着牙怒吼:“我是刁民?你把我们……”
这时候,砰——向遇春倒了。
王尧挥动菠萝槌的时候,菠萝槌划了根弧线,刚好敲在向遇春的后脑勺上。
那天晚上,王尧把向遇春背上快艇,横放在过道上。快艇顶棚低矮,船身逼仄,十二张天蓝色的塑料椅,把船舱挤得缩手缩脚。王尧本想把向遇春弄到椅子上坐下,可搞不动他,椅子那么小,不蜷腿直腰,根本坐不进去,而此时的向遇春,铁了心要跟王尧装到底,全身都硬翘翘的。过道上有积水,王尧把他放下后,打开驾驶台上的灯,又拿一张抹帕,翻过他的身,想把积水擦一擦。向遇春的衣服耸了上去,光背洇在积水里,可他的皮肤上却滴水不沾;他的皮肤就像生铁片,一离开水,铁片上的水珠就自行滑落了。这引起了王尧的警觉。他用手掌在积水里拍了一下,然后把手掌举到脸前来看。手上湿漉漉的。这才是应该的样子。他含糊地咕咙了一声:“遇春,你这是咋啦?”
他蹲下身,去探向遇春的鼻息。
这时候的向遇春还剩下一丝游魂,见王尧把手伸过来,他真想咬他一口。
他曾经说过“打死我我也要咬他一口”,此时他就想这么做,然而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他双眼半开半合,嘴一直是张着的,可他的头不能动,牙齿也使不上劲儿。
向遇春恐惧起来。
这辈子,他悲伤过——他女儿晶晶十八岁去浙江打工,数月后被工友深更半夜拦在了桥底下。晶晶那时刚下班,要从那桥底下过,那家伙就候在那里。就这么一次,晶晶就怀上了,没办法,只好嫁给了那个比晶晶大了十三岁、穷得连狗也嫌的安康男人。想起这事,向遇春就悲伤得睡不着觉。他也愤怒过,就是没有恐惧过。而这时候他被恐惧死死地掐住了。他无法理解的是,分明是自己的身体,为啥指挥不动?自己这么孤单无助,老婆为啥不跟来?他尤其恐惧的是,咬王尧一口也办不到,想去陕南看女儿,就更不可能办到了。
女儿是把孩子生下来才回家的,那时候她去男方家里已经住了将近半年,可向遇春还一直以为她在浙江打工呢!他又惊又怒,要把女儿和她怀里那个刚满月的孽种扔进大河。张从素向他跪下了。跟丈夫这么多年,她知道丈夫什么可怕的事都做得出来。然而,让向遇春改变主意的却不是老婆的下跪,而是女儿说的那句话,女儿说:“我的命都是爹妈给的,爸爸想扔你就扔吧。”女儿面色平静,毫无惧色。这毕竟是他的种啊!他踢了女儿一脚,问那畜生为啥不跟来?晶晶说是我不让他来的,我知道爸爸的脾气。晶晶又说:“其实他对我挺好的。”这声“挺好的”,让向遇春肝肠寸断,并且真的差点把女儿和她孩子扔到河里去了。他叫女儿快滚,再也别回来。晶晶连水也没喝一口,就走出家门,此后真的没回来过,已经一年半了!
向遇春渴望女儿这时候在他身边。他也想抱一抱外孙。他把女儿赶走的时候,那个小东西是男是女他也没搞清楚,还是过了快满一个季度,张从素趁他那天捉到一只鳖高兴,才胆胆怯怯地告诉他的,说是个男孩。那小东西早该会叫外公了吧……他甚至也想见一见女婿。他打心眼里不承认那个男人是他女婿,可那是事实,不承认不行,再说他不是对晶晶好吗,那么他开始是畜生,对晶晶好就不是畜生了。——向遇春现在多想见一见这些亲人哪,可他们一个都不在。
只有王尧在。王尧没探到向遇春的鼻息,只摸到了他圆乎乎的冰凉的鼻尖。
王尧匪夷所思地在那鼻尖上抠了一下,他好像认为这么一抠,就能把向遇春抠醒。
随后,王尧又把指头伸进向遇春豁开的嘴里。同样没有热气。
他突然怒火中烧,一拳打在向遇春的胸膛上:“遇春,你个狗日的,未必你真的死了?”
向遇春没回答他。
在这个世界上,老君山官渡村的向遇春,已经不存在了。
王尧扑在向遇春的身上哭叫:“我的好兄弟呀,你这么大一条汉子,咋这么不经打呀!”
哭叫几声,他立即住了口。河沿离村子近,不是他该哭的地方。
他将灯熄了,想想不对,又将灯打开,发动了马达。
跑得真快啊。快艇冲出去的时候,不仅站在家门口的张从素看见了,王盛、李渊他们也看见了。王尧从没开这么快过,他那年轻气盛的儿子,也没开这么快过。那不是船在跑,而是一支射出去的箭。张从素和村里人看不见箭身,只看见闪着白光的箭头,一隐就没了影儿。
但王尧并没让这支箭到达它该去的地方,只到中途,他就把它拽住,让它停下来。停得太猛,船呜地一声尖叫,在河面上乱窜了好几大圈,才精疲力竭地安静了。幸好是晚上,河上没有别的船。这里有一个手肘形的弯道,叫鹤嘴弯(一面山体插入河中,形似鹤嘴),王尧躲进弯道里,就只能望见镇上,望不见村庄。水面漆黑,这增加了河的宽度,也让镇上的灯火亮如晶体。王尧把船泊进弯道深处,靠近“鹤”的颈部,也就是对河岸边。有了山的遮挡和压迫,这里黑得格外遒劲,黑得深不可测。
可王尧不仅熄了马达,还熄了船上的灯。
他摸黑离开驾驶台,探到向遇春躺身的过道,傍他的头坐下,点上了一支烟。
只抽了一口,就把烟放在铁皮船板上,让向遇春抽,他自己再点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