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尧清醒过后,开始什么也记不起来。连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都一问三不知。他身上又没任何证件:没有电话本,没有手机,总之没有一丝一毫的线索。这真把派出所和医院难住了。医院院长好不容易想了个办法,采用启发式,从马家镇开始,朝上一个镇一个镇地说给王尧听,看他有没有反应。无任何反应。一个护士见王尧粗手大脚的,心想他大概不是镇里人,如果只说镇名而不说村名,就激不活他那被埋葬了的记忆,于是她把自己知道的村名都数出来。官渡村她是知道的,读中学的时候学历史,里面有个官渡之战,虽此官渡非彼官渡,但这名字听过一回,就像长在了护士的脑子里。
谁想,当她说到官渡村的时候,病床上的人突然浑身筛糠。
他讲述了自己遇难的全部经过。包括向遇春的两匹瓦被开采队放炮时砸烂了,向遇春把他喊下山,索要一千块钱,两人发生了抓扯,他一槌子打了向遇春,都做了如实而冗长的交代。
但他没说在鹤嘴弯停留的事。他说他用自家的快艇载着受伤的向遇春去回龙镇医院就诊,路过鹤嘴弯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王尧腿上有一块伤,肩头上还有一块伤,王尧说,腿上的那块大概是被水冲走时在哪里划了,肩上的那块与落水无关,那是被向遇春的老婆张从素咬的。不管怎样,王尧的身体无大碍,马家镇派出所电话通知了回龙镇派出所,回龙镇来人,将王尧接了回去。
那时候,张从素已经在镇上等着了。回龙镇派出所去接王尧的同时,她就被告知,说王尧跟向遇春遭了船难,具体情况不明,等把王尧接回来再说。
结果是:快艇被撞沉了,向遇春下落不明。
下篇
天上有很多云。王尧随便一抬头,就望到了那些云。只有秋天的云才有这么多,这么乱。村里的事情,就跟天上的云一样多,一样乱。不过归根结底,还是村民与开采队之间的事。昨天,王尧才在一孔破窑上召集了村民大会,会上他讲了一个多钟头,号召大家以大局为重,对开采队不要过分刁难。他认为自己讲得那么好,石头听了也会明白几条道理,可是不,今天就又来麻烦了!
今天开采队掏下的泥土,填埋了王盛屋后一个坑,王盛说那个坑是他家用了几辈人的水井,让赔。
王尧在乱云之下,正朝王盛家走,去处理那件事。他心里直骂王盛混帐,混帐到编个谎子也编不圆。住在河边的人,还要啥球水井?十年前的清溪河,干净得能匐下去就喝,现在有了采沙船,有了穿梭来往的快艇,倒是不能那样喝了,但你也不能说水井用了几辈人。村里谁不知道,那个坑是几年前从山上滚下的一块石头撞出的,王盛把那块石头打出来砌了猪圈。
王盛站在院坝里,老远就望见了村长,扬声喊:“王村长,我正准备去找你下棋呢。”
王尧把怒火摁灭,似笑非笑地说:“你娃怕不是找我下棋吧?”
王盛一蹶一拐地迎上来。两人进了院坝,王尧问:“你那口井究竟用了几辈人?”
“至少五辈了……对,就是五辈。”
王盛好像忘记了王尧也是祖祖辈辈住在这村子里的。
但王尧没戳穿他,点了点头,说好,就算五辈人,一辈人赔你两百,一共赔一千,行不?
王盛很不满意。向遇春两匹瓦还赔了一千呢!王尧当时没给,把向遇春掩埋后,拿给张从素了。可王盛心里明白,他这一千块纯粹是捡来的,而且那个坑早就该填,只是没心思,才一直让它豁在那里,现在开采队帮他填上了,还给一千块钱,实在不好再说啥。
“好哇,”他说,“王村长你说了算。杀两盘?”
这时候的王尧不想下棋,他刚从采沙船上下来,很累,想回去睡一觉。可王盛已把棋盘铺到院坝里来了。王尧很不情愿的样子,盘腿坐下,说:“你小子,杀一万盘也是手下败将。”
这倒是事实,王尧棋艺高超,要不是来了个开采队的李队长,他在这一带简直可以称得上“独孤求败”。可是今天王尧不行,不行到竟走了几手撇脚马!一个老棋客走撇脚马,不是故意耍赖,就是心不在焉。他的棋风没说的,他是心不在焉。
他刚才真不该给王盛说赔一千块。
这个死气沉沉的数字,在王尧那里成了活蹦乱跳的怪物。
他跟王盛一样,由那个数字想到了向遇春。
其实,他想到向遇春并不需要由头,随时随地都可能想到他。天地间像有一盏神秘的射灯,不管转到哪个方向,都会照出那张苍白的脸、半睁半闭的眼睛,还有豁开的嘴。每次开村民大会,处理每件纠纷,跟开采队的每回接触,向遇春都横在面前,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要经过向遇春的审察。这让他很不自在。他的口才虽还是那么好,但有时候免不了打几下结巴。每次打了结巴,他不是责怪下面的开小会打断了他的思路,就是说自己烟抽多了,成“烟嗓子”了。特别是当他站到采沙船上去,就没法不看到那一河蓝光光的水,看见水也就看见了那个七月的夜晚发生的事情。他甚至跟别人开玩笑时也想到向遇春,本来正高高兴兴的,突然就嗅到一股阴森森的、又冷又硬的水味儿。——当然,不管在什么场合跟向遇春相遇,他都会了无痕迹地遮掩过去,让别人啥也看不出来。
但今天他不打算遮掩。他之所以愿意坐下来跟王盛下棋,就是想借这个机会,和王盛说说话。
这些话早就该给王盛说的。那个太阳含山的傍晚,王盛是第一个跑到石碾上去的看客。
王尧叹了口气,说:“王盛啦,你娃当时太不义气了。”
这话很突兀,但王盛一点也没觉得,他目光发亮,问道:“王村长你指的是哪个‘当时’”?
“哼,我叫你帮忙把你向叔叔抬上船,你为啥屁都不放一个就走了?”
王盛鼓了鼓腮帮:“哦,这回事呀,你看我这条腿,自己走路都像踩高跷,哪能抬人?再说向叔叔那么大个个子呢。王村长,人都死那么久了,你还挂牵它干啥?”
王尧狠劲儿地盯住王盛的眼睛。王盛把头低下去,认真看棋。
“你娃说得倒轻巧!要不是法医手段高,查出你向叔叔是呛水死的,我就要背一辈子的黑锅,说不定哪,还要坐牢、挨枪子儿!”
王盛一面把歪斜的棋子放正,一面说:“王村长看你说的,哪有那么严重啊?”
“我背他上船的时候,”王尧面色沉痛,“他就醒过来了,我俩还说了话,谁想到……唉,怪就怪我不该把船开那么快,我也是救人心切呀。”
“这事我们都知道……”王盛说,“你已经对得起他了,那些天,你把腰都累塌了。”
王盛指的是向遇春的尸体从水里捞出来之后。向遇春没被直接拉回村,而是送到了镇上,之后又送到县城;向遇春去哪里,王尧就跟往哪里。然后,向遇春回了他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老窝,但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盒骨灰,王尧扑到向遇春家里,搂着那个雕有一颗青松的木匣子哭,把血泪都哭出来了。老君山人最见不得的就是骨灰盒,这里人死之后,睡进棺材,埋进墓坑,他们认为这才是完整的死,才是“死得其所”。但近些年来,陆陆续续也有人被火化掉了,他们都是去外地打工,或者死于疾病,或者死于事故,或者死于作奸犯科,这让老君山人极其伤感……那天王尧哭出了血泪,才好不容易被人拖开,他坐在一旁气也没喘匀,又站起来指挥村里人,周周全全地为向遇春办丧。虽只是一个骨灰盒,丧事的所有程序一样也不少,每宗事王尧都要亲自过问。丧事办了七天七夜,王尧也累了七天七夜。
“我腰累塌了,可是你向叔叔死了。他刚过四十五,可惜呀。”
“王村长你就别想了,该在水上死,不在岸上亡,那是向叔叔的命。下棋下棋!”
“没想到你娃还挺会安慰人。”王尧轻松了些,拍了拍手,说,“今天不下了,我还有别的事。”
他站起身,摸出一千块钱。王盛大摇大摆地收下了,王尧连条子也没让他开。
走过了曲曲弯弯的三根田埂,王尧回头看了一眼。结果王盛还站在院坝里直勾勾地望着他。他正要扬扬手,让王盛进屋去,可王盛还没等他扬手,就头一垂闪到了街檐上的柴草堆背后。
王尧差点儿溜下了田埂。田埂窄窄的,像饥饿的手臂,两侧还种上了禾苗,现在果实已收,只留下绊人的枯藤。他在田埂上站住,假装察看天色。天上的云还是那么乱,从乱云中透出的阳光,白得像是没有。“日你娘的!”他这么骂了一声,振作起精神,继续朝前走。他一路走一路骂。他骂的是自己的愚蠢。向遇春的死因,是法医做的结论,袁镇长亲自带人来村里宣布的,我还有什么必要解释?而且,为那件事,我在镇上和县里花了多少钱财,费了多少精力!而且我负担了向遇春的全部丧葬费,还自己摸一千块赔了他那两匹瓦,把这些事料理完毕,我又去镇派出所蹲了十天局子,我受的折磨还少么,我为什么要解释呢!
更让他生气的是,他发现这不是第一次给王盛解释。此前他给村里的好些人也都重三遍四地解释过。他老觉得脊背上有无数只眼珠,那些眼珠能穿透他的皮肉和骨头,看到他的心。从局子里回来后,他尽量生活得跟平常一样,该说就说,该笑就笑,想喝酒就喝酒,想找女人就找女人,可他总禁不住问自己:我是不是显得太正常了?当他略有收敛,又要问一声:我是不是显得不正常了?这常常弄得他手足无措。开会讲话,偶尔打结巴事小,关键是他不能做到像以前那样气宇轩昂。他没有了那份底气。——就说今天王盛这事,他本是怒气冲冲的,可见到王盛的时候,为什么一下子就软了?王盛分明是讹诈,为什么就能诈得那么理直气壮?“这明摆着是欺辱我……”王尧想,“欺辱了我,为什么还要在背后直勾勾地望着我?为什么又要躲开?”
正在疑惑,一只脸上很脏的大黄狗从菜地深处钻出来,也是直勾勾地望着王尧,随后迅速跑掉了。
王尧弯腰拾起一块硬土,奋力朝狗身扔去,骂道:“日你娘的!”
回到家,王尧没心思睡觉,也没心思去干别的,连烟也不想抽,心里感到特别的空。下午五点过,天色尚早,村里人都还在坡地上忙永远也忙不完的农活,包括老婆郑秀在内。王尧干脆把门闭了,使天光不至于那么亮,外面传来的声音也不至于那么响。他坐在傍火堂的阴影里,拿起铁火钳,在苍白的柴灰上划出几道深槽,又将其抹平,再划出几道深槽,再将其抹平。
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
思前想后,王尧觉得是。是他自己先软下来,王盛之流才敢明目张胆地骑在他头上拉屎……
王尧之所以软,是因为他已经暗自承认:那天挥动菠萝槌的时候,他的确是想把向遇春打死。
因为向遇春掌握了他的秘密,而且不停地敲诈他。
说起来都怪那台酒。那台酒真不该喝!
那一天照旧是王尧付账,客却是向遇春请的。向遇春那天把他抱着孩子回来的女儿赶走了,女儿在家里屁股也没坐热。女儿的身上带着根钉耙,耙齿抓住向遇春的心,女儿每离家远一步,向遇春的心就痛一下。他的心都快被抓烂了,终于站起身,跑下河。他以为能把女儿追回来的,可是很不巧,晶晶刚下去就遇到一艘上行的汽划子,她坐汽划子走了。向遇春望着远去的船身,对船老板切齿痛骂。他在岸边踱着步等,等了半个钟头才等到另一艘船,可当他乘这艘船追到镇上,晶晶已坐汽车离开。这一天,仿佛天底下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在等着把他女儿接走。他蹲在镇政府门外的上下客站上,双手抱头。要不是袁镇长出来喊他一声,他还不知道要在那里蹲多久。
因为王尧的关系,袁镇长跟向遇春很熟,常在一起打牌喝酒。袁镇长脸膛方正,留着寸发,表面上有军人般的威严,其实是个亲和度很高的人,对下面的人非常宽厚,特别是对王尧,既欣赏他的才干,又珍惜跟他的感情,官渡村离镇子近,袁镇长去的次数自然比去别处多一些,王尧去镇上给袁镇长汇报工作,自然也便利些……那天袁镇长看到向遇春,说向遇春,你在找金子呀?向遇春抬起头,立即笑逐颜开,摸出烟给袁镇长递,说我刚才头晕了一下,现在好了。当袁镇长抽着烟离开后,向遇春大口大口地喘气,还发出浅浅的呻吟。那口气是他对女儿的痛,袁镇长在的时候,他把它憋进去了。吐了几口气,他就去了知味轩。知味轩的老板是个中年寡妇,人称二妹,对人热情得很,王尧和向遇春是那里的常客。
二妹的柜台上放着公用电话,向遇春给王尧拨过去,让他来喝酒。
王尧那天兴致勃勃的,他不仅从开采队搞到了一桶油,还搞到了一大圈两个人都抬不动的电线,从家里出来往码头走的时候,又碰到了姜小碧!姜小碧刚在河里洗了头回来,一股醉人的蜜桃香在河风里手指似的缠绕。王尧沉着脸,低着眼睛,从姜小碧身边走过。他没想到,两人并肩的那一瞬间,姜小碧摆了一下头,把几粒干净的水珠甩到了他脸上。他怔了一下,姜小碧却回过头,朝他笑。笑得若有若无,但那毕竟是笑。“这女人……”王尧意味深长地想。他一路都在想这件事。他跟向遇春在知味轩二楼小包间里坐下来,酒瓶还没开封,就笑嘻嘻地讲了这件事,说:“那婆娘,又发情了!”
他一点也没注意到向遇春的脸色,更不知道晶晶遭遇的不幸,只管照自己的想象把话往下说,说得流里流气的,直到向遇春把酒瓶猛地扔到墙上,玻璃碴和酒液四处乱蹦,他才大吃一惊。
他说遇春你是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