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地陷
1942100000005

第5章

秋雨绵绵,沱巴山区白天也有些凉。宁代英早已套上了外套。他身上的外套很时尚,在全沱巴也找不出第二件。宁土坡有钱,他在父亲身上舍得花钱。而且在沱巴,宁代英是惟一个家中实现全电器化的。宁代英仍旧吸旱烟,他宁可把宁土坡买给他的高级香烟送给村里别的老头,自己也不抽。他拿起烟袋就会说,我抽不惯那无滋无味的东西。人们知道宁代英并不是作秀,宁代英一辈子都在做实在的人。

宁代英洒下一路咳嗽声来到付小清家。

你还记得老六奶奶吗?宁代英说。

老六奶奶是宁代英的老婆。

老六奶奶去世才5年,你一定还记得的。宁代英说。我要你帮我塑老六奶奶的像。老宋他们开矿,有钱,我是一个老山民,给不起你多少钱。但是你不要因为不能给你多少钱,就不帮我塑老六奶奶。

付小清低头做他的事。

你成天不说话不吭气的,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今天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我赖上你了!我没有照片,没有定金,也没有电话号码。我会天天蹲在你面前,守着你塑造老六奶奶。

说是这么说,刚开始宁代英并没有蹲在付小清面前。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宁代英都没出现在付小清有家。其实这两天的宁代英心里比沱巴河水都还要急。他一直在付小清家外转圈,聆听着里面的动静。他对村里老人们说,付小清已经不是从前的付小清了,自从吃了父亲的肉,就变了一个人,连声音都没有了。现在在钱少甚至无钱的情况下,付小清会答应制作老六奶奶吗?

到了第三天,宁代英没能控制住自己,他一头冲进付小清的“工作室”。付小清正在制作一个胚子。

你做的是谁?宁代英说。他心竟然咚咚直跳。

付小清转动身子,挡住宁代英的视线。宁代英前进一步,说,你做的是谁?

宁代英就在凳子上坐下了。慢慢地,宁代英就笑了。

二十几天后,老六奶奶制作完毕。老六奶奶温柔地坐在板凳上,她手里正在做女工。上过色,老六奶奶就真的活过来了。宁代英满心欢喜,要求付小清立即帮他扛回家。付小清将老六奶奶搁在厅堂里,宁代英对她动手动脚,嬉皮笑脸。

有了老六奶奶的陪伴,一连半个月宁代英都没有离开家。老人们得知,成群结队来参观欣赏。

老六奶奶,你答应帮我做酒曲的,五年都没做呢!

老六奶奶,再给我们讲三婆娘的故事呀!

老六奶奶,下回赶圩我和你去,就你最有耐心。

老六奶奶,……

老六奶奶,……

…………

宁代英家充满了欢声笑语。

宁代英在第十六天上付小清家。

你老六奶奶好逗,她说竹篮可以打水,空麻袋可装米。我说,你打水给我看呀,你装米给我看啊。她笑呵呵地照做了。她居然能用竹篮打水,也能用空麻袋装米。邪了门了!

你老六奶奶好凶,她要我戒烟。她说,你不戒烟我就不理你,我就离开你!我怕她离开我,我把烟戒了。也怪,烟戒了,我不咳嗽了,一餐能吃一大碗了!

你老六奶奶也真是的,说人都七老八十了,还睡在一起,让后辈们见了笑话。你说这老婆子。你听听这些话,老六奶奶还是不是我老婆?!

付小清一子领会了宁代英的意思,他丢下手头的工作,着手制作柔情似水地躺着的老六奶奶。这个工作付小清是背着宁代英做的。天冷了,他在身边烧一盆炭火,手僵时,便在火上烘一烘。手烘软了,接着又做。二十几个日夜之后,付小清将风情万种的老六奶奶送到宁代英的床边。付小清用了最好的泥,这泥摸上去柔软无比,像人的皮肤。宁代英喜出望外,他轻轻地摸了老六奶奶的脸,笑了笑,说,我说过你是我老婆,你会陪在我枕头边的。然后,宁代英就在老六奶奶身边躺下了。

七爷走进付小清“工作室”那天,天空比较干净,一群群候鸟飞过沱巴的上空。他坐在付小清的对面,手上拿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七爷其实并不吸烟,年轻的时候就不吸。他现在手上拿着的香烟是宁代英散的。你知道,宁代英有许多香烟。七爷也不打扑克,能下地的日子他就下地劳动,不能下地时,更多的时候去到三公里外的竹海水库。

七爷,你又去修水库啊?

嗯呢。

七爷,你为什么老往水库跑呢?

无语。

竹海水库早在20世纪50年代末修好了,沱巴地区那些无法享受到沱巴河恩泽的田地,就由竹海水库来浇灌。为什么人们就爱说七爷“又去修水库”?稍年轻以前,七爷是爱扛着锄头或铁锹去水库的,到了水库他会挖一挖土,垒一垒大坝。现在老了,他不带锄头带镰刀,他用镰刀修理大坝上的杂草。人们无法准确来定义及理解七爷的行为,就用“修水库”来代替。

一缕阳光打在七爷脸上,他吸了吸阳光,说,我今年78岁,比宁代英大两岁。本来老六奶奶是介绍给我的,我没要,给宁代英捡了个便宜。老六奶奶是多么漂亮善良能干的一个女人!村上人以及介绍人对我十分不理解,老六奶奶更是不理解,她记恨了我一辈子。当我对介绍人说,我没看上老六奶奶时,她就哭了,哭过之后赌气地对介绍人说,那我就嫁给宁代英吧。就这样,馅饼掉到宁代英脑袋上。宁代英脸上有许多麻子,又是个酒糟鼻,形象很不怎么样。好在,人还算老实,也蛮勤快。宁代英知道是我把老六奶奶让出来时,对我非常感激,他请我喝过三回酒,说,我们不愧是好兄弟。我和宁代英的确是好兄弟,我们一起长大,一起躲日本鬼子,一起参加解放后的土地改革,一起修竹海水库。很多的“一起”,使我俩成为好朋友。

男人都抢着要老六奶奶,我为什么没要呢?那时我心里有人了。她叫香麦。这是一个你从来没听过的名字。关于香麦,知道的人非常少了。香麦是白宝公社的,她和许许多多人一样响应上面的号召,前来沱巴修建竹海水库。香麦像她的名字一样全身散发着麦香。那年前来修水库的人真多啊,大概有五万吧。形势浩大,到处彩旗飘飘。一师与二师,一团跟二团,青年突击队,铁姑娘班,等等,师与师之间团与团之间,班与班之间展开劳动竞赛,场面总是热火朝天。

在近五万人当中,我遇上了香麦。这就是缘分。那天有人在后面说话,从后面飘来的一股麦香味震住了我。

香麦。有人说。

我回过头。我就傻了。

哦,香麦!

香麦停下脚步,她那双月亮般的大眼柔柔地落在我身上,她一边浅笑着,甜甜的,酥酥的,脆脆的。我先是被香麦震住,后又是被她溶化。香麦从我身边过去十几分钟后我才能迈动步子。

香麦所在的班组我并不知道,甚至连她所在的师团营连都不知道。但是我一定要知道。有一天我想问宁代英,你知道香麦吗?话刚到嘴边我就止住了。宁代英怎么可能知道呢?再说,我不能让香麦的名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他的形象不好,暂时不配说香麦的名字。有一次我碰上一个操外地口音的姑娘,我问她,香麦在哪个连队?她想了想,笑着摇头。

近五万人的队伍分散在竹海的各个山头,山水相隔,要找到香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时常去到与香麦相遇的地方分析香麦的驻地。可是,经过日日夜夜的思念,我把她的形象想没了,只留下她麦香一般的味道。趁一个稍空的时间我满山遍野去找香麦。我越过一两道小溪,翻过两座小山(这两道小溪两座小山后来被移掉成了蓄水的一部分),来到五团八连。好家伙,我一眼就看到了香麦。

香麦!我在心中大喊一声。

听到脚步声,香麦转过身子,对我笑了笑。而我低下头,心狂奔乱跳。香麦走近我,说,你是哪个连的?我支支吾吾没有说出来。她说,你来有事吗?我摇头。她说,我们见过,几天前,在香水沟。

天啦,只一次,只一眼,香麦就记住了我!

呆了几分钟,我紧张地吐出几个字,我在六团第五连。我叫盆书仙。

以后的日子,我时时盼望香麦到连队来,可是她没来。既然她不来,我就去。我利用别人休息时间去到八连。香麦正与她的姐妹们打闹,见到我,她脸红了,羞涩地低下头。可是她却说,你来干什么?

她的姐妹也注意到了我。因为劳动,我头上留着一小块泥巴。香麦和她的姐妹们笑得满地打滚。我不知道她们笑什么,就立在那里傻笑。最后,香麦对我说,过来洗个头吧,洗了头下午就更有精神,比赛绝对拿第一。我很听话地走到茅棚边的山泉水龙头处,我摸自己的头时才发现我“中标”了。香麦给我拿来香皂。我感觉香皂也是麦香味的。

我已经深深爱上了香麦,是深入骨髓的爱。

可是,没想到三个月后,香麦却永远离我而去。在沱巴修水库,也像打仗,随时都有危险。香麦就是被炸松的土方压死的。为了赶进度,为了不落后于任何连队任何人,炮响之后,他们就奔向土方……

得到香麦死亡的消息是在第三天。前两天有关方面封锁了消息。这三天时间内,我还准备去看望香麦的。明天有一场文艺慰问演出,地点就在我们连,我要告诉香麦我为她占好了座位。这天中午革命的广播如期响了。革命歌曲、政治口号、大好形势之后,播出了香麦牺牲的消息。与香麦一起牺牲的还有三个青年小伙子,两个姑娘。一共六人,能把六人同时埋掉,那是多大一个土方啊。

我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香麦的死和别的人死亡一样,人们谈过几天后就不再谈论。人们看到的是未来,看到的是招展的红旗热火朝天的劳动竞赛。有道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这有什么呢?而在五万人,香麦,只有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几十年了,香麦一直活在我的心中。

讲述到这里,七爷停下来。因为激动,他的身子抖个不停。

我想吸烟。七爷说。

付小清一动不动。在听七爷讲述时,付小清已停止了手中的工作。虽然看上去他的手在动在摸,其实心被七爷深深牵住了。最终七爷没有得到火,香烟也没有点成。

香麦一死,我就发誓,终生不娶。除非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香麦出现。后来的岁月里,人们给我介绍的不止老六奶奶一个,还有大豆、稻米、冬瓜等姑娘。可是,我心里装的全是香麦,我非香麦不娶。我拒绝一个个介绍人介绍来的姑娘,身后就有了许多猜测甚至流言蜚语。有人说我有心里有病,有人说我下面的东西不行。是的,为了对得起香麦,为了避免哪天我意志不坚定,我确实对我的下面下过毒手。也许它真的坏了。

香麦虽然在另一个世界,但我相信她是知道我对她的思念的。为了纪念香麦,天天能看到香麦,我用泥巴给她塑像。可是我不是那块料,几十年来,从没有塑成过。香麦的眼睛像杏仁,眉毛弯弯的浓浓的;鼻梁很挺很直,略为有些鹰勾;嘴巴稍大了点,可是嘴唇薄薄的,左下巴有颗黑痣……

讲述完毕,静默十几分钟后,七爷起身离开。付小清见他步子比来时更轻松了。

那个半躺着的香麦在多日后一个雨天的正午全部完工。村里老人们结伴前来参观。

七爷,你终生不讨老婆,就是为了这个女人?七爷点着头,老泪哗哗啦啦下流。他用颤抖的手去抚摸香麦的脸,用满是老人斑的脸紧贴香麦富有弹性的脸。

深秋过后是初冬,初冬过后,沱巴就冷了。村里老人好久没见七爷的身影了。自从有了香麦,七爷总是深居简出。人们发出善意的嘲笑,然后无限感叹。见不到七爷没什么奇怪,平时他就不爱与人玩。可是连续十天见不到七爷,问题可能就严重了。宁代英带着几个人弄开七爷的大门。

七爷死了。七爷紧搂着香麦,同在一床被子下。

七爷脸上有笑容。宁代英说。人们细看了,都点头。七爷搂得香麦太紧,人们掰不开。宁代英说,分不开就不分了,就这样让他们一起进棺材。后在付小清帮助下,七爷搂香麦的姿势有所改变。七爷仰躺着,香麦与七爷面对面嘴对嘴地压躺在棺材里。

这下,七爷彻底满意了。人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