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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七爷平静地故去,给了宁代英一定的打击。年轻的时候两人关系很好,是发小。以后结婚生子,又同在一个沱巴大村,虽然接触少了,但心里总有七爷的存在。七爷走了,宁代英更觉得七爷活着的重要性。因为七爷也占据了宁代英心灵的一角。七爷走了,那一角就空了。为七爷送葬,宁代英是惟一一个流了泪的老人。

因此,宁代英更珍惜自己活着的日子,更在乎老六奶奶的存在。在他心中,老六奶奶已经活过来了。老六奶奶能说话能干活,还能讲故事。从七爷坟地回来,宁代英便在老六奶奶面前连呆了三个小时,又一次完成了与她心灵的对话。

我想看看我死后躺在棺材板上的样子。有一天,宁代英对付小清说。

付小清在泥巴上画了宁代英的去世像。

我不要这个,我要泥人。宁代英说。

付小清摇头。

我死后,我也要老六奶奶躺在我身上,我要享受和七爷一样的待遇。宁代英说。

付小清没有为宁代英塑死后躺在棺材板上的像。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宁代英的请求。

年关逼近,外出务工的沱巴人陆续返回。有一些人没有回来。在外过年的沱巴人每年都有一些。他们有的是因为工作太忙,单位春节加班,有的因为害怕拥挤和安全,总之都有充分的理由。这些因故不能回家的青年或壮年人,会给家里寄回一笔钱,还会给老人打一个电话。老人们理解子女,但内心总有那么一些遗憾和不满足。

宁土坡的小车停在沱巴村头,村头就热闹起来。先期回到家的外出打工人员前来迎接宁土坡,有人为宁土坡开车门,这个开车门的人学着城里人的样子,一只手护着宁土坡的头。有人为宁土坡拿行李。宁土坡的老婆和一对儿女还有儿子的女朋友把车塞满了。行李和年货太多,他就叫人开回了公司的那辆面包车。村头有些乱,刚开始人们没有注意到这辆不起眼的面包车。宁土坡手指向面包车时,人们立即明白,那也是他此次返乡的一部分。有人就朝面包车走去,开了门取行李和年货。人们都对宁土坡一家问寒问暖,他们尤其关注宁土坡未来的儿媳妇。儿媳妇长得太漂亮打扮太入时,与沱巴格格不入,见到她,老人甚至在外打工的人员都感到晕眩。

在众人的护卫下,宁土坡就停下来。他看到了父亲宁代英。

爸。宁代英给宁代英鞠了一躬,然后深情地望着父亲。

在场的人非常感动。在沱巴来说,宁土坡也算是一成功人士,大老板了。他很孝顺。

宁土坡的儿女叫了爷爷,宁代英激动地答应着。

爸,你精神很不错。是宁代英的儿媳。进城十几年以来,儿媳一举一动俨然一个城里人。宁土坡接过话,说,爸你越活也年轻了。宁代英说,说的没错,我的精神这么好,我自己也想不到。七爷去世后,我精神差过一段时间,但不久我又恢复了。

七爷去世了?宁土坡说。

是的。

得了什么病?

什么病也没得,就去世了,走得干净利落。宁代英说。

唉,说走就走了。宁土坡感叹说。他一辈子真不容易,去世了也没个送终的。

爸,你得好好活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什么要求你提出来,我们一定会满足。现在我们家不像十年前了,我们有钱。儿媳说。

宁代英说,嗯。你们这么孝顺,我不多活几年,实在对不起故去的亲人们。我要替他们多活,把儿孙们对他们的孝心全享用了。

人群中就发出了笑声。

显然,宁代英注意到了未来的孙子媳妇。孙媳主动地叫道:爷爷!宁代英说,好,好,好,时代毕竟不同了!

宋代英的话,人们不能完全理解。但人们并没有深究他的话,大家的步子在宁土坡的带动下启动。

老六奶奶的坐像仍旧搁在厅堂里,这让宁土坡大吃一惊。他捏一把脸上的肉,再咂巴眼睛,眼前的确是母亲啊。

妈!宁土坡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然后“扑通”跪下。宁土坡除了孝顺,还是一个感情非常丰富的男人。一跪下,就哭诉起来。

妈,想死我了,你离开家都六年了啊……

宁土坡的老婆儿女跟着跪下。看得出,没多少文化的宁土坡家教还挺严。

现场不知情的人心里七上八下的。老六奶奶去世好些年了呀,这是怎么回事?知情的宁代英却由着儿孙们。每年春节,少不了为列祖列宗贡饭贡菜进香,仪式都是跪着进行的。但面对的除了一个灵牌,并没有实际的人物。现在老六奶奶的实物在这儿,内容就丰富而真实了。

哭诉一阵,宁土坡跪上前,他摸了摸老六奶奶的脸,发现是冷凉的,再一细看和连问几句,才发现原来是塑像。

虽然是塑像,我们的跪拜也该也值。宁土坡对老婆以及儿女们说。

这个也太像了。我还以为妈又活过来了呢。宁土坡的老婆笑着擦拭脸角的泪水。

得意洋洋的宁代英一直卖关子,一家人酒过三巡时,他才揭了谜底。

是付小清的杰作。宁代英说。对了,我还没付他钱呢。付小清为猛子塑像人家给了一大把,少说有五千。我们是一个村的,钱可以不给那么多,二千总得给的。所以还欠他四千。

四千?那还有一个呢?

宁代英说,是还有一个,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反正我们一共欠付小清四千。

宁土坡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了。他脸色当场变化,说,爸,好好的你塑什么像嘛。要塑也不能找付小清去塑啊!付小清是什么人?不,不是人,是一头连父亲的肉都敢吃的野兽!宁土坡当即丢了酒杯,气呼呼地坐到一边吸烟。

不就四千?我给,我卖了家具给!宁代英也来了脾气,说付小清吃父亲是吃父亲,塑像是塑像,你不能扯到一起。

让付小清给妈塑像,我们全家的脸让你丢尽了!宁土坡不依不饶。还想让我给付小清工钱?门都没有!

这一夜大家过得都无滋无味。因为父子的争吵,宁土坡老婆和儿女都感到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气氛十分压抑。未来儿媳在一个角落对儿子说,你们家人怎么能这样?我第一次上你们老家,就碰上吵架,心中很不爽。真后悔跟你来,我想明天就回去。

儿媳的话宁土坡听到了,他大声地说,爸你听到了吗,你看你干的什么事?没有你做的这件蠢事,小碧对我们家印象会这么差?你不仅对不起全家,就连还没过门的孙媳也对不起!

宁土坡一夜无眠,觉得父亲做的这个事让他吃了活青蛙一样难受。第二天一早他就起了床。户外,儿子儿媳在轻轻吵架,两人的手碰来碰去的。宁土坡喝道,宁光辉,你是男人就要让着小碧!小碧你也别生气,有什么话对我说。都是爷爷不好,爷爷快80岁的人了,还干蠢事。

我没怪爷爷。我觉得爷爷其实什么大错,甚至是对的。我是说,你为什么对爷爷那样?小碧说。爷爷老了,像小孩一样,你不让着点,反而气他。

宁土坡欲言又止。然后灰溜溜地离开。我有错吗?我有什么错?明明是父亲有错。宁土坡自言自语地说。看看他干的蠢事。他干的这件蠢事真的太蠢了。我从来没有对父亲大发雷霆,可是这回,父亲干的事也太蠢了,蠢得到了我伤心欲绝的地步。

走着走着,就到了付小清家门前。付小清正在制作孙悟空,昨晚干到很晚,现在还没起床。通过门缝,宁土坡往里瞧了瞧。里面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见。宁土坡拍拍门,里面也没有反应。

宁总,早啊!有一个人经过。这个人在宁土坡的公司里干,按照辈份,这个人还是宁土坡的叔叔。可是他已习惯了叫宁土坡宁总。他生怕直呼宁土坡的名字甚至小名狗扒屎而丢了工作。

宁土坡心安理得地应了一声,说,里面是什么?

来人说,听说付小清成雕塑家了。

我呸!雕塑家,我看是败家子!为了图痛快,田里的泥都被他搞光了!

来人说,听说付小清塑谁像谁。还把七爷几十年前的女朋友都塑活了呢。

得到塑像,七爷就死了?

是的,七爷满意而归。

那是害了七爷的性命!

来人说,宁总说的也有道理。几十年了,七爷没死,偏偏得到女朋友塑像不久就死了。这塑像就像是毒药!

对,总结得非常正确,塑像是毒药!

付小清是杀害七爷的凶手。来人说。

说得好,去,告诉沱巴所有的人。付小清是凶手。宁土坡说。

吱哑一声,大门开了。付小清打着大大的哈欠,他那一口烟牙明显地暴露在宁土坡的眼前。

你让人恶心!

看清门外站着的是宁土坡后,付小清欲将大门关上。宁土坡一脚插进门,付小清的门就无法关上了。

你能耐大长了,你居然塑我的母亲,你居然塑七爷的女朋友并且害死了七爷!你从吃父亲的肉开始就变成了禽兽变成了妖怪!你想从我这里要工钱?宁土坡扬起拳头,说你看看,这是什么?看到了吗?

气愤中的宁土坡打了付小清一拳。清早血脉还没有流通,而且又是冷天,遭击打是最痛的。付小清痛得倒吸凉气。

还手啊,有种的你还手啊!

宁土坡的声音很大,一下就刺破了沱巴清晨的宁静。许多人闻讯赶过来。此时付小清已经蹲在地上,嘴角在流血。

你怎么能惹宁总生气呢?还不向宁总道歉!人们好心相劝。

付小清把嘴角流出的血吞回去,然后起身操起一把斧头。见势不妙,有人护住宁土坡。宁土坡也有些害怕了,他匆匆忙忙地骂着,但声音小了许多,力度也弱了许多。

别跟他一般见识,犯不着跟他生气。他是什么样的人,沱巴人谁不清楚?他们把宁土坡架走了。宁土坡受了惊吓。自从他有了钱后,口气越来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想当初刚进城时,谁敢惹他,哪怕前面是公安局长,他也敢上前踢上一脚。有了钱,就觉得自己命值钱了,和人拼,很不值。但是不管怎么样,你区区一个付小清也该低头啊!

回到家,见到厅堂里老六奶奶的塑像,气更不打一处来。多股怒气集中在一起,足让他歇斯底里。他顺势操了一根铁棍,将塑像打得稀巴烂。

畜生,你是在打你母亲啊!宁代英失声痛哭。

宁土坡疯了似的,打碎厅堂那具塑像不算,还满屋子寻找另外一具。最终他在父亲的床上找到了。宁土坡力大无比,他把这具塑像举过头顶,然后砸在地上,把塑像甩成几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