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倾世倾情半生缘: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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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芳馨犹存——永远的海上花

晚年岁月

她说: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赖雅走后,一日日,一年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她已不需要为她画眉的男子,爱情走或来,从来都没有那么重要,现在,她是自己一个人的张爱玲,随性地走在少了赖雅的异国天空下。

她的生活如白纸般单纯,每日,她依旧极少外出,在家修改旧作,翻译《海上花》,以及写作《红楼梦魇》,只是少了一个人要照顾,或多或少有些不习惯,她说:“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一九六六年,那时赖雅还存活在世间,除了为养家糊口紧锣密鼓的伏案写作,她全副的心思便只放在对赖雅的倾心照料上,她不知道,在太平洋的另一端,在那个与美国遥遥相望的台湾岛,她的作品炙手可热,掀起狂热的浪潮。

一个叫夏志清的人,一个叫平鑫涛的人,给她沉寂了很多年的作品找到了绽放的舞台,造就了早就应该风生水起的“张爱玲热”,从那时起,直至生命的终结,她的晚年岁月,是一段理不清道不明的传奇。

夏志清,曾经出版过《中国现代小说史》一书,分析了鲁迅、老舍、沈从文、茅盾及张爱玲等现代的一批小说家,他极其欣赏张爱玲,说她是举世难见的才女,甚至说她文学造诣比鲁迅还略上一筹,在书中,他如此评价:“张爱玲应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仅以小说而论,堪与英美女文豪曼苏菲尔、安泡特、菲尔蒂、麦克勒斯等相比,某些地方恐怕还要高明一筹。《金锁记》则是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平鑫涛,《皇冠》杂志的总负责人,出版了她的作品《怨女》,在整个岛屿风靡一时,此后,她的《秧歌》、《流言》、《半生缘》、《张爱玲小说集》等也纷纷上市,一时间,洛阳纸贵,她在台湾掀起几十年的轩然涛浪,只是,有趣的是,为了照顾赖雅,她与平鑫涛的第一份合同,竟然是由夏志清代签的。

此后,她的文字独独倾付于独具慧眼的平鑫涛,这位身穿华美旗袍的东方佳人,虽已不再年轻,但风韵依然,世事沧桑变化间,唯有文字,不曾衰老,且在流年的洗礼下,更加纯熟,更加信手拈来,那一串串,一行行在灯光下凝聚出的文字,她托付于他,只因他是第一人,他欣赏她的才情,尊重她的性情,她说:“我一向对出版人唯一的要求是商业道德。”

文字是她的孩子,是她这一生都不会背弃也不会背弃她的东西,她托付给了平鑫涛,托付给了皇冠出版社,这一托付,便是三十年,直到她与世长辞的那一日。

其实,她与平鑫涛,可谓素昧平生,素未谋面,但却保持着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平鑫涛回忆说:“张爱玲生活简朴,写来的信也是简单之至,为了不增加她的困扰,我写过去的信也都是三言两语,电报一般,连客套的问候都没有,真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想她一定很习惯这种平淡却直接的交往方式,所以才可以彼此维持三十年的友谊而不变。”

“撇开写作,她的生活非常单纯,她要求保有自我的生活,选择了孤独,甚至享受这个孤独,不以为苦。对于名声、金钱,她也不看重……和张爱玲接触三十年,虽然从没有见过面,但通的信很多,每封信固然只是三言两语,但持续性的交情却令我觉得弥足珍贵”,平鑫涛如是说,这是他眼中的张爱玲。

1969年7月,加州伯克莱大学的中国研究中心主持者陈世骧教授,为她的才情所折服,邀请她去他那里担任研究中心的高级调查员,那时的她还未与世隔绝,她还想再看一眼世间风景,于是她愉快的接受邀约,搬到了加州,搬家并不难,只有一个人,在哪都是家。

那时,她49岁,虽然眼角已经有了深深浅浅的皱纹,但却依旧风姿绰约,她身穿淡雅的紫色旗袍,雅致地漫步在加州的街巷间,仿佛回到了旧时的大上海,她是让整座城为之沸腾的才女,她是一树清雅的梨花……时光流逝,总是苍老了容颜,清晰了记忆。

在这里,她我行我素,不哗众取宠,不矫揉造作,她是早已看尽沧桑的张爱玲,知晓世间无爱,只愿求得现世安稳,除了伏案写作,她不想再生眷恋,不想再起波澜,一切人和事,只是落在世上的尘埃,她不想染指,她不想要世间馈与她的任何惊喜。

在这里,她风一样的飘过,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按时上班,同事与她难得相见,更无言语交谈,眼神碰撞,一晃间,她便过去了,留给别人的只是惊鸿一瞥而已。

她的助手陈少聪,在《与张爱玲擦肩而过》中写道:“我和她同一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开门之后,先是我的办公园地,再推开一扇门进去,里面就是她的天下了。我和她之间只隔一层薄板,呼吸咳嗽之间相闻。她每天大约一点多钟到达,推开门,朝我微微一粲,一阵烟似的溜进了里屋,整个下午难得见她出来。我尽量识相地按捺住自己,不去骚扰她的清净……”

可是,在这里,她并不十分舒心,孤傲之人,不喜交际,得罪人在所难免,陈世骧因她的才情和名气雇佣她,总想着在朋友面前炫耀一番,可是她的孤僻和清高并没有给老板多大面子,她很少参加宴会,就算参加,也不爱理人,只是沉默寡言的坐在位置上想自己的事,陈世骧失了面子,对她大为光火。

她的工作是进行中国共产党专用词汇的研究,可她对共产党并不感冒,再加上工作本就枯燥,热爱文学创作的她并不喜欢,提交上去的研究报告,陈世骧先生很是失望,说是词汇太少,殊不知,1970年根本就没有多少相关的新词汇。

她离开了,已不想向别人解释,也不愿委屈自己,懂得之人,自有他们的懂得,不懂之人,再说也是浪费口舌,也罢,她已不适合在红尘中浮浮沉沉,离开,于她是解脱。

她不再需要什么,平鑫涛给她足够的稿酬,她可以在喧嚣的都市中,遁隐进用文字勾勒的世界中,那里是属于她自己的世外桃源,她可以独享清幽,再没有人可以惊扰。

有人说,如果一个人内心宁静,何惧滚滚红尘中的风风雨雨,她为何不回国,回到魂牵梦萦的大上海去,每日旗袍裹身,闲坐笑谈,一杯咖啡,一碟点心,看世间风云变化?不是不回去,而是回不去,那里早已不复旧时模样,那次香港之行仍让她心悸,那就不回了,把那座美丽的城留在记忆里,那样就永远不会苍老。

她说:“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她可以勇敢的在岁月里孤独老去,却不能在景已非人独是的故土中任记忆灰飞烟灭。

她用遗世独立的姿态,或许仅仅是想逃离命运的纠缠,或许是厌倦了人情世故,或许是为了安心写作,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缘由,有些事,根本不需要一个理由。

张爱玲接近遁隐的晚年,很少见客,许多慕名而来的访客都被她拒之门外,但仍然有一位幸运的人,拥有了一段与之相见畅谈的缘分,他便是王祯和的好友水晶。

他与王祯和都是张爱玲作品的热衷者,前几年她去台北时,水晶未曾得见,对好友与她同游花莲歆羡不已,这一次,恰逢他在伯克莱大学进修,得知爱玲在加州后,便不想与她在咫尺间轻易擦肩,于是他几次三番拨打她的电话想要与之一叙,可都被她婉言拒绝,他心灰意冷,没想到见她一面,竟是如此之难。

当他要离开伯克莱大学时,最后一次拨通了张爱玲的电话,他只是想再试一次,但基本上已经不抱有希望,不过几天后,她寄出了一封信,邀请水晶在他动身前相见,虽不知是他的无精打采使她恻隐,还是他的锲而不舍让她动容,或许只是她一时兴起,但水晶都觉这次机会是上苍的恩宠。

那天,他轻轻敲响了她公寓的大门,门吭哧打开后,他终于见到了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张爱玲,只觉大珠小珠落玉盘,那时她五十一岁,已年过半百,却依旧动人心魄,水晶这样写她当时的形象:

“她当然很瘦——这瘦很多人写过,尤其瘦的是两条胳臂,如果借用杜老的诗来形容,是‘清晖玉臂寒’。像是她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和血液,统统流进她稿子的格子里去了。她的脸庞却很大,保持了胡兰成所写的‘白描的牡丹花’的底子。眼睛也大,‘清炯炯的,满溢着颤抖的灵魂,像是《魂归离恨天》的作者爱弥丽·勃朗蒂’……她微仰着脸,穿着高领圈青莲色旗袍,斜欠身子坐在沙发上,逸兴遄飞,笑容可掬……”

进门,她的房间一览无余,水晶先生用他细致的笔触,这样描述:“她的起居室犹如雪洞般,墙上没有一丝装饰和照片,迎面一排满地玻璃长窗。她起身拉开白纱幔,参天的法国梧桐,在路灯下,伴随着扶摇的新绿,耀眼而来。远处,眺望得到旧金山的整幅夜景。隔着苍茫的金山湾海山,急邃变动的灯火,像《金锁记》里的句子:‘营营飞着一窠红的星,又是一窠绿的星’。”

他们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七个小时已经在欢声笑语间过去,殊不知,张爱玲初见胡兰成时,也只是相谈了五个小时而已,他们随心所欲的交谈,从张爱玲的作品一直谈到五四运动以来的作家,沈从文、张恨水等,又谈到台湾的一些青年作家……她笑语涟涟,“她的笑声听来有点腻搭搭,发痴嘀嗒,是十岁左右小女孩的那种笑声,令人完全不敢相信,她已经活过了半个世纪”,水晶如是说。

她大隐隐于世,与水晶这次漫长的相谈甚欢,是她晚年中少有的一次,或许她只是无意,他却刻骨铭心,离开后,他内心仍跌宕起伏,久久不得平静,并经过反复斟酌将这段弥足珍贵的会面整理成文字,刊登于台湾的《中国时报》上。

“我想张爱玲很像一只蝉,薄薄的纱翼虽然脆弱,身体的纤维质素却很坚实,潜伏的力量也大,而且,一飞便藏到柳荫深处”,这是一个绝妙的比喻,她就是这样,隐蔽在异国的熙攘人群中,少有人知道她在何方,在一鸣惊人中,只留给仰望的人群一个模糊影子。

1973年,她定居洛杉矶,庄信正先生帮她找了好莱坞区的一处公寓,那里有丝绒的沙发,厚重的地毯,落地的窗帘……一切都旧旧的,却遮掩不住曾经的豪华气派,像是没落的大户人家,也许她那时的心境正是如此,她搬进了那里。

她要在这繁华的都市彻底做一位隐士,潜心进行《海上花》的翻译和《红楼梦》的研究,在搬进的那日,她直接对管理员说自己不会英语,虽然她告知了庄信正夫妇电话号码,但也声明自己不接电话,她含蓄地向他们表示,无紧要之事,谢绝一切来往。

1974年的6月末,张爱玲收到了庄信正的信,原来他们准备离开洛杉矶,去位于中西部的印第安纳州,那日晚上,她拿起了荒废很久的电话,打给了庄信正,邀请他们在几日后的晚上8点去她的公寓。

这是自搬家以来庄信正夫妇第一次去张爱玲的寓所,他们对此印象深刻,庄信正的夫人杨荣华这样描写她的居室:“在几只二百烛光的灯泡照耀下,张爱玲的房间亮如白昼。她让我们坐在客厅小桌旁的两张木椅上,然后忙着张罗泡咖啡,舀冰淇淋,要招待两个人,她好不容易才凑足碗、匙和杯子。她的客厅里,除了和我们同一牌子的小型电视机,没有其他摆设,也不见书架……”

张爱玲的生活,简单到凑不齐多余的碗筷,这不夸张,她总是一个人的,与世隔绝。

那一晚,他们交换影集里的故事,她饶有兴趣地听庄信正夫妇一页页解说相簿里的故事,她也拿出自己厚厚的相册,一页页翻下去,在那些重叠的影像间,寻着记忆的路线,重温往昔,再走一遍人生,她对相册有着特殊的感情,她喜欢这份定格时间的力量,把瞬间变成影像凝聚成永恒,照片中的笑脸凝固,不会再岁月的流逝中刻上难以磨灭的沧桑。

年幼的家庭照,她与胞弟在天津法国公园的合照,时光漫溯,她回到了深宅中的童年,在朱红色古典大门内,在古旧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间,一个小女孩,在寂寞的午后,坐在秋千上荡着,荡着,荡过了整个童年。

上海圣玛利亚女校的独照,那时她是青涩的中学生,本是如花似玉的少女时代,她却在如梦般璀璨的菁菁校园中,在美丽的玻璃花房间,如灰姑娘般,穿着陈旧过时的衣衫,在家庭破落中品尝着一个人的清贫和寂寞。

在香港大学与炎樱的合照,那时她们都是朝气澎湃的大学生,那是段年轻的岁月,是段快乐的日子,她与炎樱这位聪明幽默的锡兰姑娘,在港大相识,相知,相伴,在樱花盛开的季节,一起漫步谈心,在风雨飘摇的年代,一起走过几十年。

在上海的时装照,一张张,她脸庞红润,嘴唇娇艳,神色清淡,那时她是横空出世的一代才女,风光无限,随意走在街上都能遇到陌生的读者前来搭讪,那时她邂逅了胡兰成,以为邂逅了一生的温暖,却不知,一切都如镜花水月,到头来成了空。

她的照片,炎樱的照片,她母亲的照片……

那是一个浪漫的夜,充满奇幻的色彩,他们沉浸在相片的世界里,惊叹着,回忆着,无人惊扰,那个动人的梦……

庄信正夫妇告辞时,已经凌晨三点半,他们大步跨出公寓大门,凉风拂面而来,他们仍陶醉在张爱玲相簿里种种瞬间中的故事里。

她一直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海上花》、《红楼梦》……她潜下心与文学相伴,用文字与心灵对话,有时也会偶尔的心血来潮,或偶然的一时兴起,她短暂的打开一扇门,与恰好的朋友对一下话,聊一下天,但一切只是偶然而已。

她是一个中国的女人,用一双小脚颠沛了大半个人生,何处是她的归处,这里还是那里,她不知晓,只是随性之人必要可去之处,在晚年的岁月里,她做了隐士,隐在陌生的异国他乡,隐在熙熙攘攘的美国都市,眨眼间,漫长的三十年呼啸而过,一切恍然如梦。

“可怜侯门绣户女,独卧青灯古佛旁”,这是属于妙玉苍凉中的苍凉,人生迟暮,大隐于朝市,这是属于张爱玲繁华中的苍凉,在繁华喧嚣的滚滚红尘中,她是勇者,勇敢的拥抱苍凉与寂寞,繁华落尽见真醇,她愿意赤裸裸的与自己对话,与灵魂对话,她是张爱玲。

偌大的世界与她已无关,她与偌大的世界联系也不贴切,有谁知道这个中国女人低调的活,默默的死?有谁知道这个中国女人冷漠孤傲下的丰富内心?有谁知道这个中国女人欲说还休的无尽慨叹,人有悲欢,月有圆缺,此事古难全……

就让她隐在繁华中吧,只要她喜欢,就让她在喧嚣中独辟一隅,安享晚年,只要她想要,她仍是那个身穿素雅旗袍,孤傲难逊的张爱玲,就让她在自己的晚年中,死在自己的芬芳里。

红楼未完

她说,人生有三大恨事,一恨鲥鱼刺多,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

张爱玲是名副其实的红楼迷,对《红楼梦》有着终生难解的情结,她第一次拿起这本书,只是七八岁的年纪,那时的女孩大多只是懵懵懂懂的黄毛丫头,目不识丁,更别提捧着一本厚厚的老旧小说看得津津有味,可她就是那个看得津津有味的女孩,有些天分,是从小就具备的,有些缘分,也是从小时候便注定的。

那时,她有一种神奇的直觉,八十回往后,那种津津有味的入戏感消失不见,只是忽然觉得一个个人物面目可憎起来,场景、人物、语言通通变得索然无味,她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后面已经不是曹雪芹亲自执笔写成,只是这种感觉太过强烈,她无法忽略掉,也无法假装后面一样引人入胜,她只得一遍遍抱怨:“后来怎么不好看了?”

尽管如此,前八十回已经足够让她爱不释手,后四十回的枯燥乏味也无法阻挡她为红楼着迷的决心,每隔几年,她都要重读一遍,每一遍,随着生活阅历的慢慢丰富,有些感受更加强烈更加感同身受,有些感受在潜移默化间变得更加丰盈,但是,每一遍,她只要拿起书,只要一揿“电钮”,红楼梦回,一切都向她奔涌而来。

十三四岁的时候,她不受控制地拿起了笔杆,模仿《红楼梦》的笔调,写下了《摩登红楼梦》,一部堪称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典型之作,虽然略显稚嫩,但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来说,洋洋洒洒的上下两册,已经实属不易,有些东西,还是很有创意,还是很有张爱玲的独到风格。

她把中西方文化及古今外文萃充分调遣和消化,将富丽摩登的上海滩融入红楼中,荒诞却又逼真,诙谐却又形神兼备,丝丝相扣,引人入胜,在行云流水间,在运词唱和中,她的聪慧与幽默,她的成熟与非凡,她的才华与神韵,彰显的淋漓尽致。

她的父亲张廷重无意间看到后大喜过望,觉得自己的女儿实乃一代才女,并大笔一挥,亲自为她拟了回目:“沧桑变幻宝黛住层楼,鸡犬升天贾琏膺景命”,“弭讼端翻雨覆云,赛时装嗔莺叱燕”,“收放心浪子别闺闱,假虔诚请郎参教典”,“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属,凄凉黄泉同命作鸳鸯”,“青问浮沉良朋空洒泪,波光骀荡情侣共嬉春”,“陷阱设康衢娇娃蹈险,骊歌惊别梦游子伤怀”。

很久以后,当她听说后四十回是一个名叫高鹗的人续写而成时,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翻看一直无法停止的感觉——前八十回的精彩绝伦与后四十回的枯燥无味的大对比,忽然觉得一切豁然开朗,她兴奋不已,不住的感慨:怪不得觉得不好……

1954年左右,那时她在香港,第一次看到根据脂批探究红楼梦后事之书,一时间,她觉得石破天惊,那是直觉和情感在现实中的直接碰撞,那种对红楼中事无法释怀的情绪急剧膨胀,她悲喜交加,悲曹雪芹未完成整篇《红楼梦》,喜枯燥的章节不是出自曹先生之手,她立志一定要研究透这本书,认清哪些是高鹗的误解,哪些是后世的篡改,哪些是曹雪芹先生的本意,她想要还原《红楼梦》的真正面目。

《冷斋夜话》中有“五恨”之说:“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太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诗。”而张爱玲在《红楼梦未完》中写:“有人说过‘三大恨事’,是‘一恨鲥鱼刺多,二恨海棠无香’,第三件记不得了,也许因为我下意识的觉得应当是‘三恨《红楼梦》未完’。”

在哈佛的燕京图书馆和加州的伯克莱大学时,她有很多机会翻阅各种红学资料,各种版本的脂批本《红楼梦》、高鹗续书前的未改动原作、曹雪芹友人诗集、现代作家胡适、俞平伯、周汝昌、吴世昌等人的红学研究著作以及各种大陆、港台的相关文学刊物……她痴在那里,贪贪地看了很多书,有时废寝忘食,连找位置坐下都来不及。

原书看的太多太多,翻阅各种资料时,她从不用对照原文查看,往往不假思索间,一个个字,一段段词,争先恐后地涌入脑袋,她谦虚地说自己研究红学的唯一资格只能是熟读《红楼梦》了,其实,她的记性和悟性都是不容小觑的因,只是她仍不敢轻率地找到果。

她不肯轻易拿起笔,去描绘曹先生未完的红楼故事,对于《红楼梦》,她因有太多的喜欢,就有了太多的尊重,也有了太多的执念,她终不肯用草率相待,终于,在翻遍了两大图书馆中与红楼相关的各种书籍,又经过深入的思考和领悟,她终于开始了自己慎重的旅程,开始了红学的研究。

1967年开始,她倾心在《红楼梦》的研究上,废寝忘食,食不知味,隐居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她对人生已无太多眷恋,只是有些遗憾还是无法让她放下自己,而未完的红楼梦是她如今最大的恨事,她要用自己瘦弱的笔和一颗至诚的心,去完成这场未了的红楼梦魇。

她的好友宋淇知她的痴迷,戏称之为“红楼梦魇”,每次写信,都会带一句:“你的红楼梦魇做得怎么样了?”她喜欢“红楼梦魇”这个词,她对“红楼”的情结,正是一场剪不断的“梦魇”。

她说:“偶遇拂逆,事无大小,只要详一会《红楼梦》就好了。”

她款款进入《红楼梦》的世界,那里是她的庇护地,只要躲在里面,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人物的风情与万种,看着爱恨憎恶一幕幕不停息的上演,她忘却了人世间的孤单与落寞,忘却了人世间的风雨与凄寒,她说:那个世界像迷宫,像拼图游戏,又像推理侦探小说,早本各各不同的结局又有“罗生门”的情趣……

她在迷宫里绕来绕去,如同游戏般一层一层走得艰难却趣味横生,这座曹雪芹先生构建出的古旧迷宫,经过许多人有意或无心的惊扰和篡改,已经面目不容分辨,她虽聪明有悟性,但她仍常常在长途探险中被一层又一层的繁琐游戏绕的晕头转向,有时她恨不得坐上时间机器,飞到曹先生的年代,把那珍藏的原稿瞧上一瞧。

她说:“在我是一切的源泉,尤其是《红楼梦》,《红楼梦》遗稿有‘五六稿’被借阅者遗失,我一直恨不得坐时间机器飞了去,到那人家里去找出来,抢回来。”

看着那各种版本新旧不一的《红楼梦》,她知道这部伟大的小说绝不止十年间增删了五次,每个年代,每个时期,每次删减修改,凌乱纷杂,已不能因某处某回的年代判别各本的早晚,有些甚至回首回末都荒唐到难以置信,她竟然发现“缝钉稿本该是麝月名下的工作——袭人麝月都实有其人,后来作者身边只剩下一个麝月——也可见其他体恤人。”

她慢慢比较曹雪芹先生的前八十回与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的异同,根据前八十回的点滴隐晦的预言来推断哪些是曹先生的本意,哪些是高鹗的臆断和漏洞。

她发现曹雪芹先生的前八十回采用的含蓄的写法,并没有指出年代,也没指出是满人还是汉人,他写林黛玉的娇弱与柔美,衣着只写“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不指出是否有满人的骧滚,面貌只写“薄面含嗔”,未写明是否缠足,那个红衣锦绣的大观园,那个娇娇弱弱的林妹妹,飘在一片虚无缥缈的世外桃源中,无处去寻时间和地点的归处。

可到了高鹗先生的后四十回,那个大观园有了归处,那红楼中的女子身着满人的骧滚,一双小巧的三寸金莲,行过处娇弱如柳,弱不禁风……高鹗坐实了清朝,坐实了满人,他仗着对曹雪芹家族的荣辱变化和满族习俗的熟悉,直接与现实联系起来,却忘了文学艺术的创作,缘于现实,却高于现实。

高鹗与曹家沾亲带故,她知道曹雪芹家有一位姑奶奶,成了讷尔苏的福晋,高鹗便在续写时将她化作元妃,于是元妃在册封后,身体发福,最后中风而亡,曹先生写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并没有写她的死法,只隐晦地说死得蹊跷,而高鹗知她是自缢,于是便有了紫鹃悬梁自缢时秦可卿前来相迎的场景。

高鹗了解曹家,便对荣府和宁府表面平静下的龌龊之事了如指掌,或许他还与现实中的化身有所交情,于是他极力掩盖宁府的丑事,他为贾珍私通儿媳和诱惑奸淫小姨打起掩护,直接把曹雪芹的原文扭曲掩盖,说成是不得志的奴仆们恶意诽谤,造谣生事。

张爱玲还对曹雪芹以及高鹗的生平之事进行研究,发现高鹗还进行了自传式的创作,曾经在中举前,高鹗纳了一位名为畹君的歌女为妾,畹君因为家寒,为了父母甘入风尘,可她的洗不尽的风尘气息为婆婆所不齿,经常百般刁难,她不堪忍受,再加上夫君一直未在科举考试中拔得头筹,便离开高家,再入风尘,可高鹗一直思念她,想再次迎她回家,终不成,再后来,他中了第,可是已经不再年轻,为了前途,便剪断情丝,断了与畹君的一切往来。

在续写《红楼梦》时,他成了没人堆的贾宝玉,而为父母卖身的畹君便成了在宝玉身边侍奉的丫头袭人,袭人也是因为父母而被卖入宁府,他写袭人再度失节,脱口责骂她是势利之人,一切归因于他把袭人当作了既爱又恨的畹君,他把自己与畹君的故事不知不觉间凌驾在红楼旧事间。

张爱玲慢慢地研究,她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的耐心,《红楼梦》是她另一个世界,她愿意在那个世界里或喜或怒或哀或乐,她要在那里拨开层层迷雾,还原出一个真实的《红楼梦》,曹雪芹笔触下真正的红楼梦。

经过了十年的漫长跋涉,她的研究,终于在1977年宣告终结,十年的风雨,十年的故事,她二十四万余字的《红楼梦魇》由皇冠出版社发行出版,她亲自作序,其中还包含《红楼梦未完》、《红楼梦插曲》和“五详”《红楼梦》等七篇论文,“红楼梦魇”,红楼于她是“梦魇”般的存在,她为它痴迷,为它疯狂,诚如俞平伯先生曾经的感慨:“《红楼梦》在中国文坛上是一个梦魇,你越研究越糊涂。”

她是一个小说家,她以一个小说家的独到眼光,花费掉漫长的光阴,去研究这一千古奇书,她在《红楼梦未完》中,比较出于曹雪芹之手的前八十章与由高鹗续写的后四十章的异同;她在《红楼梦插曲》中,勾画着曹雪芹以及高鹗生平之事与“红楼梦”中事的关系;她在《初详红楼梦》中,论全抄本,比较乾隆年间的手抄本与其他不同版本的异同;她在《二详红楼梦》中,写下关于甲戌本及庚辰本的年份考证。

张爱玲在《三详红楼梦》中说:“是创作而不是自传”,通过比对不同版本的脂砚评语,再结合史事上为数不多的对曹雪芹及高鹗的记载,她大致认定宝玉是脂研的映射,他们有一样的家庭背景,一些如袭人别嫁的细节情景,都源自于生活,间或有曹先生的亲身体验,但是绝大多数的故事实为虚构,艺术源于生活又不等同生活。

在日日的揣度中,她知晓了很多:曹先生虽从小姑姑幻化出元妃,但却拖延了元妃的死,主犯也从贾珍变成了贾赦和贾政,他虽从早年恋人出临摹出黛玉的容貌与个性轮廓,但字字句句的对话却都是虚构而来,他虽从另一个实实在在的丫环中写出麝月,但麝月正传却是实实在在虚构成的……回本溯源,曹先生的旷世奇书,虽有写实成分,但不是自传性小说,是用才华铸成的伟大创作。

张爱玲在《四详红楼梦》中,比较各种遗稿和改稿在批注和内容上的异同,观《红楼梦》在内容上的演变;在《五详红楼梦》中,她慢慢还原出了曹雪芹先生最早期著作的原貌,十年的努力,只为了这一个果。

经她的果,曹雪芹初写时的版本是这样的:宝玉未出家,他与史湘云结为连理,白头偕老;甄士隐被抄家是贾家出事的因,贾家犯得是代隐匿财产罪,并无抄家之事;贾家只有贾政一脉,没有贾赦,没有宁府,也没有贾雨村和甄府。

这一版本将贾家落败归罪于宝玉的性格,并不惹人怜爱,并且关于史湘云的叙述漏洞百出,曹雪芹便进行大幅修改,增增减减,宝玉迎娶了薛宝钗,袭人迎养了宝玉夫妇,结局也成了获罪并出家,但那时泛滥的文字狱,不得已让曹雪芹避其锋芒,填了贾赦和宁府作为烟雾弹,使贾赦成了首当其冲的罪魁祸首。

故事说到这儿,张爱玲的第三大恨事——红楼梦未完也告一段落,她用十年的光阴弥补了历史的缺憾,如果说到结论,扑朔迷离的红楼旧事,在时光洪流的冲刷下,已无从分辨,谁都无法说清真假难辨的结局,谁也无法定下妥善的结论,但终究她完成了自己心中的《红楼梦》,至少她了了人生的一大憾事。

她说:“散场是时间的悲剧,少年时代一过,就被逐出伊甸园。家中发生变故,已经发生在庸俗黯淡的成人世界里。而那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仕途不堪一击,这样靠不住。看穿了之后宝玉终于出家,履行以前对黛玉看似靠不住的誓言。”

是否,遁隐在繁华都市中的她,也觉得成人世界的天经地义与顺理成章那样的靠不住,才会在赖雅死后,在他的国家,冠以他姓,深居简出的活,是否她也是在履行那些看似靠不住的誓言。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就让那未完的红楼梦飘散在风中,乱花迷了眼也要看繁华落尽后的真醇本色。

归彼大荒

夜色苍凉,灯光幽幽,她听着远处窸窸窣窣模模糊糊的诵经声,伴着凄切凝重的钟磬声,不觉轻叹一声:“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那时的她不过十几岁的年纪。

如今换了她,已是美人迟暮的年纪,看着镜中苍老了的容颜,是否会在低叹中有泪滴到冷的唇间,是否会颤动着双唇再叹息一遍,她说:“相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瓜子壳。”

唉,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

她在《流言》的扉页放了一张最爱的照片,照片中的她拥有年轻的骄傲,一袭古式齐膝的旗袍裹在身上,水红色的绸子,黑缎的镶边,宽大的短袖,右襟上绣着舒展的云头,她时尚考究,身姿曼妙,红唇娇艳,眼神璀璨如星辰……

打开一扇门,关上一扇窗,那朱镜中的容颜,变幻了一生的色彩,挥别青春,告别从前,青丝变成白发,眼角长了皱纹,她拢了拢鬓角的发丝,轻轻抚摸自己的脸庞,时光如流水,早已不是年少无知的年纪,那些回不去的从前,那些挥不去的想念,在记忆深处,越发清晰。

她花费大量的时间,整理《对照记》,回忆过往,记录流年散落的痕迹,那本脱了线的老旧相集,总要翻几遍,迟暮的年纪,与寂寞为邻,总爱在过去的流年里停留休憩,一位作家说:“此批幸存的老照片,不但珍贵,而且颇有味道,是文字以外的‘余韵’。捧在手中一页页地掀,如同乱纹中依稀一个自画像:稚雅,成长,茂盛,荒凉……”

庄信正夫妇走后的八十年代,张爱玲沉寂在洛杉矶这座繁华的都市间,“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已与她无关,寂寞深重,回忆不老,她枕着文字而眠,她躲在缭绕的云雾之间,做唯一的主宰者,挥动笔墨,舞出满天墨香,尘世间的人儿为她迷,为她狂,为她醉,为她痴。

庄信正虽然离开,但仍然担心着孤身一人不问世事的张爱玲,便拜托好友林式同多加照料,1983年的一日,林式同带着庄信正的书信找到张爱玲的住处,好莱坞东区的廉价旅馆,kingsley公寓305室,可这一次,他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一代奇女子张爱玲。

叩响门铃后,他等了良久,无人应门,却依稀能听到里面有些许声响,无奈之下,他再次叩门,并说明来意,这一次,门终于开了,但却只是一条细细的缝,她略显抱歉地说由于没换好衣服,不便见客,请他把信放在门口,林式同无奈的挠挠头,照做了,门内的她是怎样的神秘女子,她是如何能够在喧闹的洛杉矶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太多的好奇使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一年以后,林式同意外的收到了张爱玲的邀请,约他在一家汽车旅馆相见,他不知这位与世隔绝的东方女子为何找他,但他欣然前往,这个神秘的女人身上仿佛有一种魔力,使他说不出拒绝的言语。

第一次见到张爱玲,他这样写:“走来一位瘦瘦高高、潇潇洒洒的女士,头上包着一副灰色的头巾,身上罩着一件近乎灰色的宽大的灯笼衣,穿着浴室用的毛拖鞋,落地无声,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那时的张爱玲已经剪掉了头发,顽强的跳蚤折磨着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她辗转迁徙在一个个汽车旅馆内,却依旧摆脱不掉跳蚤的纠缠。

与林式同相见,正是因了这恼人的南美品种的跳蚤,在举目无亲的洛杉矶,她不愿与人多打交道,只得找上与旧识庄信正相交自己也有一面之缘的林式同,此后,在林式同的帮助下,她的搬家之旅,更加的频繁。

从1984年到1988年,她像个逃亡流浪的老人,在洛杉矶的街街巷巷飘忽来去,她的行李越来越少,只有屈指可数的必需和珍藏之物,其余的一些身外之物便直接丢弃,可每次搬家,她仍狼狈不堪,甚至在途中遗落了《海上花》的英文译稿和移民的身份证件,她彻底成了没有身份的异乡人。

她曾经写过:“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蚤子”,一语成谶,这句令人惊艳的句子,成了她晚年的噩梦,如同诅咒般,她被那一个个跳蚤搞得鸡飞狗跳,潦倒狼狈。

终于,她的皮肤病被治好了,一位通过夏志清结识的美籍华人司马新,为她在洛杉矶辗转不停地找寻名医,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不用为该死的跳蚤而抓狂逃亡,心情顿时大好,即时写信夸赞那位名医一通,说他“医道高明,佩服到极点”,又给林式同写了信,告知他不用再为小小的跳蚤所扰,并拜托他帮忙找寻固定的公寓住所。

可未等林式同出面,她便自己找了一间整洁优雅的单身公寓,又恢复了与世隔绝的日子,只是她更加的小心翼翼,大门紧闭,深居简出,除了屈指可数的出门大采购及不频繁的收发信件,她都躲在安静的房间里,那里是她一个人的世界,除了偶尔电视里的谈话声,一切悄无声息,彻底的安静着。

可是安静的日子还是受了惊扰,被一位名叫戴文采的记者所扰。

戴文采是台湾联合报社的一名记者,受托前去采访张爱玲,戴文采不知从哪搞到了爱玲的地址,便写信给她,自称从十九岁起便开始崇拜她,请求见她一面,清冷孤傲并离世绝尘的张爱玲当然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可是这位戴小姐并没有放弃,她另辟蹊径,擅自做主地租下了张爱玲隔壁的房间,开始了漫长的守株待兔。

这场守株待兔的游戏,注定是一场漫长的等待,整整一个月,她都未见到这位奇女子,只能通过静心静气地听觉观察,她每日贴着墙壁,屏住呼吸进行“聆听”,终于大致了解到张爱玲可能是早上休息,中午便打开电视,开极响的音量,一直到深夜,偶尔可能骑一下健身单车……

一个月后,戴小姐终于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赶紧出门,终于见到了出门倒垃圾的张爱玲,但只是惊鸿一瞥,远远地见了她一直窥视的主角,她说:“因为距离太远,始终没有看清她的眉目,仅是如此已经十分震动,如同林黛玉从书里出来葬花,真实到几乎极不真实。岁月攻不进张爱玲自己的氛围,甚至想起绿野仙踪。”

在戴小姐的笔下,她的邻居张爱玲的远影是这样的:

“她真瘦,顶重略过八十磅。生得长手长脚,骨架却极细窄,穿着一件白颜色衬衫,亮如洛佳水海岸的蓝裙子,女学生般把衬衫扎进裙腰里,腰上打了无数碎细褶,像只收口的软手袋。因为很瘦,衬衫肩头以及裙摆的褶线光棱棱的始终撑不圆,笔直的线条使瘦长多了不可轻侮。午后的阳光邓肯式的在雪洞般墙上裸舞,但她正巧站在暗处,看不出衬衫白底上是不是印有小花,只觉她肤色很白,头发剪短了烫出大卷发花……”

“她弯腰的姿势极隽逸,因为身体太像两片薄叶子贴在一起,即使前倾着上半身,仍毫无下坠之势,整个人成了飘落两字,我当下惭愧我身上所有的累赘太多,她的腿修长,也许瘦到一定程度之后根本没有年龄,叫人想起新烫了发的女学生……我当下绕另一条小径躲在墙后远远看她,她走着,像一卷细龙卷风,低着头,仿佛大难将至,仓皇赶路,垃圾桶后院落一棵合欢叶开满紫花的树,在她背后私语般纷纷飘坠无数绿与紫……”

这样的惊鸿一瞥,戴文采女士虽然触动万分,但终是不甘心一个月的朝夕等待只换了这样的仓促远望,连擦肩而过都没有,等张爱玲回房后,便用一支长枝菩提枝子把爱玲盛垃圾的纸袋子全部勾出来,翻找查看,试图找到更多鲜为人知的内容。

棉花球、小张的擦手纸、有羊毛文且棉质成分多的白色软纸巾、two-tan牌的鲜奶盒、stouffer·s的鸡派包装纸、淡味及无味蔬菜……一点点的蛛丝马迹,这位执着的女孩都不会放过,因这些垃圾,她知道了爱玲的一些生活琐事:

“现在不大吃零食了;用许多棉花球和一小张一小张的擦手纸;用一种白色的有羊毛纹而棉质成分比较重的软纸巾;吃stouffer·s牌的鸡派;每天喝two-tan牌的鲜奶,吃许多种不同的淡味及无味蔬菜,有些罐头装也有铝简装;喝雀巢即溶咖啡和奶精;用两种牌子的香皂,ivory和coast,像香皂只用乳脂凝香;她用联合报航空版信皮纸打草稿,中国时报信封黄薄脆包书纸,纸毛渗墨,所以她不用……”

戴小姐还从那堆张爱玲的垃圾里找到了一只还很新的单座电炉,“由五环生铁圈卷成一个漩涡,黑座基白钮子,大约保险丝烧坏,或者插座线路断了,她没有修理的本事则理直气壮扔了”,戴小姐把这座电炉抱回了家,小心擦拭,用一只桃红色绞金绳索盒子盛着,珍藏起来。

后来这件事被庄信正先生知道了,他怕这位冒失的戴小姐扰了她的清净,便毫不怠慢地拨了张爱玲的电话,一边拨打,一边担忧着“十打九不接”的张爱玲再不接听电话,可这次,许是心有灵犀,她接了电话,当她得知隔壁住了一位台北某报社委托的小姐时,挂断电话便搬了家。

张爱玲说:“这几年在郊外居无定所,麻烦得不得了,现在好不容易希望能安静,如再被采访,就等于‘一个人只剩下两个铜板,还给人要了去’。”于是乎,她从戴文采的眼皮底下,神速般地溜走了,这一次,除了林式同,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地址了。

她如同惊弓之鸟,觅得了新的良地,便继续闭门幽居、风轻云淡的日子,一杯咖啡,几本书,便是一日,她想要遗忘所有的人,遗忘整个世间的风月之事。

只是,在这处寓所,她住的并不长久,她被人撞倒,伤了肩骨,后来公寓搬来了一批南美和亚洲的居民,引来了宠物猫狗,招来了跳蚤虫蚁,她不堪忍受,便搬了家,这一次她搬入了西木区的罗彻斯特公寓,那里房子很新,没有讨厌的蚊虫,那里是她最后的寓所,她从1991年7月直至去世,一直住在那里。

那一年,1991,她听到了好友炎樱去世的消息,又相继听说了姑姑张茂渊与世长辞,不禁怅然,虽然几十年未见,可她们都是她在内心深处不能割舍的情,忽然,她第一次知晓死亡已经相离如此之近,她的归期又是何时?

花开花落,生死轮回,她知是寻常的定理,她不怕死,只是害怕那天突然到来时,连句遗言都没有时间留下,1992年,她寄给了林式同一份重要的信件,里面是她遗嘱的副本,上面写着:一、所有的私人物品留给香港的宋淇夫妇;二、不举行任何丧礼,将遗体火化,骨灰撒到任何空旷的荒野;遗嘱执行人是林式同。

那时的张爱玲身体仍然康健,她只是想要交代完身后事,然后投入自己的幽居日子,免得麻烦扰了她的清净,但收到信的林式同着实觉得莫名其妙,他说:“一看之下我心里觉得这人真怪,好好的给我遗书干什么……遗书中提到宋淇,我并不认识,信中也没有说明他们夫妇的联系处,仅说如果我不肯当执行人,可以让她另请他人。张爱玲不是好好的吗?我母亲比她大得多,一点事也没有……”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断了与世间的链接,虽身处滚滚红尘之中,却如身在幽谷,写完信后的那些年,她与林式同的联系也少了淡了,没有人知晓她最后的岁月如何度过,没有人知晓她的心隐在了何方。

她写那本图文并茂的《对照记》,她写那本自传式的小说《小团圆》,在人生的最后年月,她在回忆中就着文字度过,人在年老时,总是陷在回忆的漩涡中,仿佛这是无法摆脱的命数。

她说:“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这是《小团圆》,是她的故事,她的爱情,她的幻灭,只是这个故事未完成,不知她不想完成还是不忍画下句点。

1994年,她拍下了在人间的最后一张照片,留给了世人最后一抹影像,那时她已容颜苍老,有一种病态的瘦,但气质犹在,神韵犹存,她的手中握着一卷报纸,“主席金日正昨猝逝”的黑体大字触目惊心,一种森森然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否又是命运的暗示,这位倔傲的女子,变成了迟暮的老人,她死期将至,要永远的告别人世。

1995年9月8日,那是中秋节的前夕,林式同接到张爱玲房东女儿的电话,那位东方的老太太,已经死了,她穿着红色的旗袍,安详地躺在大厅精美的地毯上,一切整整齐齐,仿佛上帝给了她些许时间让她打点自己,只是这个爱美的中国老太太却是在死后六七天才被外界发现,不禁有些凄然,只是身后事,已与她不相干。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她走了,安静地走了,洁来洁去,未带走一片云彩。

9月30日,她75岁的生日那天,林式同遵从她的遗愿,把骨灰撒向苍茫的太平洋,她伴着一捧捧深红和纯白的玫瑰花瓣,在江中漂荡,是否她愿意在死后漂回魂牵梦萦的上海故里?

一切尘埃落定,这位民国的临水照花人,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再没有回头,她那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仍萦绕在耳边,没有停歇,爱玲,在另一个世界,是否找到了那个懂得和慈悲的人,爱玲,再见,你永远是民国的临水照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