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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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关山万里忆木兰(3)

失望渐渐累积。或许是这样呢,鲁迅已经那样有名,每日来往的信件又是何其之多,会不会她的信,被遗忘在某个角落。总有一日他会看到的,他那样的大师,一定会帮自己想想办法的。然而,各种理由都说服干净,直至一天,丁玲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安慰,或者是欺骗自己。这时候,她确实也是山穷水尽了。

心中的那一盏灯,总有一日会被燃烧殆尽。年轻的热血,终究经不起太多风霜的摧残。何况丁玲只是个年轻的女孩,经历这样多的事情,一颗心,终究会觉得疲惫。鲁迅的迟迟不予回复,等于是给困顿中的丁玲最后一击。风雪前路,其行漫漫,她究竟该前往何方呢。

执着

有没有尝试过一个人,在前无去路后无退路的困境中,悄无声息地等待着什么。万籁俱静,一切细微如尘的声音,似乎都被放大了数倍在耳边加以明晰。缓缓从细石里引出的清泉,极细的一缕,轻微无声地穿过石隙,犹如一根丝线穿过一根针。千回百转,半步阑珊,人世间的事,总是这样艰难,要你历经千辛万苦,风雪经年,苦苦等候上多少个轮回,才能还你那么点奢侈。

生命是一段烟花,那样凉,那样转瞬即逝,那样轰轰烈烈璀璨光华。只为追寻那个瞬间的风华,就可以穷尽一生。我们都是追寻繁华的烟花,都是寻觅温暖的飞蛾,生生世世,永不停息。只要有呼吸,就有不止的执着。

丁玲在北平的时候,并不是遭遇了求生无路,求救无门的双重重负。她的人生,丰富周折得可以写成一出漫长的戏,唱上十天八夜,也依稀未尽。饱经摧残的不止是肉身,更是一颗年轻又沧桑的心。

初到北平,当初的好友良师瞿秋白依旧时常给她来信。当时的瞿秋白已经是一个伟大的革命战士,身负重任。此时的古老国家,犹如身处水深火热的炼狱,他流亡了半生,遇上了命中注定的女子,以为就此可以,一生一世一双人。岂料苍天捉弄,相守了不过一年的妻子骤然离去,又剩下他,独自于人世默默漂泊,完成未竟的家国大事。

对于自己和亡妻的挚友丁玲,他百忙之中也不曾忘却,时常去信询问她的境况。信是洁白无瑕的柔软纸张,清隽的字迹缓缓顿现,诉说的确是纷繁复杂的情况与人生。他的痛苦和折磨,愧疚与忏悔,透过薄薄的一张纸,如同千钧之重。他向这位小友倾诉,希望她能够理解他的苦痛,然而自身亦出于焦头烂额中的丁玲,实在无暇去理解领悟,她匆匆回信,不过是略略将自己在北平的近况,同他说一说,很快便放下了笔墨。

丁玲是在瞿秋白的弟弟,瞿云白口中得知她离开上海后的一切的。同样,瞿云白因为兄长的关系,同她也是关系密切的好友。他来到北平,给丁玲看了一张相片。这个过早就成熟的聪慧女孩,只消看上那张照片一眼,就足以明白前因后果,所有原委。她认识相片上的那个美丽女子,那个她,比她早亡的至友生得美,也更加健康,浑身都洋溢着一种青春的力量。她叫杨之华,曾经和剑虹一起参加妇女运动,也是她们的战友。在剑虹离开的日子里,她一直在他身边,安慰他,同他一起战斗,他们是一对好战友,最后,她成了他的妻子,代替了剑虹,成为了能够同他站在一处,比肩的女子。

了解原委,却不代表她能够接受事实。剑虹是她一生的朋友与姐姐,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她。于是更加无法释怀,不过短短时日,她的丈夫就接受了另一个女人。其实她也值知道,凡事不能强求,人的感情无法收放自如。然而道理是道理,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瞿秋白在给她的来信上,会有那么多的惭愧与无奈,满纸笔墨,能够承载得了那么多吗?难道人的感情,就是淡薄至此?剑虹的离开,不过就是在眼前而已啊,作为曾经相爱的人,怎么能够在这样短的时日里,就将她忘却,就同另一个女人,开始他的新生活。她曾以为的情深似海,终究抵不过苍凉的人间。

她果然还是太小,生活中太多事情,就是那样无奈的。人不能全然地一意孤行,有些时候,缘分终了,尽了就是尽了,拼尽全力穷尽一切去挽回,去留住,也只是徒然虚无。落流水,终会消散;缘起缘灭,也不会地久天长,尽管不舍,尽管无可奈何,尽管心头还陈着来不及干涸的血,也只能默默地承受缘尽的后果,上苍的安排,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走的路,谁都不能陪伴谁一生一世,我们除了祈求彼此能在来路里,过得更加稳定安宁,别无他法。真真假假,红尘来去,最终也终会归于静默的尘土。

面对这样的结果,她流泪了。她一人行走在空寂无人的街上,路灯的光影缠绵而冰冷,北平的夜是孤冷的长夜,远处传来起起伏伏的蛙声,同心里悲哀空寂的呐喊连成一片。老槐树抖落一身窸窣,她却流下了一身的悲哀。她为在家乡辛苦操劳的母亲而哭,为早年夭折还没来得及真正看看这个世界的弟弟而哭,也为刚开始幸福生活就撒手西去的剑虹而哭,更是为四处碰壁,不知到底还去往何地的自己放声痛哭。

她一向是自诩更胜男儿的,也经常拿“男儿有泪不轻弹”来激励自己,可是发声哭出来之后,才知道自己太久没哭,这一下,仿佛是要将心中的眼泪流干净了才肯罢休。漫漫的长夜里,只她孤身一人,坐在街灯昏黄的灯光下,靠着街角那棵老槐树,三轮车从她身边匆匆驶过,有人敲着锣打更,声音划破了漆黑的苍穹。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走过,将她拉得老长的影子,踩过去,又踏回来。他们不懂,为什么这样的夜里,这个女孩哭得这样惨烈,人世悲惨的事情太多,他们无暇了解。何况,了解了又怎么样呢,他们自顾不暇,听完那些悲惨的故事,不过是摇摇头,叹几声,就风过无声,水过无痕了。

这件事,就像是心中的落红。后日伤好了,她在人前也能够释然了,但是谁能够说,这道伤口,就永远愈合不会发作了呢?爱过就是真的爱过,恨过就是真的恨过,过往的一切,虽然都遥遥无踪,却不能说那些,都是没有存在过的泡影。

不久后,她便给鲁迅写信,未曾收到回音,约莫也是真的要失望了。此时,本来就十分动乱的中国,似乎即将处于更大的硝烟烽火之中。各种各样的消息,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住在小胡同里的丁玲也听到了。据说驻守东北的军队将要撤出关外,回到关内来。又据说,南北之间似乎就要开战了。来来往往,难辨真假。

剑虹的父亲王先生,是民国时颇有权力的元老人物。北平正在召开一个纪念孙中山先生的会议,他也前来参加。会议开完后,他得知丁玲也在北平,于是便询问她是否有意愿,同自己一起回到南方。一个小女子,孤身漂泊在外,又逢着这样的乱世,到底不是可行的。况且,如若此时不回去,下次回去,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南北交通已经有瘫痪的迹象,仿佛整个国家已岌岌可危,车站已经买不到票了,火车开来了,人人都是背着行李哄抢着往上挤,显然是一番乱世的景象了。

受伤的孩子总是格外眷恋母亲的怀抱,正如倦鸟归林,游鱼知返,此时的丁玲,也格外希望能回到母亲身边,母亲身上的馨香,她已经离得太久太久,久得连母亲的模样,都已经有些模糊。尽管不知道回到家乡之后,自己又该做些什么,但是她确实是应该回去了。哪怕只是回去在母亲身边安静睡眠,跟母亲说一说自己在外面受到的委屈难过,在家乡的江边看看起落的浮云和碧空,去田间纵横的小径里走一走,闻一闻久违的稻穗的香。

于是,她就这样又踏上了往南的列车。她的人生,似乎就这样交织于南北的铁路之间,来回,往返。有时是有朋友相伴,有时是独自一人。她身上有一往无前的勇气,还能够无畏无惧,然而这种勇气,却着实不知道还能支撑她多久了,若她还有相伴,想必会比现在要好上一些。可是如今,车窗上倒映出的,也只是她自己一个人,落寞的影。她像是一个可笑的孩子,做出了一个可笑的决定,到处流离漂泊,只有在累到极点,走投无路时才想到回家,她成了彻头彻尾的游子,却无法彻底流浪,终究要回到最初的原点。然而,流浪的生活,难道真的是一无是处吗?对于她今后的人生,难道当真一无所获?在那些旅程之中,究竟收获了什么,我想,或许只有丁玲自己知道,而她也是觉得值得的。

转眼又是一个春深,时光如流水东去,她这个疲敝的旅人,终于返回了母亲身边。母亲还在常德教书,这里的生活清苦却平静,丁玲时常安静地徜徉在学校郁郁的树木之间,神态安详,心里难得觉得柔软宁和。或许是漂泊了太久,渺无目的太久,这样的生活倒令她十分愉悦。宛如一炷心香,就那样幽幽脉脉地燃着,抚慰了那颗极其疲惫的心灵。清晨时分,她伫立在小窗前,看着孩子们从教室里快活地奔跑出来,分散到操场上各个角落嬉闹。随着钟声悠悠荡起,那些孩子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引得她唇边,不由莞尔。

整理好行囊,收拾好灵魂,准备好一颗坚韧的心,她终究不是能那样安于平凡的女子。因为有一个不凡的灵魂,一颗不平常的心,一腔家国天下的壮志,她注定了要如从前一样四海漂泊,寻觅理想的终结点。如果她只是一个恋慕亲情,安于家室的女子,那当初她就不会义无反顾地离开家乡,拒绝同表哥的婚姻,决然而去。若在那个十字路口,她没有往前走,那现在的丁玲,或许就只是个幸福而寻常的妇人,抱着孩子,同其他妇人,家长里短。然而,这一切,都不过只是假设而已,既然她是丁玲,就会在汲取力量之后,继续执着前行。

前路

青春年少的时光里,有没有期盼过一段宿命。是上天给予的,可遇又不可求的,你命中注定有就合该是你的,若是没有,求神拜佛也无法换来的。那是种备受期待的夙缘,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哪怕因为这段俗缘生出许多烦忧可怖来,也不觉得可怕,因为已尝过其中的甜蜜欢喜,也有深切感受,身侧原来有一个人会跟你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于是这时候,纵使是死,也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凡是令人恐惧的事情,若有人并肩同行,便不会那样艰苦难熬。后来我们怀念那段时光,更多的,也只是怀念当时走在我们身旁的那个人。少年意气,一去不复返,时常令我想到崔颢在江边提笔纵横下的那两句诗: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烟波浩渺,天地之大,万事万物都是空茫,唯有那座高入云霄的楼阁,孤独伫立。

幸而当时的丁玲,在失去王剑虹这一好友之后,上苍似乎对她依旧有所眷恋,或许是希望予以弥补,又或许给她个昙花一现的美梦。总之,在那个命定之人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她眼前时,就注定了她此时是幸福的。

这个人留在后来的史书上的名字,是胡也频。我们通常,都用这个名字纪念这位为革命献出生命的年轻人。而当时,他还叫胡崇轩。1925年,他和丁玲结为眷属,之后,一对年轻的伉俪告别了逐年老去的母亲,为了理想,重新返回了北平。

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是甜蜜的,即使生活依旧清贫。他们组建的这个小家,最初的基地坐落在香山乡下,房租一月九元,房子虽然小,亦困顿得家徒四壁,丁玲却觉得最好不过。这间房子周围,种着许多枣树。丰收的季节到来时,满树上都结满果实,收了果实再过几个月,就该开枣花了,枣花香气并不馥郁,但是整间房子,都能沐浴在那种淡淡的芬芳里,宛如红尘里一个好梦。

这个地方,春季有驼铃声声而来,夏日又蛙声蝉鸣入耳,小村里人家养的鸡鸭,又不时啼叫,还有那些活泼得过头的孩子们,时常高声叫嚷。俗世的热闹,尽管我们有时不会参与其中,但是隔窗眺望,依旧觉得温暖美好。

丁玲自小没有父亲,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如此,便觉得十分圆满。她很知足,知足常乐,她并不是贪心的人,高处不胜寒,不如享受眼前静谧。因此,她此刻十分幸福。

只是,好景总是不长。他们原来是可以定居在城中的,来到这个安静的小村庄,不过是当丈夫的,希望能够找一个宁静的地方静心开始他的创作,而当妻子的呢,可以徜徉在风景如画的周围,提起画笔,也作出几幅画作来,好贴补家用。爱情,尽管甜如蜜糖,他们却是俗世中的人,人既然要活着,总不能不吃饭。

人一旦有了某种想法,就会下意识地去寻找某种契机。这或许是人的天性和本能,困顿中的人尤其敏感,或许她只是需要一盏茶,以消渴解暑,却能发现不远处迷掩于沙尘中的绿洲;或许她只是想得到一件寻常素衣,却得到一个服装设计师的青睐,一日里足可换几十套华裳。不愿归于平凡的灵魂,总会孜孜不倦地追寻心中的理想,爱情,也无法永远困住它。

可能有些时候,我们脑海里会突然冒出一些遥不可及的念头。这些念头,如同转瞬即逝的烟花,瞬间就被自己或他人一盆凉水熄灭,然后自此从不再提。然而有些人,却能够坚定执着,人生可走的路很多,他们并不纠结于同一种单调步伐,也不困于某种安逸生活。

新婚的丁玲亦是如此。在爱人的创作遇到瓶颈,而自己的画作也无法得以继续的情况下,她决然放下画笔,同丈夫说,自己要去上海当一名电影演员。这个想法,对于当时的小夫妻而言,有如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她此前毫无表演的基础,甚至不曾参加过任何表演性质的节目,她只是个比别人多一些奔波的学生,要当演员,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