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颠沛时光浮生梦: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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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关山万里忆木兰(2)

在这样浓厚的学术氛围里,是很容易造就人才的。丁玲在这里的生活,可以说是十分愉快的。能够跟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们,打成一片,相互谈论人生,理想,未来,瞿秋白还抽空教她们两人俄语,对于长久漂泊在外的丁玲而言,犹如久旱逢甘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园。然而,就在这时候,丁玲的生活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似乎是缘分,是命中注定。那位曾共患难,生死不渝的好朋友,和她的良师益友,相恋了。这段恋情,萌生的最初,连丁玲都没有发觉。直到后来,王剑虹和瞿秋白向众人坦白,众人才恍然大悟。其实大家都有所发觉,但他们实在过于朦胧隐约,直至此刻才大白于天下。陷入热恋的两人很快决定结婚。如此一来,挚友就要离自己而去了,她即将建立一个新家庭,而自己也不可能再同她住在一起了。

我暗暗想,这时候,丁玲是不是有些难过的呢?曾经相依为命的好友,竟然这样快就要离开自己了。她虽然为好友感到高兴,为两人的结合由衷地真诚祝福。但此后,自己又要重新开始形只影单的生活。寂寞是入骨的毒,而此时,丁玲还只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女孩子,这个年龄的女孩,怕寂寞怕孤单,她晓得人生必然要耐得住寂寞,可如果骤然失去好友,表面上或许能强颜欢笑,暗地里,或许也会黯然神伤。

但是悲伤又如何呢?婚姻是人生大事,剑虹比自己年长三岁,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早早就已经出嫁,做了母亲,她能够有这样一段好姻缘,自己着实是应该为她高兴。更何况,她遇上的又是那样一个好人,知识渊博,温柔宁和,是一位难得一遇的谦谦君子,如果自己年纪再大一些,或许也无法抵抗这样一场爱情。

丁玲并没难过多久,她很幸运。这些一度困扰她的小惆怅,像是见不得光一般,被风一吹,顿时就会消散而去,而此时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王剑虹和瞿秋白结婚之后,理所当然住在一起,不过他们也并没遗忘丁玲这个小友。他们一同搬到了上海大学附近的一幢房子里,一楼住着施存统夫妇,二楼则留给了瞿秋白夫妇,至于丁玲,他们专门空出了一个房间留给她。一切,就这样温柔完美地重新开始了。

像是突然掉进了一个从不敢想的安乐窝,丁玲在这幢双层的房子里,开始了一段新的旅程。她的人生,大多数时候漂泊流离,居无定所。这样一来,好像就得以真正安定了下来。谁愿意永远流浪呢,谁喜欢永远地背着行囊,寻找心中的香格里拉呢,如若可以安宁,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流浪,许多时候,也只是为了求得心灵的安宁。

晚上,他们下了课之后,往往会围聚在壁炉旁边,借着一段温暖的火光。或者柔声读一段文学作品,由几位男人讲一讲他们遇到的名人们的轶事,徐志摩经常是他们谈话中的常客,郑振铎的身影也时常出现。若还空,几人便学唱昆曲,有人吹箫伴奏。琴瑟和谐的好时光,犹如流景常在。

若丁玲曾许愿,我想她定曾千百次合掌祈求——若这是一场梦,那此梦便永不要醒。若这是一场真实,那最好能持续至地老天荒。她愿意,只当一位小友,在这些朋友之间,亲密无间,安然享受,所有的静谧与美好。

然而中国古话里便总是讲: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眼前的幻景,它有时流逝得如闪电般疾速,有时能细水长流,可始终,都会变幻而去。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丁玲深刻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明白,为何有时上天总是如斯残忍,将原本和美的一切,都变成凄风惨雨的模样。这个结局太匆匆,令往后数十年的岁月里,她都不忍回首。

出于对母亲的眷恋思念,丁玲在某一天提出要回故乡去探望母亲,并打算在同母亲短暂团聚之后,就北上北京念书。对于这个请求,大家自然无法拒绝,尽管他们都十分舍不得这个朋友。而丁玲,也必须孤身一人踏上回程。当时同来的朋友们都已经各自拥有归宿,患难与共的剑虹如今也过得极好,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唯一令她伤感的是,就要暂时同这些朋友分别了,而乱世里,世事更加难料,她不知道下次见面,将会是何年何月。

她以为,人生这样长,即使会久别,总有一日也会再度重逢。所以离开的时候,她笑着挥别了她的朋友们,同时也挥别了萦绕在心头的小小伤感。她一直都是一个期待明日胜过回首往事的人,所以这一次她也一样。

只是她没有预料到,不过是她离开后的十几天,她就收到了王剑虹的堂妹急速发来的电报,上面的那几个字令她心惊肉跳,几乎是魂飞魄散。她反反复复看着那几个再清晰不过的字,心里还存在着那么些侥幸。电报上说:虹姐病危,盼速来沪。看着看着,泪水就由不得自己控制,那样迅速地在眼里迷蒙起了雾气。

她想,上天应该不会这样残忍,就这样擅自决定了一个好人的终局。然而,许多事情总是天不遂人愿,越是惧怕的事情,就越会轰然发生,任何人都束手无策。当命运决意从人间带走谁,众人才明白,人类果然只是世界上的一粒微尘,云卷云舒的瞬间,就已经是沧海桑田。

铿锵

仿佛所有悲伤的故事,都源自于一个轻易的离别。时常会想到,生离和死别,到底哪个更加痛苦。生离,虽然各自天涯,却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活着那么个人,曾与自己息息相关,即使一生不复相见,也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跟这个世界上的一草一木一样,活着。而死别呢,造成分别的,不是人为,不是机缘巧合,没有心存侥幸的机会,是上苍过于残忍,使得人们总要泪洒长恨天。

甚至,都不给人一个告别的机会,就这样将曾鲜活的生命匆忙带走,似乎也是为他人考虑周全,生怕多一分秒的诀别,就会更加难舍难分。

那是个萧瑟的清秋时节,伤春悲秋,似乎此时就是合该分别的季节。她撑着孤伞,穿过空冷的秋雨,匆匆离开了故乡,踏上了当初四个人一同前往上海的火车。车窗上光影流淌寂灭,借着长风,雨水急急打落。这个悲伤的旅程,由于她的回忆显得更加悲伤。

已经没人能够和她一起回忆当初的勇气了。昔年流影,来去匆匆。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说起来似乎触手可及,近在咫尺。然而,此刻已无人同悲欢。她如此深切地惶恐着,害怕前路漫漫,火车无法带着她及时抵达,又暗自祈祷火车可以开得在慢一些,不过是害怕结局是自己所无法承受的。

这样一段旅程,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结果,在她心头反复徘徊。若当真有神,她宁愿立即受洗,只要他能在此刻助她一臂之力。她下了车,站在来去匆忙的车站,想起当初四个女孩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若知此时悲凉,不知当初还会不会义无反顾。然而,人生没有第二次机会,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其实一路上,她也想过这样的结局。可是,当她亲眼看到剑虹的棺木停在客厅时,还是觉得荒唐。怎么可能呢?真的,这怎么可能呢?不过是分手了十几天而已,自己临走之前,她来跟自己说,要常回来看看,路上一切小心——那口棺木里,躺着的当真是剑虹吗?那个待她如姐如师的剑虹?她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

王剑虹得的是急性肺病,肺病已经夺去了丁玲两个至亲的生命了,她的父亲,她的弟弟,此时有带走了她最好的朋友。王剑虹去得很快,或许没受什么痛苦。丧事能够被分成白事和红事,做白事的,一般死得过于痛楚,做红事的,可能还去得平静,没有受多大折磨。剑虹这样,大约可以算是红事。她脑中一片混乱,自己都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其实,她还是不肯相信那个最最亲密的朋友,真的已经离开人世,不止是离开父母,离开自己,亦是离开了那个才成婚不到一年的丈夫。

她是亲眼见证过他们的爱情的,也是亲口祝福过这段婚姻的。然而话语还历历在目,被祝福的那对新人却已经天人永隔。死别,果然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没人能抗拒命运的旨意,所有人都一样。在生和死的问题上,命运倒是十分公平。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轼的《江城子》,她自小背得很熟,却从未想到有一日,能被拿来形容此情此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剑虹应该从未后悔过与每一个人的相逢。这短暂如同一梦的一生,她信过,爱过,恨过,最终幸福过,应该足够圆满,不至于在黄泉之下,魂魄也无法安息。如若他们这些活着的人,能活得更好,更圆满,她在那个地方,应该也会为他们高兴。

就在这个冰冷的秋天,丁玲和瞿秋白,还有王剑虹的另外一些朋友,就这样同她诀别了。此别,便是绵绵无期了,谁都不晓得何日再重逢。她的生命已经凋零,而还有很多人的生命,才刚刚开始。逝者已逝,生者,还得继续在这个残酷却充满希望的世上活着,奋斗着,努力着。丁玲亦是这样安慰着自己,尔后朝着自己的理想,继续奔赴前路。

这次,她选择的地方,是当时中国最大的城市,也是整个中华大地的心脏——北平。她这次并非孤身一人,王剑虹的堂妹同她一起取道北上,前往北平。这次她们选择了海路。一路上,海的诡谲深远,给丁玲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海的蓝,一望无际的蓝,尽头似乎同天打成一线的蓝。船头迎风破浪而去,时不时就划过几只翱翔的海鸟,而脚底海水碧蓝幽深,几米深的地方,还能看到欢快潜浪的游鱼。海的广袤,开阔,比陆地上的风景,更有一翻不同。自小生长于内陆的丁玲,此前还未曾见过这样波澜壮阔的海。她见过的水,是奔涌而不失细致的湘水长江,是江南杏花春雨里的小桥流水,如此豪迈广阔的海,只有梦里出现过,心里暗自向往过。

海路比陆路要慢得多,她们用了好些时候,辗转才来到北平。现在的丁玲,已经不是刚到上海时一样,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女生,她有经验,也有准备,现在的她,比以往已更加成熟与有力量。尽管此时的丁玲,也才十九岁而已。她们住进了一家补习学校的宿舍,这间宿舍坐落在北平某个小胡同里,种着几棵上了年纪的老槐树,春天来临的时候,阳光透过树荫缝隙,应该会很漂亮。

北平的许多地方,她都耳熟能详,在朋友的谈话中听得极其向往,却都没有机会亲自游访。故宫,长城,陶然亭,钟鼓楼,月色中的荷塘。她一面复习各科内容,一面踏遍古都,让千年的历史清尘洗涤自己的心灵。

丁玲最初的打算,是考上美术学校,她有几分底子,朋友们也称赞过她的画作。然而北平的学府,到底气粗,她未能如愿。她想了另外个法子,曲线救国,干脆就去一家私人画室帮忙。她最主要的工作是素描,美术生的生活实则单调,毫无色彩的素描更是乏味,每一日,她就对着画室里的各种雕像,反复涂抹。其实这样也学不到什么,画是一门艺术,更多时候则需要神奇的悟性。何况,那画室的主人虽然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对于教授学生却没有太多耐心,总是如同一阵风,来了就去,丁玲认真完成的画作,有时能得到他一两句评语,绝大多数时候则被生生忽略了。

她想着想着,便觉得这是件浪费光阴的事情,即使半途而废可耻,但能及时回头也不乏是一样选择。然而,生活的紧迫感又重新压了上来,她还没有正式得以谋生——幸好,身边一直都朋友相伴,当初的几个朋友陆续来到北平,周敦祜已经辞去了在上海医院的工作,来到北大做了个旁听生。一同住在胡同里的几位朋友,也意气相投性格相合,所以曾经时常困扰丁玲的寂寞,在这个季节里,倒是没有时常出现。

其实她必须感激那几个朋友。人在危急时刻,总会做出一些糊涂的选择。丁玲为生活发着愁,她还只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女孩子,经历得虽然不少,心却依旧单纯柔软。她有时看报纸,看到哪个公司招聘秘书,要年轻的,相貌端正的,学历没太多要求,然而薪水却十分丰厚。她蠢蠢欲动了,幸而她的朋友们劝阻了她,说是不可信。

确实如此,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子,孤身一人前往一无所知的公司里,被人欺负了也是求救无门。后来又有一位男生要前去法国留学,他同丁玲说,她若是能筹到钱,就能带她一同去法国,而且拍胸脯保证能够给丁玲找到工作。其实这位男生同丁玲也并不十分相熟,在他眼中,丁玲只是个单纯天真的小女生,好骗得很,又好说话。刚开始时,丁玲也确实是动心了,法国巴黎,那是每个人都会心生向往的地方,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悠然散着步,去普罗旺斯看看薰衣草花海,那是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城市,谁对它都怀着一个美貌柔软的梦。

这时候,依旧是她的朋友们看穿了这一切,她们极力说服丁玲不要上当。幸好有她们在,丁玲在不至于上当受骗。若一人跟着懵懵懂懂地到了法国,语言不通,生如飘萍,当真如同沧海一粟,浮世飘萍,惶惶然地要不知该往何方去了。

其实丁玲现在也当真如同飘萍,不晓得自己该往何方了,即使她未曾前往巴黎,这个问题也困扰她很久了。当初她和王剑虹在南京时,就是如此,前路茫茫,找不到方向似的感觉。这时候,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独又怀着希望地等待着转机,更加茫然失措了。

后来,经人介绍,她写信给鲁迅。当时的鲁迅已经是文坛泰斗,许多青年都写信给他希望他能够施以援手,丁玲也是走投无路,才想到这个办法。她写了那封信,寄了出去,每日都殷殷期待着鲁迅能够给自己回信。她是那样渴切焦灼,楼下守信的看门人每次看到她,却都挥挥手说,没信,没有你的信。